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天放學後,我和“變硬金剛”來到這家店。我們隻是過過眼癮,膽大時用手摸一摸,那些價值幾百塊錢的大家夥,在當時都是切糕式的硬通貨啊。然後再小心翼翼放回去,心裏就已異常滿足,晚上睡覺也可以幸福地夢到擎天柱或聲波了。


    即便買盜版的變形金剛,最便宜的十幾塊錢,對於“變硬金剛”來說也是筆巨款。最後,當他省出了三個月零花錢,每天少吃個油墩子,終於買來一個山寨的擎天柱,興奮地放到班裏展示,卻被所有同學恥笑了一番。


    “切!這哪裏是擎天柱?分明是豬八戒嘛!”


    “貌似鐵臂阿童木與花仙子的合體。”


    “啊,變硬金剛,不如讓你爸用輪胎和鐵皮給你做個新的。”


    ……


    他哭了,放學後衝到寶城橋上,想把這個山寨的變形金剛扔到蘇州河裏去,隻有我攔住了他。


    總有一天,你會有一台屬於你的真正的變形金剛。


    我這樣安慰著他,“變硬金剛”恍惚地抬頭問我:真的嗎?


    當時,我覺得他的腦洞也太大了點啊。


    一個月後,金剛毅擁有了正版的擎天柱。


    沒錯,這回不是山寨的,有會發鐳射光的博派標簽。大約半尺多高,硬塑料與金屬的完美結合,紅色上半身車頭,藍色與灰色下半身集裝箱。半透明包裝盒全是英文,最後寫著made in japan。嘿,是美國品牌日本製造的啊。那時光,凡是印著這種標誌都是好東西,擦,我都有些羨慕他了。


    同學們全圍著他轉,連那些瞧不起他的女生,也主動請他吃雪糕了。


    有天下午,最後一節課後,我們一起在教室裏玩著“變硬金剛”的正版擎天柱。還有人拿出其它汽車人玩具:鐵皮、藍霹靂、救護車、爵士、警車、千斤頂……


    不知是誰問了一句:你長大後想開什麽車?


    當年在電視台上放的幾部美劇,比如《神探亨特》,我們驚訝地發現,原來美國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小轎車。就連西德推理劇《神探德裏克》,也差不多是人手一輛車的節奏。


    “紅蜘蛛”回答:知道保時捷嗎?我爸爸從美國給我寄過這種車的明信片,將來我就要開這個!


    那年頭,我們連寶馬都不曉得,更別說什麽保時捷了。


    唯一知道的跑車是法拉利,因為有人在說f1賽車了,那時的車王是巴西人叫冼拿,後來死在博洛尼亞的賽道上。


    但在當時的中國,最知名的車型,自然是神車桑塔納,許多會開車的男人,都以夢想開上桑塔納為榮。


    還有個同學說,最厲害的是benz。


    你說的是賓士吧?說話的這位同學,顯然港片看多了。


    又有人插嘴:日本車才好呢,知道豐田嗎?當年,toyota經常出沒於日劇。不過,還沒人知道更便宜的韓國車。


    其實,我們都知道是在癡人說夢。大家各自算了算家庭年收入,幾乎沒有一個超過五千塊的,當時買輛車少說也得十幾萬。


    我們的結論是:美國太有錢了,中國太特麽窮了,我們一輩子都買不起車的吧?


    二十年後,我想,這個時代還不是最壞的——至少,有的夢想我們實現了,對於一部分人來說。


    那個下午,教室門突然推開。


    學校的教導主任,是個高大凶悍的中年男人,威震天般冷酷地說:誰是金剛毅?


    一片鴉雀無聲之中,“變硬金剛”默默起身,被教導主任抓著衣服後領子拎出去。


    第二天,整個學校都傳遍了——金剛毅的正版擎天柱是他從玩具店偷來的。


    小學畢業,我們各自升入不同的初中。聽說,“變硬金剛”因為偷竊行為,被強製送入了普陀區工讀學校。


    同學們不再聯係,十多年後,我漸漸遺忘了變形金剛,忘了擎天柱與威震天,也忘了紅蜘蛛與聲波。


    2005年,我給自己買了一個正版的變形金剛“聲波”。雖然很漂亮,但我從未拆開過,任由它在家中角落積灰。


    網上有一段威震天對於聲波的評價——


    “對於一名指揮官來說,哪個更重要?忠誠,還是可靠?忠誠可貴,但有效完成軍事行動卻需要可靠的士兵。聲波為可靠做出表率,又盡可能表現忠誠。他是狂派不可缺少的軍官,也是令人生畏的戰士。看起來,聲波對我和狂派的事業忠心耿耿,毫不動搖,當我投入戰鬥並讓聲波跟在旁邊,他能準確無誤地完成使命。事實上,我對聲波敲詐勒索其他人的事一清二楚,也知道他為鞏固地位,不惜殘忍懲罰企圖超越他的人。聲波對自己的誇耀,使其成為眾矢之的,更需要我的支持和保護。迄今為止,聲波忠實執行我的命令,好幾次不畏犧牲,但他這樣做是否隻是為自己的權力奠定基礎?曆史上許多偉大的領袖都因為信任和友誼而走向毀滅……我是否敢於把同樣的信任和友誼交給我最能幹的戰士呢?”


    我對聲波產生了懷疑,他是明智光秀還是豐臣秀吉?聲波,作為曾經的超級偶像,從我心裏漸漸碎裂,崩塌,化作渣。


    沒過兩年,夢工廠和派拉蒙的《變形金剛》大電影公映了,當所有人都去電影院看3d時,我卻冷冷地對此視而不見。


    變形金剛1、變形金剛2、變形金剛3……我全部錯過了,因為在它們之中,沒有一個是我的變形金剛。


    2014年7月1日,不知是誰把長壽路第一小學五(2)班的大多數同學召集齊了。


    班長特地給我打電話,說一定要我去,作為我們同學中成功人士的代表。


    其實,我最近超忙,又加上世界杯如火如荼,真不想去什麽小學同學聚會,他突然說:你知道嗎,“變硬金剛”與“紅蜘蛛”也會來。


    我決定去碰碰運氣。


    晚上七點,福州路來福士廣場樓上的餐廳,同學們都已坐定。當年的小帥哥與瘦猴,而今大多成了胖紙,唯獨我保持著身材。女生們基本是已婚婦女,還有的抱著吃奶的孩子。


    有些人知道我成了所謂作家,不停給我敬酒,但我低調地拒絕,讓他們沒麵子。


    我有些心不在焉,因為在等兩個人。


    終於,“變硬金剛”姍姍來遲。


    這個叫金剛毅的男人,還是小時候的麻將牌體形,隻是同比例放大了三倍,更像卡車司機了。他頂著幾近光頭的板寸,額頭不斷冒著汗,說是路上堵車遲到了。他說,初中畢業進了職業學校,十八歲做了卡車修理工,到今天還在幹這行。


    “變硬金剛”傻笑著擦去額頭汗珠,說自己還沒找到老婆,現在月收入八九千塊,在彭浦新村買了套一百平的房子,每月還貸連利息不到四千,要是有合適的剩女可以介紹給他——當然,也歡迎年輕漂亮的女孩。


    大家嘴上沒怎麽說,但各自眼神都在暗暗嘲笑他。


    同學們都知道,他是因為偷竊變形金剛,才被送去了工讀學校。誰知道這些年他在幹些什麽,搞不好照樣是做梁上君子勾當,不曉得進過幾回局子呢。


    沉默尷尬間,闊別多年的“紅蜘蛛”錢洪亮出現了。哇塞,他果然看起來很成功,提著lv男包,穿著阿瑪尼襯衫,手上是限量款的定製手機。他還是那麽年輕,讓人以為隻有二十七八歲。女生們瘋狂地抓著他合影,搶著問他要手機和微信號。


    錢洪亮讀了重點高中,畢業後去美國待了五年。回國創業以後,他開了家電子商務公司,每月有幾百萬的流水。


    大夥一陣欷歔——“變硬金剛”與“紅蜘蛛”,這兩個人的命運變化,果然如當年我們預料那樣,如此反差巨大。


    似乎一切,早已命中注定,每個人都無法被更改。


    忽然,有人提了一句:“你們誰去看了《變形金剛4》?”


    大部分人都說去看過了,不少都是拖家帶小去電影院的,隻有三個人說沒看過——“變硬金剛”、“紅蜘蛛”,還有我。


    錢洪亮說,他不是沒想去電影院看,但聽說在邁克爾·貝的電影版裏,紅蜘蛛的光輝形象不再,他斷然無法接受。而他認為,紅蜘蛛是變形金剛g1時代最重要的配角,是懷才不遇的英雄。也許,這就是迷友們喜歡他的真實原因——我們身邊有太多這樣的人了,包括你自己,有沒有暗暗抱怨過:其實,我很有能力的,隻是得不到別人的賞識和發現罷了。


    話題轉移到變形金剛,在座的男同學們,當年分裂為汽車人博派與霸天虎狂派。有趣的是,凡屬於博派的同學,包括金剛毅這樣的屌絲,如今大多混得一般,都是普通的上班族,頂多小公務員。


    而狂派陣營的兄弟們,除了多年前自殺的和意外死亡的兩位,其餘事業都還不錯,要麽自己開公司,要麽做到了企業高管,要麽如我不走尋常路……


    二十年後,狂派完勝博派。


    塵埃落定。


    同學聚會結束,“紅蜘蛛”與“變硬金剛”都沒喝酒,感覺卻像醉了一樣,隻有我保持徹底清醒。


    最後一夜。


    走出來福士廣場,在西藏中路邊,眺望人民廣場的夜色,我左右抓著金剛毅與錢洪亮,路邊閃耀《變形金剛4》的海報,恰好是和平影都。


    我們去看場電影吧!


    這個提議獲得了“變硬金剛”與“紅蜘蛛”的高度讚成。我負責排隊買票,很走運,買到了當晚九點imax廳的《變形金剛4》。


    三個人,都是第一次去電影院看變形金剛。


    因為,我們心目中真正的變形金剛,永遠是g1擎天柱時代的1984年美版係列動畫片;是上譯廠配音演員們的聲音——威嚴的雷長喜講述的擎天柱,滄桑的楊文元咆哮出的威震天,醇厚的林棟甫歌唱的聲波和磁帶家族,華麗麗的李丹青嘮叨的紅蜘蛛,陽光的夏誌卿演繹的爵士和斯派克,以及巨星雲集的戰車導演的變形金剛聲優團。


    而今,兩位老聲優早已離世,擎天柱與威震天的對決,我們隻能去天國傾聽。


    兩小時後。


    深夜,上海,人民廣場。


    三個男人走出電影院,夏日不夜的南京路,歸於寂靜落寞。imax環幕讓人眼冒金星,仿佛晃動著真人與變形金剛們。


    人民廣場邊緣,有個露天的停車場。我隻想急著回家,不錯過阿根廷的八分之一決賽,比賽將在零點開始,我還得換上2010款的藍白球衫。


    巧得很,我們三個人的車都停在這裏。


    我是一輛國產寶馬,已開了多年,有些灰頭土臉。


    錢洪亮開的是雙門的保時捷,紮眼的紅色,鮮血似的,真的很像紅蜘蛛。


    “變硬金剛”開的卻是一輛集裝箱卡車。


    哦靠!


    也太誇張了吧,在銀色bmw與紅色porsche之間,是輛最高載重五十噸、紅色車頭的東風卡車,後麵還拖著一個巨大的灰色集裝箱。


    忽然,金剛毅微微一笑,月光下圓圓的臉盤,讓人越看越感到詭異。


    他重複了一句小時候經常說的話:“你知道嗎?我真的會變形。”


    我和“紅蜘蛛”有些茫然,但隱隱感覺到什麽。子夜涼風,夾帶機械與汽油味。


    “變硬金剛”擺了個v的手勢,坐進集裝箱卡車駕駛室。他綁安全帶,點火啟動,在方向盤左右按了幾下。緊接著,整輛車發出巨大的轟鳴,簡直有大地震般的氣勢,讓我和錢洪亮都不由自主地後退。


    汽車人,變形出發!


    “變硬金剛”的赤色集裝箱卡車,突然之間站立起來,輪胎和底盤化作兩條長腿,集裝箱變成一對鐵臂,強硬的車頭成為火紅胸膛,並且多出來個鋼鐵腦袋,右手上握著一把巨大的激光槍。


    1984年g1版動畫片的擎天柱!


    我們都傻了。


    心底依稀掠過某種熟悉的聲音——transformers……


    “阿駿,我想造一台變硬金剛,你相信嗎?”


    小時候,“變硬金剛”跟我所說的,原來竟都是真的!


    金剛毅居高臨下在駕駛室,打開車窗向我們揮手。月光與路燈下,照亮他的嘴巴,用揚聲器喊道——


    “我當了十五年卡車修理工,天天研究琢磨,如何才能改造出一輛真正的變形金剛。我學習了很多機械知識,購買各種工具和器械,自己動手造過機器人。我去藍翔技工學校進修三年,掌握了高級電工、高級鉗工、高級機修工……車、鉗、刨、銑樣樣精通。盡管這樣,我仍然用了十年時間,才造出這部變形金剛,我們博派的首領,它叫——擎!天!柱!”


    擎天柱。


    子夜,仰望這台怪獸般的機器,剛看完《變形金剛4》出來,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覺,還是在做夢。也許,我從未長大過,現在依然是十二歲,這個夢還沒有醒來。


    忽然,錢洪亮卻跪倒在地上,哭了。


    “紅蜘蛛”邊哭邊說出一個秘密——


    二十年前,在玩具店偷竊正版變形金剛的人,不是“變硬金剛”,而是“紅蜘蛛”。小學時代,錢洪亮騙了所有人,他的爸爸並不是在美國做生意的,而是在國外打黑工的偷渡客。爸爸寄回家的錢,還不夠給爺爺治病的,更沒有什麽變形金剛寄回來。他在學校裏炫耀的那些玩具,都是他從外麵偷回來的。


    比如,那家香港老板開的正版玩具超市。


    有一天,“變硬金剛”意外發現了他的秘密,但沒有向老師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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