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兩個,準備下車吧。”乘務員說。


    小張把大張搖醒,兩人朝外麵看去,隻有一片漆黑,黑到什麽都看不見。車廂裏的人影映在車窗上,和外麵的黑暗疊加,仿佛加了一層鉛色透鏡,每個乘客的臉都是灰灰的。大張看了看手表,發現已經10點多了。這趟車出發時已經晚點,中間又會了幾次車,比預計的到站時間晚了兩個小時。她們兩個把背包背在身上,從人群裏穿行到車廂連接處。小張眼尖,看到嵌在牆壁的半斜式煙灰缸裏居然插著三根香煙。這三根香煙都是過濾嘴朝下,煙頭衝上,夾在鐵蓋與牆體之間,像是廟裏供奉的香燭。香煙剛點燃不久,隻燒了一個頭,嫋嫋的青煙飄蕩在連接處裏,然後順著車門縫隙飄了出去。


    小張問乘務員這是誰弄的,乘務員說車廂內不準吸煙,所以很多癮君子都跑來這裏抽煙,大概是誰有錢,一口氣點了三根吧。大張最討厭別人抽煙,想伸手把煙頭給掐了,卻被乘務員攔住,說你們快到站了。這時候火車“咣當”一聲停住了,乘務員掏出鑰匙打開車門,一股寒氣從外頭湧了進來。即使是在夏天,大張和小張還是忍不住一哆嗦。乘務員一腳踹開車梯,讓她們兩個走下去。她們踏上月台,環顧四周,看到身旁豎著一塊色白如骨的站牌,上頭用黑體寫著“古北口”三個字。


    還沒等她們兩個人決定第一句話應該感慨什麽,乘務員就咣地把車門關了起來,透著玻璃深深地看了她們一眼。車廂裏的人也紛紛把目光投過來,隔著厚厚的玻璃,他們的麵部表情有些扭曲,看不太清。遠處的車頭發出一聲鳴笛,火車再度開動。當整列火車離開古北口站以後,大張突然領悟了乘務員那句“古北口那個地方,黑得很啊”的意思。


    大張和小張都是外地人,一個家在江西,一個家在四川,都坐過許多次火車。在她們的概念裏,火車站應該是個徹夜燈火通明的地方,有忙碌的車站工作人員,有蜷成一團在躺椅上睡覺的乘客,還有無精打采叫賣的流動小販。但古北口火車站跟這些印象中的車站截然不同。火車是僅有的光源,當列車離開以後,這裏立刻就陷入黑暗,這種黑暗和城裏的黑暗不同,非常純粹,今天又是個陰天,所以伸手不見五指這句話在這時候絕不是誇張修辭。沒有路燈,沒有高杆燈,隻有遠處閃著幾團血紅色的小點,那是鐵路的信號燈。


    小張有些驚慌,大張連忙掏出手電筒,四處晃動。很快她就後悔了,這個手電筒功率很小,在這片無處不在的黑暗中,隻能勉強照到身旁數米之外的地方,而且隻局限在一個點,再遠就看不清了。


    “候車室和調度室裏應該會有值班人員吧。”大張心想,她一邊安慰小張,一邊拿著手電筒四處晃去。很快她找到了一座像是火車站一樣的建築,可是房子裏悄無聲息,也沒有一點亮光,門和窗都緊鎖著。大張不甘心,沿著建築轉悠,結果發現了一件奇異的事:建築周圍有一圈半人高的圍欄,圍欄環過建築,延伸到月台兩側,把這個小火車站整個包了起來,沒有出口。這裏的鐵軌一共有兩條,除了她們站立的地方,在兩條鐵軌之間還有一個狹窄的月台。兩個月台之間有平道相連。


    這時候,一陣山風吹過,很涼,還帶有一種混雜了岩石、青草和泥土的氣息,這是真正屬於深山的味道。如果她們不是還踏在月台上,真的會以為自己已經置身於深山老林之中。除了味道,山風還送來低沉的沙沙聲,像是腳在黑暗中踩在樹葉上的聲音。小張甚至賭咒說聽到了隱約的狼嚎,這讓她更加害怕。大張眉頭緊皺,她不明白為什麽一個火車站到了晚上會沒人值班。就算是個一年沒一個乘客上下的四級小站,也不至於如此放任。難道說到了晚上,這裏就不是走人的地方,所以工作人員早早關了燈,鎖了門回家去了?


    小張說,她以前的男朋友說過,有些鄉下地方在特定的日子會給鬼魂安排唱戲。一到晚上,活人都早早回家關門睡覺,留下一片空蕩蕩的場子,那是鬼魂們的座位。大張是共產黨員,當然不會信這些東西,可眼前這番景象讓她心裏有點犯怵。


    “對了,不是說國老頭會來接我們嗎?他人呢?”大張問。


    小張說,他已經答應會來接呀。大張問,那你們約好在哪裏接了嗎?小張先是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辯解道:“一般說接人,當然是指出站口那裏嘛。”這次可犯了經驗主義錯誤了,大張想。按照那個乘務員的說法,這個古北口小站連個檢票的都沒有,更別說什麽出站口了。


    “給他打個電話。”


    “國老頭沒手機。”小張又試著撥打小賣店的電話,沒人接。這裏的信號很不好,時有時無,她們兩個的手機加起來才一格半。


    大張當機立斷:“那我們還是在原地等著吧,這麽黑,萬一走岔了就不好了。”


    於是兩個人回到站牌底下,把背包墊在屁股下,忐忑不安地在空無一人的月台等待著。周圍除了山風,再沒任何動靜,安靜得可怕。在這種環境下,時間會變得特別漫長,最初的興奮勁已經一掃而光。小張哭喪著臉,說我們能不能坐火車回北京啊。大張隻能安慰她,說國老頭大概是腿腳不利索,走得慢。


    兩個人就這麽等了一個多小時——感覺上是十個小時——還是沒聽到任何動靜。大張有點坐不住了,她決定無論如何先離開火車站再說,便抄起手電筒去找出口。她的理性告訴自己,絕對不可能存在一個沒有出口的火車站。大張在火車站轉了幾圈,沒發現什麽出口。欄杆那邊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下麵是什麽,她不敢翻越。她心灰意冷地往回走,心想,實在不行就報警吧。可她還是有點猶豫,因為這事實在荒謬,兩個成年人居然被困在一個火車站裏,要靠報警才能走出去,有點丟人。正想著,大張腳下一空,整個人向前撲去,“撲通”一聲朝著地下跌去,連滾了幾下才停下來。她齜牙咧嘴地爬起來,手電筒一晃,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個地下通道,兩邊是石灰牆,腳下是一道向下走的台階。通道很狹窄,頭頂逼仄,台階是石質條石,一條寬一條窄,不是很整齊。


    “原來出口要走地下通道啊。”


    大張顧不得渾身疼痛,心中一喜。火車站嘛,一定會有穿越各個站台的地下通道,這讓她有一種親切感。她光顧著高興,卻沒仔細想想,一個隻有兩排鐵軌、兩個月台的小火車站,為什麽會有地下通道?大張跑到站牌下,把自己的發現跟小張說了。小張也特別高興,兩個人拿起背包,開著手電筒鑽進了地下通道,大張走在前,小張走在後。兩個人沒走出幾步,大張手裏的手電筒閃了幾下,啪地滅掉了,整個通道陷入一片黑暗。大張急忙拍了拍手電筒,沒有任何反應,估計是出發前忘了換新電池。大張恨恨地把手電筒收好,讓小張把手機拿出來,憑著兩部手機的微弱光芒繼續朝前走去。


    “隻要穿過地下通道就出火車站了,國老頭肯定在那兒等著。”大張對小張說,小張緊張地點點頭。台階很陡,兩個人半蹲著身子,拿手機照著台階一步步往下蹭。


    “如果有狼從那頭鑽進來,會不會把我們都堵在這裏啊?”小張一邊走一邊問。她很怕狼。大張放聲大笑,說北京附近的狼早就被打光了,你想找的話隻能去動物園。可很快,她不笑了,有兩件事不對勁。第一,她發現自己的大笑沒有回音。要知道,這可是在一條狹窄的通道;第二,台階一直在向下,斜度還很高。她們已經走下了幾十級台階,卻沒有任何向上的跡象。也就是說,她們現在位於火車站地下十幾米深的地方。這對一個小火車站的地下通道來說,似乎有點太誇張了。台階一直向下而且又這麽長、這麽深,通道盡頭到底會是什麽呢?大張能想到的隻有兩種:要麽是地鐵,要麽是墓穴。難道那個中年婦女說的“大半夜的可不好下人”指的就是這個意思?


    大張安撫下自己慌亂的情緒,拿起手機,向左右晃去,發現了第三件讓她驚駭不已的事情:通道的石灰牆壁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手機所照之處都是一片黑暗。她伸手去摸,也摸不到什麽。大張緊緊挽住小張的手,警告她的腳絕對不要離開台階。在沒搞清楚周圍發生了什麽事的情況下,這些台階是她們唯一的依靠。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是,這個通道裏的通風良好。除了剛進入時有淡淡的陳腐味,現在的空氣味道很清新,並沒有隨著深入地下而變得渾濁。而兩個人的手機信號居然也還保持著一格半的水平。


    “我們是繼續朝下走還是返回去?”大張麵臨著抉擇。小張已經緊張得說不出來話,隻是攥著她的手,手心都是汗。大張歎了口氣,說:“我們往回走吧,先回到月台再說。夏天晚上不會很冷,我們在月台上過一夜,第二天坐車回北京。”


    “紅點!”小張忽然顫聲喊道。大張急忙回頭,看到在遠處亮起了一個紅點。紅點的位置離他們很遠,而且是在更下方。她們必須低頭才能看到。


    “我們回去,還是繼續向前?”大張這回也沒主意了。小張說,咱們還是往下走吧。大張問她為什麽,小張苦笑著說:“我的雙腿已經麻了,向下還好,向上根本邁不動步子。”


    兩個人沒有辦法,隻能望著紅點朝地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大概過了幾分鍾,她們已經離紅點很近了,大張抬腿朝下走去,突然一個踉蹌差點沒摔倒,幸虧被小張一把抓住。她拿手機往地下一照,發現原來台階已經走完了,她的雙腳落在一片平地上。這時又是一陣山風吹過,大張大驚,在這個地下怎麽會有山風吹過來?這時候小張也走完了台階,一邊喘息一邊揉著小腿。大張想要扶起小張,卻看到小張瞪圓了眼睛,用手指向大張身後說不出話來。大張急忙回頭,發現那個紅點開始朝她們移動,緩慢而略有起伏,有踩在沙石上的腳步聲傳來。大張渾身僵硬,不知怎麽辦才好。這時,紅點像是一隻被擊中的蒼蠅從半空跌落到地下,隨即一道光柱打到她們身上。


    “你們咋才到咧?”一個含混不清的蒼老聲音說道。大張和小張望過去,看到一個七十多歲、滿臉褶皺的矮老頭拿著手電筒正對著她們倆,一個香煙頭在腳下還冒著煙。


    “國先生?”大張試探著問。


    “是我。我都等了好幾個鍾頭了。”國老頭跺跺腳,語氣很不耐煩。


    “您……您怎麽不去火車站接我們啊?”大張問。


    國老頭撇撇嘴:“那地方忒陡咧,我七老八十可爬不動。”然後轉過身去,讓她們跟著自己走。大張和小張已經精疲力竭,什麽也沒多問,跟著國老頭回了村子,倒頭就睡。


    一直到了第二天天亮,她們才知道,自己又犯了經驗主義錯誤。和別的火車站不同,古北口火車站坐落在半山腰,背靠著臥虎嶺野長城,比平地高出近三百米。從火車站出來,沒有別的出路,隻有一道依山勢修的台階直通山腳下。大張和小張想象自己是往地底鑽行,實際上是順著台階下山。現在回想起來,中年婦女說古北口大半夜不好下人是很有道理的。那個台階的斜度有二三十度,非常陡峭,夜裏下山會非常危險。她們兩個姑娘在幾乎看不清周圍環境的情況下,憑借著莽撞的勇氣與運氣,居然安安全全下到了山腳,算得上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跡。大張和小張非常慶幸,認為這是個有驚無險的好兆頭,她們的長城之旅一定會很順利。


    她們又錯了。


    (二)


    第二天,大張小張早上8點準時起床,洗過臉刷過牙,還拿出電熱水壺打了滿滿一壺井水,煮泡麵吃。她們吃飽喝足以後,昨晚的驚懼沮喪一掃而空,又對接下來的行程充滿信心,躍躍欲試。


    當天的天氣非常好,陽光明媚,天上有雲但不多,是一個適宜野外活動的好日子。兩個人背上行囊,準備上路。但是該怎麽走,她們卻有些迷糊。古北口的長城體係,簡單來說分為東、西兩大部分。東側蟠龍山,西側臥虎嶺,一左一右夾住古北口鎮,潮河、湯河穿鎮而過。大張和小張最初選擇的路線——也是最受旅遊者歡迎的路線——是從蟠龍山進入長城,一路向東,到金山嶺、司馬台一線,一般要花上一整天時間,沿途還有各種景點。但是從古北口車站到蟠龍山,需要先往東走,過了潮河以後從巴克什營拐過去。對於沒有汽車的大張和小張來說,這段路太折騰了。大張就問國老頭,能不能就近從臥虎嶺直接爬上去到金山嶺?國老頭聽完以後,連連點頭,指著遠處說:“過去一公裏就到咧。”


    大張之前查過資料,攻略上說臥虎嶺是未經修複的野長城,沒有任何防護措施,不建議攀爬。但大張和小張想,出來玩不就是要享受這種野生的樂趣嗎?於是決定還是去爬臥虎嶺。唯一麻煩的是,昨天晚上太過慌亂,她們睡前居然忘了給手機充電,現在兩部手機的電量所剩無幾。大張出於謹慎,建議把手機關掉,反正這兒附近信號也不好。


    離開村子以後,她們按照國老頭指定的方向,雄赳赳氣昂昂地向遠處巍峨的臥虎嶺長城走去。這一路上鶯歌燕舞,鬱鬱蔥蔥,兩個人快活得好似學校春遊一般。她們一路玩鬧,不知不覺間腳下的地勢逐漸險要起來,兩側山勢愈發挺拔,回頭已看不見古北口車站與附近的那個小村子,整個山裏似乎隻剩下她們兩個人。


    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兩個人停下腳步,環顧四周,發覺正置身於一處半山腰,臥虎嶺長城仍在遠處,看起來並沒有接近多少。她們喘著粗氣,感慨鄉下人和城裏人對裏程的概念真是不一樣。國老頭嘴裏的“一公裏”感覺已經有城裏的“五公裏”那麽長,怎麽走都走不完。她們沿著半山腰又走了一陣,大張說國老頭會不會指錯了路,這樣走下去,怎麽也不像是會靠近長城的樣子。小張倒看得開,說既然來了,就隨著性子走下去唄。她腿腳靈便,三跳兩跳跑到前麵去了。


    大張看著她的身影消失,無奈地搖搖頭,坐在石板上打開水壺喝了一口水,心裏盤算著要不要打開手機的gps定位一下。就在這時,前麵小張突然發出一聲叫喊。大張嚇了一跳,趕緊跑過去,看到小張站在一處高坡上,眼睛死死盯著地麵。大張急忙登上坡頂去拽小張的胳膊。不料她腳下一個踉蹌,兩個人都摔倒在地,嘰裏咕嚕地順著高坡一口氣滾到了坡底。


    大張從地上爬起來,頭發上掛滿了蒺藜,一摸就紮手。她一邊摘一邊抱怨:“你剛才到底在看什麽啊?這麽不小心。”小張坐在地上,一指大張身旁:“大蛇,就在你旁邊。”大張悚然一驚,登時不敢動了。她慢慢把頭偏過去,看到身旁地上赫然臥著一條長長的灰白色的東西,正好把她們兩個圍了一個半圓。


    大張嚇得魂飛魄散,以為是什麽巨蟒,定睛一看,如釋重負,伸出手敲了小張腦袋一記,罵道:“靠,死丫頭,一驚一炸的!北京附近哪來的蟒蛇啊?!”


    原來橫在她們身旁的,不是什麽生物,而是一條灰白色的狹長廢墟。它四周都被綠草掩映,所以猛一看好似一條潛藏於草莽山溝中的巨蟒,看上去還挺唬人的。大張走過去觀察了一番,發現這廢墟頗為奇怪。它很窄,兩側邊緣有兩條長石鋪的地基線,之間目測隻有七十到九十厘米,不足一米。但這廢墟特別長,她們順著蛇身走了幾步,發現廢墟蜿蜒延伸到遠方的草叢裏。如果不是小張登上剛才那個高坡,根本發現不了。廢墟中間沒有鋼筋,沒有水泥,隻是堆積著各種矩形的方石與碎磚,磚頭的樣子與長城磚類似,想來也是個古代建築殘跡。


    小張忽然抬平胳膊,眯著眼睛指向廢墟:“我的直覺告訴我,沿著它走,就能抵達長城。”小張平時喜歡玩塔羅牌,總說自己的體質有一些特殊的感應,很受公司一群小姑娘的崇拜。大張對這個說法一向嗤之以鼻,不過現在也隻好聊勝於無,姑且這麽相信。


    這條石蛇廢墟在山裏一路穿行,時而越過丘陵,時而繞行林中。這兩個姑娘有了一個不會說話的向導,也不辨東南西北,跟著石蛇埋頭疾走。沿途大張發現有幾段廢墟還沒有完全坍塌,尚留有殘壁或石頂。從這些斷垣殘壁推斷,廢墟在未損毀前,大概高度隻有五十厘米,上頭還加了蓋子,構成了一截寬七十厘米、高五十厘米、長度未知的方形管道。大張小張都不是考古專家,對這下水道一樣的東西到底是幹嗎用的茫然無解,也不是特別關心。她們走了約莫半個小時,石蛇終於在一處山隘終止,它的尾巴與一堵高大的青磚石牆垂直相接,構成一個“丁”字。管道和牆壁之間被磚頭彌合得嚴絲合縫,怎麽看都像是從長城上接過來的一條下水道。


    “會不會是用來讓什麽東西進出的啊……”大張看著這構造,沒來由地冒出這麽一個念頭。這時候小張發出一陣歡呼,說:“看我的直覺靈不靈?”她抬頭一指,大張看到那高大的石牆上有一個殘缺不全的烽火台。毫無疑問,她們終於抵達野長城了。更幸運的是,管道與長城相接的那一段恰好已經坍塌,城牆像是被炮彈打中的巨人,下腹部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碎石與斷磚如內髒般流瀉到地麵,堆砌成高低不平的形狀。人們踏著這些階梯,輕而易舉就可以翻上那些廢墟,踏入長城之內。


    她們兩個一看到長城,顧不得研究那段奇怪的管道到底是做什麽用的了,兩個人興奮地往長城裏麵衝。這裏的城牆位於兩座山峰之間的凹陷處,所以離地麵最近,兩翼展開向上變得很陡峭,比古北口火車站下山還陡,步道上勉強能看出台階的痕跡。她們兩個選擇了向右側攀爬,手腳並用,費了不少力氣,終於爬到了烽火台的頂端。這時候她們才發現,這一側看著低矮,另外一側卻是險峻山崖,幾乎是九十度角的峭壁,下麵是看不到底的深穀密林。側麵的垛口已經全沒有了,隻剩下光禿禿的城牆,沒有任何防護。人站在邊緣向下看,雙腿會不由自主地變軟。望著如此壯麗的山景,兩個人都非常興奮,又是叫又是跳,充滿了成就感。


    這時候,小張出了一個主意,她覺得應該沿著城牆繼續朝前爬,起碼爬過十幾個烽火台,才算真正到過野長城。大張向遠處眺望,看到這一帶的長城不是一馬平川,而是隨著山勢跌宕起伏,往返盤轉,很難看到全貌,也不知道狀況如何。大張有點猶豫,覺得這麽走有點危險,但小張堅持要去,反複懇求,還說直覺告訴她這一路會非常順利。大張拗不過,隻好同意,不過她叮囑小張,說一定要沿著城牆內側走,絕對不要靠近峭壁那一邊。這一帶太安靜了,萬一出了事,想找人來救都很難。


    出發前,大張抬手看了看手表,時間是上午11點整。


    接下來的方向敘述非常混亂。大張後來一直堅持說,她們在向東走;小張則認為是在向西。但作為敘述者的我的朋友,堅持說她們應該是往東,然後伸手指向南方。這種前後的矛盾讓我大感困惑。實際上,我一直認為,她們從跟隨管道廢墟開始,就已經喪失了方向的正確判斷。


    我仔細研究過古北口附近的衛星地圖,國老頭最初給出的方向就有大問題——從臥虎嶺走長城絕對到不了金山嶺,因為兩者之間隔著古北口公路與潮河,沒有城牆相連。作為本地人,國老頭不應該不知道這些。他為什麽說謊?不知道。而大張小張她們也肯定不是在臥虎嶺,因為臥虎嶺可以俯瞰到鐵路,她們不可能忽略。唯一的可能是她們被國老頭的“一公裏”指錯了方向,又被石蛇廢墟稀裏糊塗地帶入了臥虎嶺以西的野長城,和最初計劃一路向東的路線完全相反。這一帶因為地形太過險要,幾乎沒有遊人,而且因為一些特別的原因,就連當地人也很少來。


    當時,大張和小張對這一切渾然不覺,隻顧著高興一路攀爬。她們爬過六七個烽火台以後,坐下來吃了午飯。大張打開手機看了一下,沒有信號。小張還拿起石頭,在城牆上歪歪扭扭地刻下一行字:到此一遊。吃過午飯以後,兩個人開始繼續沿著長城前進。


    人的精神狀態有時候很奇怪。當你連續做事情成功時,整個人就會變得好似打了興奮劑一樣,進入一種奇妙的亢奮狀態。這種狀態下你很難覺得疲勞,大腦與四肢變得非常敏銳、靈活,但負麵效應是,往往會忽略掉一些至關重要的細節。大張和小張就處於這種情況。經過了一晚上的擔驚受怕和一上午的艱苦跋涉,她們終於得償所願、苦盡甘來,見到了專業驢友也很難見到的奇景,心中的興奮與自豪就不必說了。她們身輕如燕,沿著長城廢道一路走下去,連續翻越了不知多少個烽火台,絲毫不覺得累。


    可是她們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時間。她們已經在長城上向西走了四個多小時,此時已經是下午3點。即使現在往回返,回村子也要花上五六個小時。等到夜幕降臨,天色已晚,山裏會變得非常危險。更麻煩的是,爬野長城不像想象中那麽簡單。這一帶長城的地形非常複雜,而且城牆並不是一氣貫通,中間有幾處徹底斷裂,無法通行,大張和小張必須下到長城旁邊,從附近山勢繞一個圈子到前頭,再爬上長城繼續前進。換句話說,那種“隻要沿著長城一條線走就絕對不會迷路”的想法,在這裏是行不通的。


    一直到了下午3點30分,大張才猛然意識到這個嚴重問題。她停下腳步,意識到時間已經來不及折返了。雖然大張和小張都很莽撞,但夜不入山這個基本常識還是知道的。她們兩個簡單地商量了一下,發現唯一的辦法是繼續往前走,從長城的缺口出去,找附近的人家借宿或者上公路。好在這是夏季,太陽落山晚。


    她們從剛才的興奮狀態中清醒過來,立刻發覺雙腳如同灌鉛一樣沉重,舉步維艱。剛才輕輕鬆鬆能跨過的城樓,現在卻好似天塹一般,非得咬緊牙關才能勉強爬上去——要比喻的話,大概相當於星期五下班和星期一上班的狀態對比。說來也怪,心態一變,周遭的一切也都看起來大不一樣了。原來那些壯麗崎嶇的山色,不知為何變得格外猙獰;不見人煙的山穀也從“給人帶來安詳的幽靜”變成了“我們被困在無人區”的擔心。


    兩個人不再有歡歌笑語,都默不作聲地埋頭趕路。在途中大張又打開了一次手機,寄希望於對外求援或者gps,可是整個天地像是被裹進了孕婦的防輻射服,一點信號也沒有。這讓她們在心理上更覺得孤獨。大張在前頭正喘著粗氣攀爬,忽然聽到身後小張停下了腳步,發出一聲驚歎。她回過頭去,問小張什麽事。小張指著城牆邊緣的一個垛口,上麵不知被誰用粉筆畫了一條長長的東西,樣子有點像蛇,但是比蛇要長很多,也粗很多,頭部是一個圓圈,中間裂開一個口,畫風很稚嫩,很像是小孩子的塗鴉。


    “這是誰畫的啊?真好玩。”小張好奇地過去摸,手掌順著蛇身貼在磚壁上。大張站在遠處,恍惚看到“蛇”似乎動了一下,同時一聲微弱的脆聲響起,像是什麽東西踩斷了樹枝。大張大驚,急忙撲過去把小張拽了回來。就在同時,整條“蛇”開始劇烈地舞動起來,還發出“嘎吱嘎吱”的摩擦聲。大張與小張同時往後倒退幾步,然後整個垛口直挺挺地朝著外側深崖倒了下去,一邊跌落一邊崩裂,在半空中散作無數碎礫,隔了很久才聽見穀底傳來響聲。原來這裏年久失修,風化嚴重,城牆其實已經相當脆弱,剛才被小張那麽一推,整個磚垛口“嘩啦”一下滾落到山崖下去。如果不是大張臨時拽了一把,那麽小張也很可能隨之跌落。


    “你剛才到底看見什麽了?”大張有點驚魂未定。小張歪著頭想了想:“算是蛇吧?小孩子畫的……”她的目光掃過去,忽然一亮:“看,那還有字呢。”


    在崩塌的垛口旁邊的磚壁上還有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筆字,估計作者是畫完塗鴉以後很得意,特意加了這麽一句注釋:“這裏是長城蛇。”“蛇”字的邊緣很模糊,似乎是先寫了個其他的字,然後用手塗掉,再補上一個“蛇”字。


    小張蹲下身子想研究一下,她告訴大張,很多時候,小孩子的胡亂塗寫會隱含著一種預知的力量,能看到更多東西,比預言家還要準確。也許這段塗鴉試圖告訴她們什麽,或者預示未來命運什麽的。大張卻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思考這件事。這裏有小孩子的塗鴉,說明這一帶不是人跡罕至,一定有居民點,所以小孩子可以跑到這種地方來。她很高興,走到長城邊緣眺望,可還是看不到任何文明的痕跡。大張有些不甘心,睜大眼睛繼續看。結果她發現,在不遠的一處山脊上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那東西方方正正,肯定是人工物品,很像是一棟建築。


    大張鬆了一口氣,她把發現告訴小張,說應該盡快離開長城,朝著那個建築走去。有建築就一定有路,沿著路走就一定能找到人家。小張依依不舍地跟著大張離開,嘴裏還念叨著:“長城蛇,長城蛇……原來寫的是什麽字呢?這裏是長城什麽呢?”


    她們既然明確了目標,那麽當務之急就是離開長城。可長城不是那麽容易離開的,這東西是古代為了防禦敵人進攻而修建的。盡管過了這麽多年,城頭早已磨平,可主體高度還在。如果找不到一個像剛才那樣的缺口,她們兩個是很難從長城爬下去的。


    大張和小張又爬過兩個城樓,忽然聽到了一陣小孩子的笑聲。她們已經快一整天沒看到人影了,此時聽到聲音,無不大喜過望。她們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看到前麵的一個烽火台裏,有三四個小孩子鑽來鑽去在嬉戲。這些小孩子大約都是七八歲,穿著髒兮兮看不出顏色的運動服,在烽火台爬上爬下,玩得不亦樂乎。他們發現大張和小張朝他們走過來,忽然都安靜下來,整個烽火台像是沒人一樣,靜悄悄的。


    大張摸了摸口袋,摸出一塊餅幹,帶著笑臉晃了晃,想把他們叫出來,可小孩子們都不肯出來。這也難怪,改革開放都三十多年了,早過了一塊糖就能唬住一群小孩子的時代了。大張悻悻地把餅幹收回去。小張從懷裏掏出一本漫畫書,這次倒是吸引了好幾個孩子的注意。可他們也隻是從烽火台中探出半個身子,不肯繼續靠近。小張走過去把漫畫書遞給他們,幾個小腦袋湊到一起,一邊翻閱一邊嘀嘀咕咕的。大張耐著性子等他們看完漫畫還給小張,走過去問道:“你們知道怎麽走出去嗎?去那個地方。”說完大張指了指遠處那棟建築。


    “哈哈,你們永遠也到不了那裏。”小孩子們一齊笑起來,笑聲天真,但稱不上無邪。笑聲在空蕩蕩的烽火台裏回蕩。


    “為什麽?看起來不是很近嗎?”大張一愣。小孩子沒有回答,繼續笑,好像這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等到他們笑夠了,其中一個孩子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很長哦。”


    “什麽很長?”


    “當然是長城……”小孩子還沒說出最後一個字就被旁邊的同伴打了一拳,連忙閉上嘴。這群孩子再也不肯跟她們講話了。


    大張小張沒辦法,隻得穿過烽火台繼續朝前走去。她們走出去大約一百多步遠,大張一拍腦袋:“哎呀,應該問問他們怎麽從這裏下長城。”她連忙折返回去,卻發現整個烽火台已經空無一人。長城兩側離地麵都很高,她實在想不通那些小孩子都是怎麽下去的。大張有農村生活經驗,知道小孩子和大人的視角完全不一樣。他們往往能在成人眼中的絕境發現奇路,在枯燥乏味的地方發現樂趣。這附近應該存在一條可以讓小孩子們鑽出去的通道。


    大張忽然想到,會不會在這附近也有一條和石蛇通道差不多的通道。小孩子們如果弓起身子爬行的話,勉強可以順著通道鑽出去。她轉了幾圈,沒發現什麽痕跡,也許是被刻意藏匿起來了。她又想起那條詭異的牆上畫蛇,那會不會是小孩子們在鑽通道的時候獲得的靈感呢?


    這些思考對她們的困境並沒有幫助,於是大張很快又折返到前方,跟小張一起繼續向前走去。小張聽大張說完,一點也不驚訝。她說,那些孩子的麵相很奇怪,表情很模糊,跟我們是沒有緣分的。大張仔細回想一下,確實如此,她已經完全不記得任何一個孩子的長相了。她們在沉默中又前進了半個小時,停住了腳步。這次總算出現了一個喜出望外的好消息,在長城一側出現了一個小豁口,豁口上還搭著一架木梯。這木梯是把幾根原木和木板簡單地用藤條纏在一起,看起來很不牢靠。這架木梯來得突兀,不過大張小張已經顧不得許多了,能離開長城就是勝利。小張先下去,大張在城頭幫她扶著梯頭。小張小心翼翼地扶住木梯,挪動身體,盡量讓整個身體都靠在城牆上,以免順著梯子倒下去。


    她花了大約五分鍾,總算有驚無險地踏到了地麵。然後小張扶住梯尾,大張顫顫巍巍地也往下爬。兩個人好不容易都落到地麵了,卻發現周圍被一圈灌木叢攔住了。這圈灌木叢生得很高,而且參差不齊,粗大的枝條張牙舞爪,恰好把木梯附近的空間圍住,不留一點空隙。大張小張十分詫異。按道理,木梯在這裏,那麽下麵應該會有一條小路才對。可看這灌木叢的架勢,枝條之間密不透風,看來已經生長很久了,像蜘蛛網一樣把木梯附近圍了個嚴實,看不出半點有路的痕跡。那麽到底是先有的灌木叢,後放的梯子?還是先放的梯子,再長出的灌木叢?


    大張看看天色,這些疑問已經無暇思考。她和小張用手和水果刀撥開灌木叢,忍著被尖刺紮身的痛苦,咬著牙往外穿過去。在付出衣服被撕出許多口子的代價以後,她們總算衝了出去。在她們麵前,是一片黑壓壓的樹林,樹木之間稀疏不均,地麵上的落葉很厚,一看就是天然林帶,而且很多年沒人踏足了。現在最麻煩的是,這裏的天空被樹林遮蔽,無法判別方向。原來在長城上,至少還能看到遠處那棟黑乎乎的建築,現在兩眼一抹黑,隻能憑直覺走了。


    大張回想了一下剛才在城牆上看到的建築方向,又估算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甚至還請出了小張的直覺,最終選定了一個方向。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已經腐爛的樹葉,慢慢挪動著。走著走著,小張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張問她怎麽了,小張拖著哭腔說:“走不動了。”這也難怪,從早上開始她們已經連續在山裏步行了快十個小時,對普通上班族的身體素質來說,已經接近極限了。大張這時候也快不行了,可她知道,一旦停下來就再也走不動了。在這一片未知的林子裏過夜,實在太過危險。


    “我們已經快到了!”大張說。小張問她怎麽知道的,大張咬著牙道:“剛才有一段高坡,我看了一眼,看到那建築已經不遠了。”其實大張什麽也沒看到,她們從長城下來以後沒法直線過去,必須繞很大的一個圈子,這中間怎麽偏離,她心裏可一點譜也沒有。小張聽到這話,恢複了一點力氣,掙紮著爬起來。她手往地上一撐卻一下子撐空了,整個人一歪差點摔倒。這裏腐葉很厚,底下的地麵凹凸不平。大張過去想要把她攙起來,腳下也忽然一絆,撲通趴在地上。


    大張齜牙咧嘴想爬起來,卻發現小張的表情很古怪,她神神道道地盯著地麵,突然俯下身子去飛快地撥開葉子。很快,兩個人驚愕地發現,在下麵潛藏著的是一條和石蛇通道一模一樣的東西,但比之前那個保存得更完整,上頭的蓋子和兩側的牆壁都還在,軀幹深藏在樹葉底層,不知通往何方。


    這時候兩個人產生了分歧,小張對這個古怪的遺跡表示很不安,希望盡量離它遠點。而大張則認為,在這麽一片林子裏根本無法分辨方向,最好沿著這條通道走,當個坐標。最後大張的意見占了上風,因為小張實在沒什麽力氣繼續爭論了。大張把最後一瓶運動飲料拿出來讓小張喝了幾口,然後她找了幾截掉落的枯枝,用頭繩紮在一起做成一把簡易的掃帚,在前頭揮舞著掃開腐葉,露出通道背脊。兩個人就盯著這條灰黑色的背脊,緩緩地朝前移動著。小張說,她之所以覺得不安,是因為這條石道在腐葉裏若隱若現,很像是一條伺機出沒的巨蟒。大張氣喘籲籲地揮著掃帚,說別瞎想了,省點力氣在腿上吧。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來,她們頭頂的陽光已從燦爛變成暗紅,日照角度也慢慢傾斜,山風悄然吹起,這一切都預示著夜晚將在很短的時間內降臨。石蛇通道一直沒有斷過,它長長的身體隱伏在山林裏,盤轉穿梭。兩個姑娘已經放棄了自己辨認方向,任由它帶著前進。這條通道已經從一個向導變成了一個圖騰,跟著它是她們唯一可以讓心靈稍微放鬆的選擇。


    小張說,如果這次能夠活著回家,她一定把那套塔羅牌燒了,改供石蛇大神。大張在前頭掃葉子掃得手臂都酸了,氣呼呼地說:“你幹脆把這把掃帚帶回家去拜得了。”就在她們恍恍惚惚覺得這條路似乎永遠也走不完的時候,石蛇卻在一處開闊地戛然而止。她們抬頭一看,前麵是一堵高牆,不是長城那種高牆,而是用紅磚與水泥構成的現代牆壘,高約兩米五,牆頭還拉著密密麻麻的電網。而那條石蛇通道一頭紮進牆裏,跟高牆連為一體。


    兩個姑娘看到這圍牆都激動壞了,互相擁抱著流淚。雖然不知道這圍牆跟那棟建築有什麽關聯,但終於離開長城蠻荒之地,回到現代文明的懷抱了。流完淚以後,她們決定循著高牆去找出口或者入口。但隻走了短短二十米,她們就傻了。原來這堵圍牆並沒有任何出入口。它的左右是兩座山崖,之間間隔大約二十米,而這堵牆正是為了把這個山口堵住而修建的,是一堵死牆。牆上唯一的入口,恐怕隻有那條詭秘的石蛇通道而已。


    “咱們無論如何也得翻進去,否則就得在山裏過夜了。”大張看著天色說。小張嘟囔著:“可是我總覺得牆的那邊會有古怪。”


    “眼見為實!”大張是個有行動力的人,也不相信怪力亂神。她就地把掃帚拆散,頭尾相接,接成一根大長杆,然後從樹坑裏捉了一隻肚皮滾圓的大蚱蜢,用草穿起來掛在杆頭。她挑著杆子,慢慢地把蚱蜢送到牆頭電網。蚱蜢與電網接觸以後,沒有發出任何耀眼的光芒或劈啪聲,幾條腿仍在有力地彈動著,這讓大張鬆了口氣。


    “電網沒電,咱們可以爬過去。”


    “怎麽爬?”小張有氣無力地問。


    大張從背包裏翻出一團尼龍繩,這還是她臨出發前隨手帶的,本來是想拿來捆行李。尼龍繩不是很粗,但現在可不是挑揀的時候。大張把繩子一頭挽成圈兒,套到了電網上,拽拽強度,然後把另外一頭交給小張。她先用雙肩把小張扛起來,讓她拽著繩子往上爬去。兩個人參加過公司組織的拓展訓練,做翻牆的時候還是同一組的,這種配合還算熟練。很快,小張就攀上了牆頭,把繩子扔下來,大張腳踩牆麵,雙手交替攀登,在臂力虛脫之前勉強爬了上去。


    她們騎在牆頭朝裏頭看,發現裏麵的設施有些平淡無奇。一條不算窄的水泥小路,兩側種著鬆樹。緊靠牆壁有一間草綠色的平房,如果石蛇通道還有延伸,位置就在這屋子裏。最讓她們激動的是平房大門上畫著一個五角星,裏麵還寫著“八一”二字。看來,這裏是一處軍事設施。她們拚著最後的力氣,利用尼龍繩從牆上墜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如釋重負。既然到了咱子弟兵的地盤,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軍民魚水情嘛,最可愛的人嘛。


    “你說,他們會怎麽接待我們?”大張靠著牆壁,咧開嘴問。


    “應該會把我們送到食堂去美美吃上一頓,再開輛吉普把我們送走吧。說不定還能直接回北京呢。”小張也一臉的憧憬。


    “對對,開車的還是個軍官,長得可英俊了。”


    “最好是《士兵突擊》裏袁朗那種類型的。”


    “你說到時候是你坐副駕駛,還是我坐副駕駛?”


    “猜拳唄。”


    兩個人越說越高興,一天的疲憊像山一樣壓過來,讓她們的想象空前活躍。正說著,遠處傳來了腳步聲,兩個人都屏住呼吸,想象走過來的會是什麽人。令他們稍稍有些失望的是,從水泥路過來的是一個小兵,個頭不高,臉膛是黑的,不像袁朗,倒更像許三多。這兩個姑娘對我軍槍械和軍事製度都不熟,因此在後來複述時都不記得小兵的肩章是什麽等級,也說不明白他拿的是什麽武器。總之,肯定是一名真正的士兵,手裏拿著一支真槍。那小兵看到她們兩個以後,嚇了一大跳,第一個反應就是把槍舉起來,喝令她們站起來,雙手高舉。


    這個不友好的反應出乎她們的意料,以至於無論大張還是小張都沒及時做出反應。小兵更加緊張,把槍口又舉高了一點,重複了一遍命令。她們看他的表情不像開玩笑,隻得照做。小張一想到自己居然被真正的槍對準,不由得哇地哭了出來。小兵有些手忙腳亂,喝道:“不許哭!”大張有些生氣,一步站到小張跟前,訓斥小兵道:“我們都是普通老百姓,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拿槍欺負姑娘算什麽?”


    小兵把槍口稍微放低了點,語氣卻依舊僵硬:“你們從哪裏來?”大張說,我們是爬野長城迷路的,剛剛翻牆過來求助。小兵不信,仍舊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大張一邊哄著小張,一邊跟小兵講她們今天的遭遇。小兵聽完以後,拿出一部對講機來說了幾句,然後端著槍繼續盯著她們。不久,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匆匆走過來,那相貌也不是很帥。他端詳了大張和小張一番,聽小兵簡要說了一下情況,點點頭,對兩個女孩說道:“這裏是軍事禁區,有嚴格規定不允許任何平民進入。你們快走吧。”


    這時候,大張才明白那些孩子的話是什麽意思。在這種深山裏,這麽高的圍牆隻能是軍事設施,還是絕密的那種。她對軍官說:“我們也想快點走啊,你帶我們去門口吧。”軍官卻搖了搖頭:“不行,你們要是往那邊走,就是重大泄密事件了。我看你們不可疑,趁沒人發現,快離開吧。”


    大張氣得有點想笑:“你讓我們怎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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