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怎麽才能幫她找到已經被槍斃的丈夫的鬼魂呢?


    費家洛又來請我幫忙,我隻說了一句——誰把房子賣給你,誰就能找到那隻死鬼。


    原來,把房子賣給費家洛與蘇青桐的幕後房東,就是三年前住在這裏的小夫妻的父母,也是四位白發送黑發的老人。


    雖然,餘一通殘忍殺害並碎屍了李元子,不能繼承妻子的財產,但也不能剝奪他自己的財產份額。房產畢竟是夫妻公有財產,雙方父母均有權各自繼承子女的財產。


    李元子的爸爸媽媽,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出嫁不到一年就被分屍,自然對於女婿乃至女婿全家恨之入骨。


    餘一通的父母,還是有些素質的人,雖然也重金雇了律師,希望挽回兒子的一條賤命,最終無奈被槍斃後,卻向兒媳婦一家下跪道歉。


    但是,女兒都已作枉死鬼,更談不上什麽親家之誼,隻想離得越遠越好。餘一通與李元子的墓地是分開的,各自由雙方父母操辦入葬。


    唯獨那套外環線的房子,成為兩家人最後要糾纏的。如果女方貼點小錢,把房產全部過戶倒也好辦。但是,哪家都不想持有這套凶宅,留著也是傷心。除此以外,小夫妻生前沒有其他財產,隻有把房子盡快賣掉,才能分割清楚財產。


    但是,現在這房價太高,掛牌出去有價無市。兩家人降低了價格,卻又引起買家擔心,仔細調查發現是凶宅,再也無人敢買。


    如此折騰了整整一年,掛牌價也從每平三萬坐電梯直接下降到一萬。


    最終,中介釣上了費家洛這個冤大頭。


    我們先找到了被害人李元子的父母。


    這對可憐的老人,先向費家洛道歉隱瞞了凶案真相,但想退款的話——做夢。


    其實,我也不奢望能退款,隻是希望老人們配合一下,能否提供關於他們女兒更多的線索,比如李元子跟餘一通這對小夫妻的關係,凶案發生的真正原因。


    躊躇許久,李元子的爸爸,將我們引入女兒出嫁前的閨房,竟還保持原來的模樣,無論她婚後還是死後,父母都沒有動過。


    牆上掛著一張醒目的海報,那是許美靜的照片,旁邊印著一行字——城裏的月光。


    爸爸說,這是女兒生前最愛聽的一首歌。


    李元子從小住在市中心,十年前老房子拆遷,被趕到了遙遠的浦東外高橋。李元子一直渴望能搬回去,但是父母沒有能力,隻能指望她等到結婚,找個好人家買套市中心的房子,也算是了卻心願。


    於是,李元子嫁給了餘一通。


    餘一通是張江it男,難得是個上海小夥子。他與李元子的相識,因為都愛看同一位作家的小說。可惜他沒有自家房子,跟父母擠在老公房裏。上班幾年,也有了一些積蓄,本想在中環線附近買套房子,沒想到正好碰上房價狂漲,僅僅因為看房耽誤了一個月,手裏的預算就完全不夠用了。


    最後,有人介紹了外環線的這個一手房小區。


    雖然房子不大,但是房型很好,價格也不貴,每平方才一萬五,總共七十五萬就能搞定。


    他答應即將領證的女朋友,再過兩年收入上去了,肯定會換套房子去市中心,那麽結婚的新房就暫時這裏過渡一下吧。


    李元子,雖然有些不開心,但現實如此,也無可奈何。


    何況,她是真心喜歡餘一通的。


    結婚很順利,新人很幸福,雙方的父母,相處得也算融洽,畢竟是小夫妻單獨居住,也不存在什麽婆婆媳婦的矛盾。


    但是,新婚後的李元子,每晚都在渴望——城裏的月光。


    她厭惡城外的月光,雖然交通也還方便,但是上海的地鐵圖,就像隻巨大的蜘蛛。這座幾千萬人口的魔都裏,許多買不起市中心房子的小夫妻,被迫要遠離蜘蛛的心髒,搬到漫長的蜘蛛觸角的最末端。每天清晨辛苦地上班,沿著蜘蛛網向市中心爬去,路上要經曆各種擁擠,女生被癡漢騷擾,男生防備扒手摸皮夾子。下班後,又要告別市中心的繁華,落寞地回到幾年前還是農田的新小區,聽著清冷的郊外上空的風,仰望似乎並不怎麽圓的月亮。


    許多人都相信,隻有城裏的月光,才能把夢照亮。


    聽著聽著,費家洛的眼圈發紅,驀地想起,蘇青桐也有過差不多相同的抱怨。


    凶案的發生,就與此有關——小夫妻新婚後,李元子總是催促餘一通在市中心置換一套房子,否則就堅決不要孩子,她不想讓孩子生在這城外的小房子裏。餘一通也很努力地掙錢,到處看有沒有合適的房源,但是他掙錢的速度,永遠及不上房價的上漲。李元子卻誤會老公不夠努力,或者說還不夠愛她。於是,兩個人總是吵架,搞得整棟樓雞犬不寧。


    三年前,陰曆七月半,中元鬼節的晚上。餘一通坦白說,以他們目前的收入,要置換一套市中心的房子,不可能。他希望妻子忍耐幾年,將來一定會有機會的。李元子覺得那是借口,又把丈夫罵得狗血噴頭。幾天前,她剛參觀過新婚女同事的新房,靜安區單價五萬元的房子,那個羨慕嫉妒恨啊。女人的小心理,全都湧上心頭,簡直恨鐵不成鋼。


    餘一通,畢竟也是男人,二十六七歲血氣方剛,雖然平時上海男人好脾氣,但日積月累的憤懣,終究沒忍住。腎上腺素作用下,他狂吼起來,把妻子拽到衛生間,砸到衝淋房的玻璃上。


    沒想到,整麵山寨貨的鋼化玻璃破碎,劃破李元子的頸動脈。


    一分鍾內,他的新婚妻子死了。等到餘一通清醒回來,鮮血如河流布滿整個屋子。他追悔莫及,這完全是個意外,過失致人死亡。如果,當時他去公安局自首,或許就能逃過一死,判個死緩,甚至無期。


    但,他愚蠢地選擇了分屍,一邊還哼著妻子最喜歡的《城裏的月光》。


    他覺得自己還年輕,不想就這麽被毀掉,心存僥幸可以騙過警察。而且,他覺得碎屍了的話,他就可以永遠和心愛的妻子生活在一起了。


    餘一通並不是個太會說謊的人,很快懷疑焦點就到了他身上。經過搜查,水落石出,他全部認罪交代。


    因為,分屍的情節太過凶殘,經過兩年的審判與上訴,包括精神病鑒定,他還是被最高法院核準執行了死刑。


    而死刑犯被處決後,屍體要被立即火化,骨灰會轉交給家屬。


    我告訴費家洛,要召喚回餘一通的鬼魂,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他的骨灰。


    不久,我們來到餘一通的父母家裏,祈求他們把被槍斃的兒子的骨灰借給我們用兩天,作為費家洛不再跟他們打官司退款的條件。


    剛開始,我們被經曆了喪子之痛的老兩口趕出來了。


    但是,在費家洛真誠地說明了來意之後,他們同意了這個請求。


    在兩位老人的陪同下,我們去了郊區的公墓,從地下挖出了餘一通的骨灰盒。


    費家洛抱著自己房子的前任主人的骨灰,感覺分量很輕,大概是子彈掀飛了天靈蓋的緣故。


    這天夜裏,費家洛與蘇青桐,緊張地蹲在衛生間。他們請出餘一通的骨灰盒,放在淋浴房與馬桶之間,這就是三年前發生凶案的位置。


    然後,小夫妻退到走廊,關緊衛生間的門,兩人靠在牆上,互相擁抱,抵禦滿屋子的陰冷鬼氣。


    等待許久,不知道槍斃鬼的靈魂回家了沒有,更不知道碎屍鬼的願望滿足了嗎。


    蘇青桐突然想起什麽,嘴裏咿咿呀呀地唱道——


    “每顆心上某一個地方 / 總有個記憶揮不散 / 每個深夜某一個地方 / 總有著最深的思量 / 世間萬千的變幻 / 愛把有情的人分兩端 / 心若知道靈犀的方向 / 哪怕不能夠朝夕相伴……”


    這歌聲幽幽,伴窗外月光,穿透整個家。突然,費家洛有種可怕的錯覺——親愛的老婆是不是被靈魂附體了?


    衛生間的房門裏麵,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


    元子,老婆啊,我是一通啊,你還認得我嗎?


    鬼魂終於召來了!


    費家洛與蘇青桐都啞口無言,藏在衛生間的房門外麵,偷聽裏麵那對鬼夫妻的重逢。


    門裏響起李元子的聲音:老公,你怎麽變得——哎呀,腦門都沒了,你受苦了。


    接著,響起一對男女的哭聲。


    哎,沒辦法,槍斃嘛,子彈從這打進去的,這回不用化妝,就可以參加萬聖節聚會了。


    李元子苦笑一聲:老公,你過去,可沒有這麽幽默啊。


    對不起,元子,我錯了,我也很想回來,跟你說一聲,抱歉。


    哎呀,我的寶貝老公啊,三年來,我始終遊蕩在我們家裏,無論如何都離不開這房子。我在想,其實,錯的是我。我不該總是罵你,不該逼你去市中心買房子,什麽城裏的月光啊,其實,跟我的老公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對我而言,世上最重要的,就是你了。


    餘一通平心靜氣地回答:老婆,是我沒有能力,沒辦法賺更多的錢,要是我能早些買好中意的房子,也不至於如此啊。當然,千錯萬錯,我更不能打老婆。這三年來,我兩年在監獄,一年在墳墓,總算是想透了——老婆啊,是要用來哄,用來疼的,就算是老婆罵你幾句,就當是在誇你。因為,她是喜歡你的啊,否則幹嗎還要恨鐵不成鋼呢?


    然後,李元子似乎是號啕大哭了,想必是鬼夫妻擁抱在一起。個中滋味,難以言盡。


    鬼妻子還說了一樁秘密,三年前自己遇害前夕,她發現自己剛剛懷孕。但是,原本說好在搬回市中心前是不要孩子的,她暫時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老公。但她已經決定,等到幾天後老公的生日再行公布,給全家人一個驚喜……


    果然是慘啊,午夜分屍的時候,老公並不知道,老婆肚中還有他的骨肉。


    可是,李元子早已完全原諒了餘一通——老公,我們簡直比牛郎織女還苦啊,人家每年七夕還能鵲橋會,我們小夫妻三年才能見一麵。


    好啊,老婆,現在我們重逢了,就永遠都不要再分開!


    到這裏,衛生間裏的聲音,漸漸平息了。


    這一晚,費家洛與蘇青桐躺在床上,終於沒有再感覺到鬼魂的氣息,家裏的攝像頭顯示,也沒有一個女鬼睡在中間了。


    早上打開衛生間,費家洛取出骨灰盒,跪在地上千恩萬謝。


    然後,他把骨灰盒送回餘一通父母家裏,並且撤回了打官司的訴訟,小夫妻將繼續住在這套房子裏。


    當天晚上,蘇青桐幸福地糾纏著老公,熱烈慶祝終於送走了女鬼,費家洛卻有些心不在焉。


    後半夜,他又睡不著了。


    醒來以後,總覺得各種異樣,重新打開電腦裏的攝像頭,卻嚇得他魂飛魄散——淩晨三點,從馬桶裏爬出來一男一女,赫然正是李元子與餘一通,這對鬼夫妻擁抱著走進臥室,坦然地睡在費家洛與蘇青桐中間,幸福地相擁而眠。


    我靠!三缺一終於補齊,床上的兩對夫妻可以打麻將了!


    你們自己感受一下吧,但費家洛感覺快要窒息了。


    上班的時候,他又找來我分享他的苦難。


    我明白了,當死刑犯丈夫被召喚回家,夫妻團聚之後自然就不肯走了,那套房子本來就是他們的家啊,賣房子的又不是這對鬼夫妻,何必要被活人趕走呢?


    啊,難道應該被趕走的,就是我和蘇青桐嗎?


    倒也不是,其實啊,家洛,我並不覺得,人和鬼不能共處於一室——我說,世界上的鬼魂,其實從來不會害人,分屍的也好,奸殺的也好,連環變態殺人的也好,從來都是活人犯的案子,幹鬼魂何事?


    而我,也想了起來,幾年前,在我的微博上留言的那對讀者情侶,似乎就叫餘一通與李元子。


    我打開自己的微博搜索,果然找到那段留言——


    “我愛你,無論你,是人,是鬼,是畜,是妖。我愛你,愛你到死,愛到你死,愛到我死,愛到所有人死光光,我依然愛你。”


    喪心病狂的誓言啊!


    既如此,縱做鬼魂,亦斷然不會分離。


    我留給費家洛的隻有四個字:順其自然。


    這天晚上,更糟糕的事情來了——蘇青桐發現自己懷孕了。


    費家洛腦袋發暈,他從沒想過做爸爸,以為生孩子還很遙遠,尤其是在他倆裸婚,完全沒有父母資助的時刻。


    當晚,餘一通與李元子的鬼魂,依然睡在費家洛與蘇青桐的中間。當他翻個身想要抱住老婆,摸到的卻是槍斃鬼裸露的天靈蓋。再翻個身又想要抱老婆,抓住的卻是被分屍的李元子的十根手指頭。


    沒過幾天,費家洛陪蘇青桐去第一婦嬰保健院做檢查,確認了懷孕這件事,而且從時間上來分析,極有可能就是在陰曆七月十五,也就是小夫妻搬進凶宅的那晚懷上的。


    蘇青桐忽然想到——李元子的鬼魂不是說過,自己被殺的那晚前夕,曾經查出剛剛懷孕嗎?也就是說,她是帶著鬼胎一起死的。


    那麽,這個鬼胎,是不是到了蘇青桐的肚子裏?


    她恐懼地撲在費家洛的懷裏:我們要不要把孩子打掉呢?


    不,就算是鬼胎,但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又是頭胎。老人們都說,頭胎好啊,要是頭胎被打掉,二胎恐怕也危險。


    對了,這個未出生的孩子,也是陳家洛的後代。他們家族是七代單傳,怎能說打就打掉啊?這麽做,對得起紅花會的十四位大當家嗎?對得起霍青桐與香香公主的癡情嗎?對得起陳家洛親兄弟乾隆皇帝嗎?對得起內地與回疆的父老鄉親嗎?


    回到家裏,兩人悶悶不樂,就算家裏有一對鬼夫妻,也不能占據中心話題了。


    忽然,蘇青桐的身後多出一隻女鬼,李元子白衣飄飄而來道:青桐妹妹啊,你不必煩憂,你腹中的孩子,自是費家洛弟弟的骨肉。我這雙鬼眼,勝似b超,早已看出,這是個如假包換的男孩。我並不是重男輕女,隻是這男孩,將來必定會成就大事業,以我作為鬼魂修煉三年來看,不會有錯的。


    蘇青桐拍拍自己小腹,弱弱地說,切,難道要這孩子來複興紅花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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