充氣娃娃依舊在那裏,再也不會動了,也不會眨眼睛,我用力捏了捏她,沒有任何反應。


    她又變回了一堆塑料。


    至於一隻萌萌噠的鬼,芳蹤無覓,不知世間何處。


    永別了,萌鬼。


    使命終告完成,盡管大仇未報,但我會繼續尋找變態凶手。


    而我也不想把充氣娃娃扔在這裏,倒不是擔心她爸爸會使用這個娃娃,而是怕他像過去那樣把她給燒掉了事。


    我扛著娃娃走出閨房,向男人告別,他蹲在地上抽煙,再沒說過半句話。


    走下樓梯前,我回頭說了一句:喂,你女兒讓你少抽點煙!


    他怔怔地看著我,眉毛擰成一團,狠狠掐滅煙頭。


    回到樓下,我把充氣娃娃重新綁在副駕駛座上。


    開車重新上路,她安靜地躺著,無憂無慮,與世無爭,空空的軀殼,香香的皮囊。


    飛馳上內環高架,我把電台調到古典音樂的頻率,正好響起古風的琵琶語。


    瞬間,萬物安靜如許。萌鬼垂首,琵琶絲絲,萬葉千聲。


    副駕駛座上的充氣娃娃,驀然睜開雙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咬著我的耳朵說——


    滄海月明珠有淚,


    感覺自己萌萌噠。


    嫦娥應悔偷靈藥,


    感覺自己萌萌噠。


    何當共剪西窗燭,


    感覺自己萌萌噠。


    昨夜星辰昨夜風,


    感覺自己萌萌噠。


    神女生涯原是夢,


    感覺自己萌萌噠。


    颯颯東風細雨來,


    感覺自己萌萌噠。


    可憐夜半虛前席,


    感覺自己萌萌噠。


    深知身在情長在,


    感覺自己萌萌噠。


    劉郎已恨蓬山遠,


    感覺自己萌萌噠。


    恐是仙家好別離,


    感覺自己萌萌噠。


    來是空言去絕蹤,


    感覺自己萌萌噠。


    二月二日江上行,


    感覺自己萌萌噠。


    總把春山掃眉黛,


    感覺自己萌萌噠。


    尋芳不覺醉流霞,


    感覺自己萌萌噠。


    馬上琵琶行萬裏,


    感覺自己萌萌噠。


    第16夜 萬聖節的焰火葬禮


    真美!原來白天放煙花也這麽好看!惜朝,告訴你,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煙花了!


    ——《逆水寒》電視劇版(原著:溫瑞安)


    現在,我最怕一句話:我是看著你的書長大的。


    以後,還會有一句話:我是看著你的書長大的一直看到我死了。


    比如,一隻萌萌噠的鬼,比如胖子君,比如他,比如她,比如它。


    胖子君往生的那年,剛滿二十九歲。


    當他被拉到殯儀館的深夜,殯葬車終究沒能扛住,石破天驚地爆掉一個輪胎,司機說這輩子沒拉過這麽沉的屍體。


    萬聖節的前夜,三個男人推著小車,方才把胖子君抬下來,艱難地送入遺體化妝間。


    今晚值班的化妝師是小靈。閑了三天的她,正躺在殯儀館的女生宿舍,看著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懸疑小說。她紮上頭繩,換好工作服出來,戴上手套和口罩,看到了胖子君。


    按照行話,不能管這個叫屍體,必須叫大體。她照例向大體鞠躬,說了一套祝福語,恭送死者往生。


    沒家屬嗎?


    他還不到三十,家裏父母早就哭得不省人事,其他親戚沒這膽量,更不敢擔責任。


    胖子君挺著小山似的肚子,仿佛睡著了的北極熊,又像因公殉職的相撲運動員。化妝台像一張床,堅固的塑鋼材料,四腳發出吱吱聲響,讓人擔心隨時會被壓塌。死者的雙眼睜著,厚重眼皮底下,瞳孔擴散,目光暗淡,角膜輕度混濁。


    雖然,小靈不是法醫,但按照她的經驗判斷,死亡時間在二十四小時左右。


    怎麽死的?她繼續問同事,從前也碰上過遇害的大體——有胸口被丈夫捅了幾十刀子的,有腦袋被老婆剁下來的,有火車站半夜裏被劫匪勒死的。


    咳!飯局上喝醉了,從餐館的窗戶衝出去,摔到七層樓下,死了。


    辛苦您啦,把大體交給我吧。


    子夜,殯儀館,遺體化妝間,隻剩下兩個人,活的和死的。


    hello!晚上好!割奶!空棒挖!


    從胖子君被拉進來的那一瞬間,小靈就認出了他——全城已沒有比他更胖的家夥了。


    照道理,該把遺體眼皮拉下來再開始工作,但她癡癡地看著胖子君,不曉得為啥死後二十四小時,眼睛還不閉上?難道是為了看到她?


    小靈是胖子君的職高同學,她比他小兩屆。


    她學的是化妝,當然是給活人服務。


    他學的是會計,自然不是給死人算賬。


    那一年,胖子君十八歲,在職高籃球隊打中鋒,身高一米九,體重一百八十斤,屬於非常標準的運動員體重。說實話穿著球衣站在籃筐底下,身邊大堆長人,絲毫不顯胖。


    小靈走到籃球場邊,跟幾十個女生共同花癡,大多數人摯愛流川楓,還有人迷戀三井壽,更有口味重的喜歡櫻木花道,隻有她遠遠地盯著胖子君。


    那場球打完,女生們給各自的男生送茶端水擦汗甚至奉上香吻,隻有胖子君一個人落寞地走到跑道邊,整理著充滿汗臭與腳氣味的運動包。


    小靈給他遞了一塊毛巾。


    後背心早就濕透,蒸籠頭幾乎噴出汗來,他拿過毛巾擦了個遍,連聲謝謝都沒說,閃身去水房衝冷水澡了。


    她拿回充滿男生體味的毛巾,默默跑回宿舍洗幹淨,掛在床頭繩子上,在日記本上寫下“胖子君”三個字——不是他的姓名,其實也不是外號,更不是什麽可愛的小名。因為,全世界隻有她這麽叫他。


    幾天後,小靈又到籃球場邊。他終於坐下,喝了一口她遞來的水,問你叫什麽。


    小靈,大小的小,靈魂的靈。


    我叫……


    胖子君!我能這麽叫你嗎?


    我胖嗎?


    我喜歡胖子。


    好吧,他故意把肚子鼓出來,說我請你去吃飯吧。


    他倆的第一頓飯,是在kfc。那座小城市裏,肯德基算是高大上的餐館。許多窮學生要省下半個月的零花錢,才能吃上一餐全家桶。雖說是請女生吃飯,但小靈像貓似的吃了點薯條,而胖子君吃了兩個巨無霸,三對新奧爾良烤翅,一根墨西哥雞肉卷,還有兩瓶飲料,那樣闊綽大氣的出手,讓打工的收銀員小妹對他投出送給富二代的媚眼。最後,小靈還是決定跟他aa製,因為胖子君褲兜裏的錢,隻夠他下個禮拜去上收費廁所的了。


    第二個月,胖子君請小靈看了場電影,他才偷偷摸摸在黑暗中握緊她的手。


    他感覺小靈的手好小啊,手指卻是纖長靈活,天生就是化妝師的料。


    十多年後,萬聖節前夜,殯儀館的遺體化妝間。小靈的十根手指,並沒有太大變化,隻是不再觸摸活人的臉而已。她正抓著蓮蓬頭,在用清水衝洗胖子君的遺體——冰櫃裏凍了整個白天,皮膚上的白霜漸漸融化,底下是僵硬的肌肉和骨骼。


    科學家們常說,人死後會減少二十一克的體重,可能就是靈魂的重量。


    不過,小靈從來沒信過。她所看到的死人,大多死沉死沉,要麽凍得硬邦邦,要麽掉了許多零件,哪來的二十一克啊?而躺在遺體清理床上的胖子君,體重早已爆表,隻有那種量牲口的大台秤才管用。


    我也問過小靈,殯儀館有沒有真實的靈異事件?她回答,網上無數關於殯儀館的鬼故事,全屬鬼扯淡。沒錯,小靈是我的粉絲,在另一個城市。萬聖節後,我找她吃了頓飯,向她了解殯儀館與遺體化妝師的真實故事。


    這個故事,是她告訴我的。


    那麽胖子君呢?


    十年前,他參加了三校生高考,考進一所大學的會計專科。校區在另一座城市,他倆告別的那天,正是個春風沉醉的傍晚。小靈送給胖子君一本書,那年校園流行的《荒村公寓》。胖子君則帶著小靈,跑到城郊的遊樂園,坐上最大的摩天輪。兩個人轉到最高的頂上,他掏出打火機對著天空,仿佛點著了夕陽和雲彩。


    他說,小時候,城裏發生過一場大火。從他家的樓頂上,可以看到火光熊熊,滿臉都是熱騰騰的空氣,彌漫著焦糊味,不知死人還是橡膠的氣味,聞起來很像過年時油炸的香味。


    那時起,胖子君就特別喜歡看火。


    北國天冷,十一月就冰天雪地,年底就到零下二十度了。但隻要有火,就會暖和。以前家裏用煤球燒爐子,能看到火苗子往外竄,後來通了暖氣,反而沒感覺了。後來,碰到中學的篝火晚會,什麽地方的森林大火,哪怕是火車站流浪漢燒的汽油桶,都會讓他特別興奮。


    摩天輪上,胖子君問小靈,你看過白天放煙花嗎?


    沒有啊。


    將來一定有機會,我放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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