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了笛聲。


    顫音、滑音、疊音、吐音、飛指、換氣,各種技巧,棒棒噠呢。


    甫躍輝訝異地看我,誰都不曾想到,在這喀什的黑夜裏,整個中亞和維吾爾文明的中心,竟會突然響起江南的竹笛。


    這笛聲,這旋律,我依稀記得,不,是永遠難忘。


    鷓……鴣……飛……


    這首曲子,二十年前,我的“古蘭丹姆”李曉夢,她最愛在燎原電影院街心花園的月夜下吹奏——而今那座電影院早被拆了至少十年。


    那指法,那氣息,那節奏,還有特別的剁音,我記得一清二楚,少一分,多一秒,都絕不會搞錯,在耳朵中,在心裏頭。


    是她嗎?


    兩年前,我夢到過一次“古蘭丹姆”,突如其來,毫無理由。夢中的她長大了,依然有她的笛聲,此刻耳邊的《鷓鴣飛》。當時,我很恐懼,她會不會死了,才會給我托夢?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到現在,我才明白,我一直,一直,很想,很想,她。


    我的古蘭丹姆。


    喀什的夜。


    從前,她不曾跟我說起過高台民居,也未提過香妃墓,更沒有艾提尕爾清真寺,她隻說起喀什人民公園,還有喀什人民文化宮,這是我的中學時代,對於喀什僅有的兩處印象。


    古蘭丹姆,我來了,用了二十年時間,走過五千六百公裏,你還在嗎?


    循著笛聲如訴,我如鷓鴣飛似的,瘋狂地在林子裏尋找她,也許就在背後,某棵大樹的轉角,人所不見的黑暗裏。


    我好想再見到你,哪怕你已嫁作人婦,兒女繞膝……我隻想,對你說句話——


    二十年前,我托表哥葉蕭,在他暑假回新疆跟父母團聚時,順便打聽一下喀什人民文化宮的李老師。


    表哥回來後告訴我一個秘密——


    李曉夢的媽媽,並非上海知青,而是當地的維吾爾族,曾在喀什非常有名的舞蹈演員,家住老城的高台民居裏。李曉夢的爸爸,在工人文化宮當音樂老師,他倆因此相識。雖然所有人反對,他還是娶了她為妻,不久就有了一個女兒。李曉夢三歲時,她的媽媽死於難產。


    那一年,開始了知青回城的大潮。


    按照當時政策,李曉夢爸爸這種跟當地人結婚的,很難得到回城名額。李曉夢十三歲那年,爸爸托了許多關係,跟一個離婚的上海女知青假結婚,修改了李曉夢的身份信息,終於得到讓她回上海借讀的機會。隻要將來親戚們同意,就可以讓女兒落戶。


    這個秘密,李曉夢守口如瓶,這也是她從未提起過媽媽的緣故。


    而我的表哥葉蕭,真有做警察的天賦呢。


    但我從未有勇氣告訴過李曉夢。我怕她會立刻翻臉,永遠都沒得朋友做了。她是打心眼裏不願讓別人知道的,我想。


    後來,不知何故,這個秘密泄露了出去。雖然,永遠紙包不住火,但如果我不托葉蕭去調查,在上海不會有人知道的。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吧,是我逼走了“古蘭丹姆”,因為該死的好奇心,因為我喜歡你。


    對不起,這是我唯一要對你說的話。


    “在那裏!”


    子夜,喀什人民公園的樹林裏,還是甫躍輝幫我發現端倪。


    我看到一個黑乎乎的身影,在人民文化宮的屋簷下,端坐著吹笛子的模樣。


    一點點接近,笛聲越發婉轉,輕微的悲愴。


    我抱住她了。


    雖然,看不清她的臉,但可想象,她月亮般的雙眼,長長的睫毛,紅撲撲的小臉,好像王洛賓歌裏的人兒。


    那是二十年前的她,現在她會怎樣?


    不知從哪裏,亮起一盞燈,微弱光線裏,隻看到一個老頭。


    暈,我怎麽抱著一個老頭,雖然沒親他,但總讓人滿麵尷尬。


    老頭是漢人,手裏握著笛子,神情並不慌張地,看著不速之客的我。


    甫躍輝連忙代我道了幾聲對不起——雖然,我本就是來說對不起的,也許才是這次喀什之行的真正目的。


    老頭繼續吹笛子,鷓鴣接著飛,在喀什的夜。


    看著漢人老頭的眼睛,忽然令我想起什麽?


    喀什人民文化宮的屋簷下,我知道他是誰了,我猜。


    忽然,背後又響起某種聲音。


    是維吾爾樂器,彈撥的弦樂,分明就是……對,黃昏時我在艾提尕爾清真寺邊買的那把熱瓦甫,就是這種音色與旋律。


    笛聲還在,熱瓦甫聲也在,難以想象,這兩種樂器,並不衝突,竟有管弦二重奏的效果。笛聲如鷓鴣飛入夜空,熱瓦甫聲似流水潛入地底——宛如幾天前,我在吐魯番的高昌古城,突現個維吾爾老人,坐在一千年前的佛寺遺址裏彈奏的琴聲。


    終於,我看到了彈琴的人兒,是個維吾爾少年。不過十一二歲樣子,戴著小花帽,坐在一棵大楊樹下。渾然忘我,右手彈撥,左手按弦。竟比黃昏時我聽到老藝人的熱瓦甫,多了某種東西,就像魂。


    月光從雲間灑出來。


    喀什人民公園,笛聲與熱瓦甫,我和甫躍輝,都會畢生難忘。


    我啥都沒說,就連醞釀了二十年的“對不起”,也未曾吐出口,便匆匆離別。


    後半夜,回到公園門口,那三個維吾爾族老者和一個年輕人,還在地上打著撲克牌,不曉得是鬥地主還是大怪路子?


    剛才吹笛子的漢人老頭,就是李曉夢的爸爸?甫躍輝猜測道。


    大概是吧。


    蔡駿,你不用內疚的。


    喀什人民公園的夜空,笛聲與熱瓦甫齊飛。忽然,熱瓦甫中斷了幾秒,或許是維族少年彈錯了音?笛聲還在繼續,熱瓦甫重新接上,但已今非昔比,琴瑟和鳴已被打破,兩種聲音怎樣糅合,都變得異常刺耳,仿佛親兄弟打了一架,


    甫躍輝接著說,剛才你說,李曉夢的爸爸和叔叔關係很差。


    我抬起頭,看著喀什清亮的月光,再低頭,看著自己拉長的影子……忽然,打了二十年的結,瞬間解開了。


    是啊,那個秘密,關於李曉夢的媽媽是維族的秘密,無論我還是葉蕭,都從未向任何人泄露過。在上海,唯一可能說出去的人,就是她的叔叔啊。因為李曉夢讀書與落戶的問題,兄弟倆早已反目成仇。為把討人嫌的侄女趕回新疆,不至於將來房子和家產被分杯羹,才到處說侄女的身份造假,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


    我呆坐在公園門口的欄杆上,卻不曾減少絲毫的內疚,在最漫長的那一夜。


    走出喀什人民廣場,我們在路邊打了一輛出租車。司機是個維族小夥子,放著巨響的維吾爾電聲音樂。我說了句回喀什噶爾賓館,不消幾分鍾就穿越喀什的夜,下車時收了五塊錢起步費。


    第二天,告別喀什。


    9月19日,我從烏魯木齊回到上海,連夜給表哥葉蕭警官打了個電話。


    二十年前,那個秘密是他為我調查出來的,現在也應該由他來終結的為好。


    今晚,上海蘇州河畔的家中,恰逢台風“鳳凰”來襲。風雨聲聲,似有驚濤駭浪,令人懷念喀什,懷念幹燥的陽光與清涼的月光。


    我接到葉蕭的回電。


    根據戶籍係統查詢,李曉夢就住在喀什。她早就結婚了,丈夫是維吾爾族,有個十二歲的兒子,全家人開了個民族樂器行。她改了自己的身份證,在民族一欄標注的是維吾爾族。


    李曉夢變回了古蘭丹姆。


    我吐出有二十年那麽長的氣,拿出喀什買回來的熱瓦甫,手指撫摸五根琴弦,撥出幾個清亮的音色,仿佛在說……


    你好嗎?


    我很好。


    風雨帶走黑夜


    青草滴露水


    大家一起來稱讚


    生活多麽美


    我的生活和希望


    總是相違背


    我和你是河兩岸


    永隔一江水


    波浪追逐波浪


    寒鴨一對對


    姑娘人人有夥伴


    誰和我相配


    等待等待再等待


    心兒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兩岸


    永隔一江水


    我的生活和希望


    總是相違背


    我和你是河兩岸


    永隔一江水


    等待等待再等待


    心兒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兩岸


    永隔一江水


    ——《一江水》王洛賓/詞


    第11夜 小時代殺人事件


    金錢永不眠,上海老不睡。平凡的小街上,百姓們靠著啤酒冰涼的泡沫打發著梅雨季節難以入眠的悶熱夜晚。而有的人,從出生開始就生活在寸土寸金的頂級地段,他們的生活,仿佛玫瑰花蜜般甜美而又奢侈。他們的雙腳遠離世俗的灰塵,他們是活在雲端的命運寵兒。有的人呢,則正泡在濃鬱的熱巧克力裏,分不清杯中的滋味是苦澀,還是香醇。那些金字塔頂端的有錢人,他們的每一天都像是精心調配好的營養劑,每一種營養成分都按照嚴格精確的配比,他們的身體因此保持著最好的狀態。璀璨奪目的生命,永遠,熠熠生輝。他們占據著上海最美的地段,最美好的光線,享受眾人羨慕的目光。同時,也享受著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有的人每天都在品嚐著絕望和希望的味道,就像用藥片兌水化開的衝劑,甜蜜鮮豔的糖衣褪去之後,就隻剩下不為人知的苦澀。


    ——《小時代2:青木時代》


    去年,八月,上海書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最漫長的那一夜(第1、2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蔡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蔡駿並收藏最漫長的那一夜(第1、2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