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知曉公子是擄我入洞的人,雖那時對我胡作非為了一番,但那股羸弱需我照顧的風情,甚得我歡喜。


    二人相遇之時我尚不知他的身份,不曉得他是玉華,隻一相情願地喚他作溫玉,溫潤如玉,實乃駙馬最佳人選。


    想來那時候的我隻怕是被豬油蒙了心,不曉得他的羸弱是因為被下了藥。南納主公的法術與武功隻怕是連銀魅都望塵莫及。


    盡管別院守衛森嚴,但溫玉卻總能施法將我帶去初次見麵的洞內,那時候才發覺那個洞有個很響亮的名字,叫緣玠洞。我們偶爾撫琴吟詩,吃我愛吃的青果子,他坐在我身後,環住我的手,教會我彈神古樂器。


    但事情總不見的都是美好的,偷情也終究會有被捉的一天。


    那一日我們在洞內吃了些小酒,我不勝酒力,摟著他的腰,趁著酒醉就將我尋夫的條件說了通,險些沒把持得住,差點兒按住他的肩膀,強上了眼前這位良家男子。溫玉繃著身子哭笑不得,見我摟著他的腰不撒手,隻好也撫著我的頭髮做安撫狀,我趴在他大腿上酣睡了會兒,待醒來後已誤了時辰。他見狀掐了個訣,把我送回了別院。


    正值黃昏,霞光萬裏,夕陽照在我的身上,發紅的臉熟成煮蝦,我酒已醒了二成,不曉得該怎麽開口道歉。


    溫玉眼彎彎,破天荒地抵在挺拔蔥翠的竹子上,將我摟了個嚴實。到後來,軟唇也壓上來。


    從未見過他這般主動,我訝然之餘略有些歡欣。


    正難捨難分之際,隱約聽到林內有動靜,我便忙推開他,他了悟,掐了個訣便隱身離開。然後我攏了攏衣襟,就看到了竹林內出現了一個身影,銀魅穿著身嬰銀龍墨袍就這麽靜靜地立在那兒。


    長眉細眼,臉色蒼白,定定地看著我,目光淩厲,像是能看透人心。


    我不知道銀魅看了多久。


    隻曉得他的手捉得我很疼,語氣卻溫柔得令人心顫。


    他問了我許多。


    我沉默不已,反問他時,他卻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一作答了。


    銀魅說他方才隻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背影,隻略微曉得那個jian夫穿著一襲白長袍,我也對此深感遺憾。


    他說jian夫,委實沒什麽道理。


    我又不是有夫之婦,我堂堂一公主遲早是要嫁的,到時候稟告皇兄再拜祭了父皇,那個jian夫就能成為我朝駙馬,說到底論品階還比他高上了那麽一兩層,


    以後同朝共事還需互相提拔關照才是。


    想必我的誠懇惹得銀魅惱怒,他像是氣急了,揮袖向下,手裏就多出了一條金蛇鞭,我隻覺眼前金光晃了晃,二尺開外的竹轟然倒地,餘風刮來,將我青絲斬斷了兩根兒。


    那根金蛇鞭風騷地在空中扭了三扭,最近之時離我麵頰隻有一片韭菜葉片兒的距離。


    這金蛇鞭以前也不全是條蛇鞭子。化成蛇鞭之前它曾是條鳴蛇。那年我十一歲,幹國大旱。說起這旱情也委實有些奇怪,先是離京城以西五百裏的地方鬧旱,然後便是一百裏,五十裏……待到京城鬧旱的時候,已有不少道長法師煞有介事地開壇布陣了。我就坐在別院的池邊,倚在柳樹下,望著一波碧水與遊得正歡的金魚們,凝神思考,學著凡間道長的樣掐指算了算,想約莫估算出什麽時候輪到皇宮也鬧鬧旱。


    結果,等我再次撩袖子,拋飼餵魚時,便看到一條蛇愜意地將腦袋浮出水麵,眼睛一眯,追逐著一群小金魚遊得正歡暢,再仔細一看,它身上還長著四隻翅膀,蜷成一團。


    我甚為驚惶,嚇得爬了起來,正想跑時,卻見那傢夥立起大半個身子,眼睛亮閃閃地望著我,顫顫巍巍地扭著身子爬上了岸,渾身抖了抖水珠,朝我飛來。需知我從未見過此等神物,便少不得要躲,一躲便有些慌不擇路。


    它硬是以為我與它玩捉迷藏,一樂,趔趄落在我的肩上,拿蛇腦袋蹭我頸子,別提多親昵了。


    我當時隻覺得天旋地轉,烈日當空,曬得我唇幹舌燥,悶頭栽了下去。待我醒來,卻是一口水都喝不上。


    原來,幹國其他地方倒是落了場霖雨,反倒皇宮與京城大旱了。官婢餵著我喝了半碗糊粥,便擱下走了。我病懨懨地趴在榻上,撫著胸,想起閉眼前看到的神物,想著是不是場夢。


    卻不料,被褥裏顫了顫,伸出了一個腦袋,小傢夥精神抖擻地抖翅膀,來到碗前,兩隻前翅扒著碗沿,頭探進去,發出咂吧咂吧的聲響。


    我好奇,走近了去瞧。


    卻見那傢夥嗯啊一聲,倒地滾入碗內,圓滾滾的肚子朝天,眯起眼睛,喉嚨處發出如同敲磐的打嗝聲。


    “你是打哪兒來?天上?”


    它任我搔,眼眯眯,用前翅扒住我的手指,模樣兒別提多乖巧了。


    那時候我沒想要養它,隻覺得來歷不明的東西,最好離得遠遠的。可不知為何,無論我走到哪兒它便跟到哪兒,我與宮婢聊天時,它便縮回了床底下或桌子底下,一雙眼默默地看著我。我若想丟下它走,它便急得四隻翅膀直顫。


    ……似乎也有那麽一丁點兒的可愛。


    每每睡覺的時候,它都稍微矜持地從床榻邊上扭到被褥裏,然後稍微矜持地鑽入我懷裏,甚為滿足地眯眼。


    我看在眼裏很是調悵。


    它來了一個月,皇宮與京城便旱災了一個月。


    池塘全沒水了。長了翅膀的那一團軟蛇見沒水,趴在幹涸的池邊,望著撲騰亂扭的金魚,也很是悵然。


    沒水的日子,我們都過得很是愁苦。


    因為隻是京城與皇宮鬧旱災,平日裏吃的水倒是可以從外而運過來,澡可以洗得不那麽勤,隻是倘若發了火災,那就隻有坐著觀火的份了。


    不久後,寢殿莫名生出了一場大火,這一燒便是整整一夜,一團軟物就這麽趴在冒煙的殿前。銀魅身旁立著一個拿拂塵的長者,長者目光精亮地望著鳴叫個不歇的蛇。


    我從未看過這等架勢,忍不住去勸解。


    “這本是九玄靈的豢養之物,不知為何這條鳴蛇竟溜入皇宮,大旱乃是它惹的事端。”長者拎起它,就要收人袍內。


    眾侍衛倒退幾步。


    “它不想走。”我吶吶地。


    銀魅說:“不能留。鳴蛇所現之地,必有大旱,此乃不祥之物。”


    “自九玄靈君仙逝之後,這條鳴蛇便沒在凡間待過這般久,如今看來這兒定有值得它留戀的地方。”老長者撫了撫手袖中亂扭的蛇:“你當真不走?幹國無辜百姓不能再因你受累,你若決意要留便要有所取捨。”


    小傢夥眼眶裏含著一泡淚。


    再後來它生生咬斷了自己的四翼,我總記得它渾身是血的樣子,在地上掙紮著,扭著身子趔趄地朝我爬來。


    那一刻,真真忘不掉。


    最後,我眼巴巴地看著它倒在我的手裏,因為傷得太重,終是沒能熬過兩個月。


    它含著兩泡淚,闔眼的表情卻很圓滿。


    長者心慈,最終沒讓它煙消雲散,而是將那一縷魂兒抽入了元神器內,那便是銀魅手裏的金蛇鞭。


    小小鳴蛇雖是不能說話,但極有靈性,每每想起它死前用蛇尾抱著我的手指,纏著我的手腕撒嬌,我就痛心不已。


    而如今銀魅險些用那鞭子抽了我,我是很記仇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自個兒賭氣,沒再理會他。而銀魅對那個jian夫的怨恨也因我的賭氣而加深了不少。


    如今事情過去了這麽多年,玉華不知道我與銀魅的糾結,而銀魅卻已知曉玉華是我的意中人,是他恨得咬牙切齒的jian夫,巴不得碎屍萬段的jian夫。


    想一想實在是悵然得很。


    以前的事我記得很清楚,每一個細節都記得。但對仙鳴穀那場凡人與南納族的浩劫,我卻隻剩下很模糊的印象。後來在玉華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銀魅為何會由當初的墨發黑眼變為現在的銀髮紅眸妖孽樣兒……


    想來我一定遺忘了什麽……


    “我又聽到你說我壞話了。”那人頓了頓,輕柔地笑出了聲,繼而手一橫,從後邊將手搭在我腰腹間,環抱住了,近似低喃,“真惦念得緊。”


    我嘆惋一聲,後頸處嚇出了薄薄的汗。


    在心裏約莫掂量一下,隻曉得是與人共了榻,如今酒過三巡,又夢到了些前世,腦殼有些疼。


    我當下眼珠在眼皮下滾了滾,將眼皮睜開一條細長的fèng,但見銀魅君銀髮上泛著朦朧的光,柔發散了一身,係得鬆散的衣袍敞開襟,雖墨色袍下還穿著銀白褻衣,但這副慵懶恣意的模樣兒,卻甚叫人激動。


    誠然,我這個角度也很好,十足地養眼又補神。


    他俯下身子來將我抱起,月色如水從窗外透了過來。


    我眼皮上挑,就能看到他的手撫在離我臉一丁點兒的距離,虛虛勾勒著輪廓。他眼神專注,也不曉在想著什麽心事。


    “這張臉你摸得愉快不愉快?”我直愣愣地望著他,問了句。


    “愉快。”銀魅狹長的鳳眸一眯,秋水漲波,“本君沒有哪一舊過得比今朝更愉快。”


    他握著我的手按在自己的衣襟上,貼上心胸:“這兒能叫我明顯感覺到,此番從苦無涯出來的小妹再不是原來的小妹。”


    我怔了怔。


    他沉默了許久,一張臉柔弱又妖曉萬分。


    四周安靜得隻能聽得到心跳,他的心髒在我手掌下怦然躍動。


    我一時間柔腸百結。


    他又道:“蠻兒,你醒了。有沒有話要對我說?"


    “有。”我簡單明了。


    這會兒換他怔了,眼裏柔光一片:“ ……你說。”


    “這皮囊找得拙劣,我甚為不滿。”


    他一臉要笑不笑的表情:“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而不是你與生俱來凡間一等一的美貌。我覺得你這樣尚好。告訴我,對於我你記得多少?”


    “記得仙鳴穀那一段。”


    他沒想到我會說這個,征了怔:“過去的便讓它過去。”


    “我不會告訴他們你是卿言的。”


    月光下,他一雙眼睛極亮:“這一世,輪我來娶你。”


    “我不能嫁你。”


    “我沒想到你醒來第一個想與我說的是這個。蠻兒難道你想再回到那個千年寒屍身上?莫忘了,在南納族人的眼裏你就是那場劫數的根源。這些年頭以來,他們之所以容忍玉華留住你的軀殼是因為他們認為你已經死了,徹徹底底地死了。當他們知道你可能再睜眼時,定是連你的軀殼也留不得的,你若現身帶給你的不僅僅隻是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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