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環公主沒料到沈文約突然發瘋,嚇得大叫起來,兩隻手伸向前緊緊摟住沈文約的脖子。哪吒一點不怕,反而興奮得不得了,昨天在地下積蓄的壓力,被這肆無忌憚的飛行一點點釋放出來。那幾架“武德”根本無法追上,可憐的飛行員們隻得一臉羨慕地遠遠跟著。直到機艙裏的傳音鈴發出一陣怒吼般的響聲,沈文約這才恢複到正常的飛行航線。玉環公主驚魂未安,胸前起伏不定,忽然她發現自己把沈文約的脖子摟得特別緊,觸針般地鬆手,惱恨與羞澀同時浮現在嬌顏上。她生怕哪吒看出什麽,別過臉去,伸出手狠狠地在沈文約腰間掐了一把。沈文約疼得“噝”了一聲,飛機連帶著微微一顫,飛行校尉臉上卻露出惡作劇得逞的陶醉神情。


    沒過多久,這一隊觀光的機隊飛臨到壺口上方。這裏已經有飛機在巡邏,巡邏機與沈文約用燈光簡單地交談了一下,擺動機翼打了個招呼,匆匆離開。飛機開始在壺口上方盤旋,高度逐漸下降。哪吒朝下麵看去,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那壺口瀑布。隻見一條黃綢腰帶般的黃河自西方蜿蜒至此,水流在這一段狹窄的河道裏匯聚成狂流,兩側的石岸讓這條水龍很不舒服,水龍不時掀起的滔天巨浪,好似龍族狂怒時豎起的鱗片。河道前方突然下降成一道九十度的河床懸崖,化身為水的巨獸前赴後繼地奔流而落,發出絕望的嘶吼,即使在高空也能聽到瀑布的嘩嘩聲。


    哪吒注意到,在壺口瀑布的上空,橫亙著一道散發著淡淡祥光的華麗彩門。門楣上畫著龍鱗紋路,造型古樸,它周身雲靄繚繞,在瀑布上空形成的彩虹的映襯下,宛若仙界之物。“這就是傳說中的龍門。黃河裏的鯉魚每年就是要在這裏,逆著水流躍過龍門,化身成龍。” 玉環公主給哪吒講解道。哪吒驚訝不已。壺口瀑布的落差相當大,這龍門的高度也不低。鯉魚身上又沒裝著牛筋動力和螺旋槳,要逆著這麽強烈的水流跳過去,確實極不容易。


    “所以每年來這裏跳龍門的鯉魚有幾萬條,但隻有最強壯、最聰明,還得足夠幸運的鯉魚才能變成龍——有人做過統計,平均每一千條鯉魚,隻有一條能躍過龍門。”


    “原來甜筒、饕餮和雷公它們,變成龍之前都是這麽辛苦啊……”哪吒心想,更覺得難過。它們在跳過龍門之前一定滿懷憧憬吧,付出這麽多努力,換來的卻是在地下隧道裏沒日沒夜地辛苦工作,實在是太可憐了。


    “你看,在龍門兩側的岸上,白雲觀的道士們已經開始在搭建法陣了。”沈文約讓飛機稍微傾斜了一點,指著地上的幾處小黑點。那裏插著五顏六色的旗子,還有數尊大香爐煙霧繚繞。道士們在來回奔走,一個個陰陽魚和八卦的圖案已經初具雛形,鉗製住了壺口瀑布的兩岸以及上空。在更遠的地方,是一處簡易的冶煉場,高爐林立,熾熱的暗紅色鐵水在坩堝中沸騰,飄搖濃厚的黑煙像是誰用炭筆在天空上畫了一道。哪吒突然心中一緊,似乎看到了熟悉的東西。他再定睛一看,發現鐵匠們正在鑄造的,居然是一條條黑色的鎖鏈。這些鎖鏈的樣式與拴住甜筒的毫無二致。


    玉環公主見哪吒看得仔細,就給他講解道:“他們是在為龍門節做準備。到了那一天,長安城的軍隊會把壺口圍起來。當鯉魚變成龍以後,先由白雲觀的道長們作法,把新龍約束在這個法陣裏。然後用鐵鏈鎖起來,由軍隊押回長安城去接受訓練。”


    “它們不會反抗嗎?”哪吒小心翼翼地問。


    沈文約不以為然地拍了拍操縱杆,大聲道:“有天策府在,任何人或者任何東西都威脅不了長安。”他話音剛落,地麵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震動,在天空的“天策—零貳陸”也被這震動波及,小小地顛簸了一下。


    “怎麽回事?是地震了嗎?”玉環公主有些驚惶地問道。


    “你們坐好!”沈文約輕鬆的表情消失了,他把護目鏡戴正,飛機朝著天空爬升而去,同時按下一個按鈕,“哢嚓”一聲,機翼下的兩個副動力箱被遠遠地拋出去,整架“天策—零貳陸”登時一輕。玉環公主了解一點天策府空軍的作戰習慣,當一架飛機拋下副動力箱時,意味著飛行校尉即將麵臨複雜的空中格鬥局麵,需要減輕負載以獲得較好的機動性。“怎麽了?是遭遇敵人襲擊了嗎?”玉環公主連聲問道。


    “馬上就知道了。”沈文約沉聲道,同時控製飛機在較高的高度進行盤旋。


    地麵上又是一陣震動傳來。哪吒和玉環在天空中驚駭地看到,似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搖動著壺口瀑布,黃河兩岸的大地開始抖動起來。無論是冶煉場還是法陣,都被晃得東倒西歪。哪吒親眼看到一尊坩堝倒在地上,鐵水流淌出來,把周圍堆積的鎖鏈燒熔。


    “快看!”哪吒大喊。他看到一縷縷黑氣從壺口瀑布附近的山穀與丘陵裂隙中飄出來,會聚成一條條孽龍。這些孽龍和襲擊哪吒的那條長度差不多,一出來就立刻四散開,向最近的人類發起襲擊。


    玉環公主驚呆了:“是孽龍,而且還有這麽多!這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咱們得盡快離開壺口,萬一孽龍上天,可就麻煩了。”沈文約說道。


    “我們不去救他們嗎?”哪吒問。


    沈文約搖搖頭:“這架‘天策—零貳陸’沒裝任何武器,何況還有你們在。不過你放心,白雲觀的道士們雖然討厭,但都不是廢物,他們還能撐一陣——玉環!”沈文約叫著玉環公主的名字,把機艙裏的傳音鈴遞給她:“馬上給天策府的尉遲大人發報,讓他們盡快通知李將軍,派遣援軍過來。”


    玉環接過鈴鐺,手足無措:“這該怎麽用?”


    “按三才韻部搖動,天是長搖,地是短搖,人是急搖。這個鈴跟天策府的警鍾是貫通的,我們一發報,那邊就能收到。”


    “可是我沒用過三才韻部啊……”玉環委屈地說。她雖然喜歡跟當兵的混在一起,可並不代表自己對軍隊那一套通信手段很熟悉。


    “我會這個!”哪吒舉起手,“父親教我背誦過這個。‘天—天—地’是十四緝,‘天—地—天—人’是第七個字,那就是‘急’字,是這樣吧?”


    “很好!”


    沈文約表揚了一句,重新開始全神貫注地操縱飛機。哪吒深吸一口氣,把從前父親要求自己背誦的內容一一回想起來,再轉譯成傳音鈴的搖動方式,時快時慢地搖動起來。這時已經有孽龍注意到了這架飛機,晃晃悠悠飛上天來,試圖接近。不是一條,而是三條。沈文約冷哼一聲,一踩推力板,來了個幹淨利落的小角度回旋,堪堪避開兩條孽龍的襲擊,然後迎頭朝著第三條孽龍撞去。孽龍還沒來得及施展爪牙,“天策—零貳陸”的所有螺旋槳猛然加速轉動,在機頭形成一個劇烈的空氣旋渦,撕開了孽龍的霧狀身體,然後以極高的速度突圍而去,留下一道殘影。隻是機艙內的成員不得不承受很大的壓力。玉環公主把哪吒摟在懷裏,頭低下去。哪吒雖然臉色煞白,手腕卻堅定不動,鈴鐺依然有節奏地響著。


    沈文約精湛的技術為援軍爭取了時間,四架護航的“武德”終於趕了過來,毫不猶豫地擋在“天策—零貳陸”前麵,連弩和符紙炮從機翼下接連不斷地噴射出去,在天空爆出一團團黑色的霧花。“兄弟們,辛苦了!”沈文約用燈光向他們道謝,然後在半空畫了一道弧線,迅速朝長安城飛去。與此同時,“壺口孽龍起,急!”的訊息經過哪吒之手,迅速傳回了天策府……長安城的正中央是皇城的所在。在皇城西北角有一處偏殿,其貌不揚,既沒有鋪設精美的琉璃瓦,也沒有懸掛任何匾額,而且有一半殿身都埋在地下。但在熟知皇城內情的人眼中,這座宮殿代表了整個長安最高的意誌。天子穿著金黃色的便袍,走進這座宮殿,身邊隻有一名侍衛跟隨。他背著手,步子邁得不疾不徐,隻有腰間係著的那一枚玉璽晃動的幅度,才透露出他心緒中的一點點不平靜。他還是個年輕人,治理這個國家不過幾年,還沒有充分培養出天威,偶爾還會像普通人一樣流露出自己的情緒。


    這座偏殿內別的什麽都沒有,隻在中央供奉著一座玉石雕成的五爪金龍,雕像足有六丈高,幾乎碰到殿頂。天子走到玉龍身前,侍衛用手扳動玉龍的尾巴,傳來一陣“嘎吱嘎吱”的機關聲,然後玉龍的底座朝兩邊開啟,露出一個小小的房間。天子走進房間,侍衛掏出一半虎符,把它嵌在房間裏的另外一半虎符旁邊。當兩半虎符的裂縫完全彌合,小門慢慢關閉,整個房間開始飛速地朝地下降去。房間內的一個銅製標尺從“零”刻度的位置不斷下降,一直到“叁拾”才停住。房間的門再度開啟,出現在天子眼前的是一個半圓形的大空間。在空間的正麵牆上掛的是一麵碩大無朋的銅鏡,足有四層樓那麽高。銅鏡前是一個四層的大理石階梯平台,在前三層階梯上坐滿了穿著青袍的道士。這些道士麵前都豎起一麵小銅鏡,還有一個算盤和羅盤。他們一邊注視著銅鏡裏變化的數字與符籙,一邊急促地用算盤劈裏啪啦地計算或轉動羅盤,交談的聲音壓得很低,氣氛卻頗為緊張。


    這裏是兵部秘府,長安城出現重大危機時,天子就會在這裏進行決策指揮。兵部秘府大概是整個長安城最安全的地方了,即使把庫房裏所有的轟天雷都投在皇城裏,這個地方也不會有任何損傷。天子出現的位置,是在大理石階梯的最頂層。這裏沒有任何擺設,隻在外圍貼了一圈杏黃色的靜音符。平台上的設施隻有一張桌子和四把石椅,其中三把已經坐上了人。座位上的三個人看到天子來了,都紛紛起身叩拜。天子示意他們平身,然後坐在最中央的石椅上,威嚴地掃視了一圈這三位臣子。整個長安城有資格在這裏出現的人,全都到齊了。掌管神武軍的李靖大將軍、掌管天策府的尉遲敬德將軍,以及須發皆白的白雲觀清風道長,他們三個代表了禁軍、空軍以及道門的三股力量。整個長安城的安全,就是由這三根支柱支撐的。


    “開始吧。”天子沒有客套,他看起來心思沉重。


    清風道長看了一眼兩位同僚,拂塵一揮,那一麵碩大的銅鏡慢慢泛起光亮,鏡中顯出了壺口瀑布的景象,整個秘府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在鏡中,壺口瀑布兩岸一片狼藉,搭建到一半的法陣幡杆被扯倒,銅鼎壓斷了香案,花花綠綠的符掛與小旗撒了一地;附近的冶煉場狀況更是淒慘,坩堝傾倒,高爐倒塌,灑了一地的鐵水凝結成了一塊古怪的鐵疙瘩,其中隱隱還能看到人形。一大批士兵正在現場埋頭清理著,天空不時有飛機飛過。


    尉遲敬德報告道:“今天上午辰時三刻,天策府接到壺口空域巡邏機的通報,至少有五十條身長三丈以上的孽龍在壺口瀑布附近生成,襲擊了正在布設的法陣和冶煉場。半個時辰後,天策府的第一批三十架武德型戰機趕往現場,孽龍在午時前全部被消滅。天策府隨即將指揮權轉交給趕到現場的神武陸軍。”他一邊說著,鏡子裏一邊顯示出了一些數字和圖形,幫助直觀了解。


    “傷亡呢?”天子問。


    這時李靖開口了:“根據神武軍統計,地麵共計有五名道長羽化,十三名冶煉工人殉職,兩架天策府戰機墜毀。”他停頓了一下,聲調稍微高了一些:“不過托陛下洪福,龍門法陣並沒有損傷。”天子沒有被這句恭維打動,他把目光投向清風道長。清風道長會意,一甩拂塵,那巨大的銅鏡上的畫麵發生變換,龐雜的各色符籙按照特定規律飛舞,又重新組合起來,凝聚成一幅壺口瀑布的側剖圖。


    “自我大唐在壺口瀑布舉行龍門節開始,每次捕到的新龍都會在現場留下一絲戾氣滲入地層。如果我們把每一條龍所遺留下來的戾氣稱為一業的話,那麽平均每造十五業,就足以形成一條孽龍,出來禍亂人間。”銅鏡裏的數縷黑氣隨著清風道長的講解,形成一條龍形,張牙舞爪。


    “根據白雲觀曆代仙師的不懈觀測與研究,我們已經掌握了孽龍的形成規律。普通的孽龍,戾氣濃度很低,可以輕易消滅。但平均每過三十年,遺留在壺口瀑布附近的戾氣濃度會累計到一個臨界值,將會滋生出一條巨大的孽龍。大孽龍蘇醒之前會伴隨著一係列征兆,諸如地震,或者小孽龍頻繁現身,活動範圍擴大——”


    “李將軍,你的家眷似乎也遭到過它們的襲擊?”天子忽然偏過頭問道。


    “正是,有勞陛下掛心,所幸無恙。”李靖欠身回答。


    “那是在長安南邊,孽龍都跑出去那麽遠了啊……”天子自言自語。


    清風道長繼續道:“當這些征兆持續一段時間後,巨大的孽龍就會從地底蘇醒。它是龍族的怨念所凝,所以本能會驅趕著它向長安城進發,不毀掉長安城誓不罷休。一旦讓它進入長安城,將會對城市造成極大的損害。”“可是……”年輕的天子指著銅鏡上的數字,“道長剛才說三十年,但上一次發生是在二十六年前;再上一次,是二十七年;再往前數,是二十八年。這是不是說,龍災的爆發頻率在逐漸增高?”


    清風道長一怔,他沒想到天子會如此迅捷地抓住重點。他連忙拱手道:“陛下明鑒。三十年隻是平均數,近幾次龍災的間隔時間確實在逐漸變短。”


    “為什麽呢?”


    “因為自陛下登基以來,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人民安居樂業,以至城市中的市民數量越來越多,城市範圍也在慢慢擴大。地龍運力必須用到更多的龍,才能追上經濟發展的步伐。我們在龍門節的捕龍量每年都在增加,戾氣濃度自然也呈上升趨勢。”


    天子聽完解說,表情微微露出不安。他登基才五年時間,還沒有經曆過龍災。人對未知的災難總會有種恐懼:“那該怎麽辦才好?”


    李靖身子前傾,憂心忡忡:“以臣之見,不如暫時取消龍門節,或減少捕龍數量,以遏製戾氣上升。”


    “不可!”清風道長眼睛一瞪,大聲反對,“龍數減少,地下龍勢必大受影響,運力不足,長安城必有大亂。”


    “可龍災若是爆發,恐怕會有風險……”尉遲敬德插嘴道。


    清風道長起身深深一揖,麵向天子,語氣傲然:“自有長安城以來,這樣的龍災已經發生了數十次。不過每一次都被白雲觀成功驅散,長安城從未讓孽龍進入過一次。先帝在位之時,貧道有幸追隨先師參加了兩次長安防禦戰,親眼見我長安軍民眾誌成城,人定可勝龍。陛下,要對長安有信心!”


    李靖的眉毛擰在一起,他可沒有清風道長那麽樂觀。從他的角度來看,一打仗就會有傷亡,能有辦法消弭災難,盡量不動兵戈最好。他身為大將軍,求穩是第一位的。清風道長把視線轉向李靖,朗聲道:“每次龍災爆發時,孽龍的實力都差不多,但長安城的實力與日俱增。這些年來,白雲觀的研究從未停滯。無論陣法、符咒還是祭煉出的破邪法器,威力都比三十年前高出許多——李將軍、尉遲將軍,這麽多年來,你們神武陸軍的火器、天策空軍的戰機技術上不也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嗎?養兵千日,難不成事到臨頭,連區區一條孽龍都收拾不了,還要長安城犧牲經濟來彌補你們的膽怯嗎?”麵對清風道長的挑釁,李靖和尉遲敬德隻能苦笑著閉上嘴。天子道:“那道長的意思是?”


    “龍門節照常進行。白雲觀會全力戒備,就算龍災提前爆發,貧道也有信心拒龍於城牆之外。” 清風道長信心十足地揮了一下拂塵。李靖和尉遲敬德沒辦法,一並起身,向天子保證神武陸軍和天策空軍也會全力配合。三位長安城的支柱都做出了保證,天子的情緒逐漸安定下來。他勉勵了幾句,然後起身離開。


    臨走之前,天子瞥了一眼大銅鏡,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鏡中幻化出的那條大孽龍正別有深意地盯著他,這讓這位九五之尊不太舒服。


    第五章 巨龍的憤怒與火氣


    哪吒覺得父親最近有心事。


    平時父親總是很忙,但每次回家,第一件事一定是把哪吒叫到跟前,要麽檢查功課,要麽詢問近況。雖然父親的態度有些生硬和笨拙,但哪吒知道那是關心的表現。但最近幾天,哪吒看到父親進門以後誰都不理睬,總是陰沉著臉走進書房,把門關緊,不知在裏麵做什麽。而且家裏的訪客數量大增,不分白天黑夜,不停有人來拜訪李靖,一談就是一個多時辰。哪吒經常一覺醒來,看到書房仍舊點著蠟燭。


    整個大將軍府的空氣都因此而變得沉重起來,仆人們放輕腳步,生怕弄出大響動惹怒主人,門裏門外衛兵的表情也僵硬了不少。哪吒覺得十分沒趣。可是他現在根本出不去。自從在壺口瀑布遇險以後,大將軍下了禁足令,不讓哪吒外出,尤其是不許再到長安城外去。這可把哪吒悶壞了。家裏這麽狹窄,哪裏有長安城那麽好玩;而長安城再大,也沒有天空那麽開闊。他已經享受過飛行的樂趣,心已經野了,再重新關起來,讓他痛苦萬分。可這次別說玉環姐姐,就連沈大哥都不幫他,他們都讓他安心在家裏念書。哪吒百無聊賴地翻了幾頁圖畫書,又去逗了逗水缸裏的烏龜,把幾頁白紙疊成飛機扔出二樓的窗外,掉到院子的花叢裏。這些遊戲本來都是他的愛好,現在卻是索然無味,哪吒滿腦子都是飛行,這些小打小鬧隻會讓他更加空虛。


    “真想去找甜筒、饕餮、雷公他們玩啊。”哪吒趴在窗口,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頭,開始想念地下的中央大齒輪柱。比起人類來,那些龍可愛多了。想到柱子,他忽然回想起了那次危險的攀爬,那可真是一次驚險的旅程,若不是甜筒及時出手,恐怕他已經摔死了。下次再有機會爬的話,哪吒覺得可以在腰間拴根繩子,這樣就安全多了。


    繩子?攀爬?一個念頭突然出現在哪吒腦海中。他去花匠的儲藏室裏找出一捆繩子,說要用來玩遊戲,然後把自己房間的門關上,誰也不許進來。哪吒把繩子的一端係在床腳,然後身子掛在窗外,抓住繩子一步步地往下滑——這是從一本講風塵三俠的圖畫書裏學來的——他很快就有驚無險地落到了地麵,沒人覺察。


    哪吒從家裏溜出來後,直接跑去附近的利人市地下龍站,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從這裏隨便攀爬上一條龍,讓它把自己帶去中央大齒輪柱,就能見到它們了。可當哪吒走到地下龍站時,看到牌樓下的入口被三條黃色的綢帶封住了,幾名士兵站在門口,不讓人進去。最奇怪的是,站口附近居然支起了一張香案,案上插著十幾根細細的香,都點燃了,嫋嫋的香煙在牌樓附近升騰。一個和尚撚動著佛珠,喃喃念著經文。一群老頭老太太聚在香案旁邊,手做祈禱狀。


    “這是怎麽了?地下龍停運了嗎?”哪吒問旁邊一個賣燒餅的大人。那個燒餅販子看到發問的是個小孩子,摸摸他的頭,和藹地說:“小朋友可別問那麽多,不是你該知道的事。”哪吒哪裏肯放棄,纏著他問。這個大叔脾氣不錯,被哪吒纏得沒辦法了,隻好告訴他,這是地下龍升天了。


    “升天?是說地下龍會飛了嗎?”哪吒問。


    大叔撓撓頭:“所以說小孩子不應該知道嘛……升天,升天就是去世了、過去了……呃,就是死了。”他一口氣說出好幾個代稱。


    “龍也會死?”哪吒一下呆住了。


    “龍當然會死啦,和人是一樣的。”大叔撇撇嘴,到底是個小孩子,居然會有這麽天真的想法。他指了指站口的牌樓,“如果有龍在地下龍站裏死掉的話,站點都要暫時關閉,等到龍屍被處理走,才會繼續運行。你看,那邊還有和尚來做法事呢,免得龍死以後怨念不散在附近作祟……咦?”他說完這句話一低頭,發現哪吒已經不見了。大叔搖搖頭,心想,現在的小孩子實在太沒禮貌了,然後繼續揉麵團。


    牌樓附近的垃圾箱後麵有一處不起眼的導流渠,它的功能是在下雨時防止雨水倒灌入地下龍站內。這個導流渠是根竹製的長水管,從地下龍站裏接出來,通往地麵。洞口的大小勉強可以通過一個小孩子。哪吒此時正全身趴在水管裏,扭動著身體向深處爬。這裏太過狹窄,他施展不開手臂,隻能用雙肘和膝蓋蠕動。有時內槽沒刮幹淨的竹刺會紮到他的身體,但他顧不上疼,咬著牙一刻不停地前進。


    哪吒的心裏慌亂不已。他雖然知道概率很低,但仍忍不住去想那條死掉的龍會不會是甜筒。他年紀還小,但死亡這個概念還是明白的。甜筒那種枯槁的目光、不願進食的虛弱身體,都讓哪吒有著強烈的不祥的預感。他很快就爬到了水管的盡頭,然後毫不猶豫地跳下去。哪吒落地以後發現,這個位置位於地下龍站台的內凹側麵,恰好可以看到地下龍站內的動靜。


    哪吒悄悄探起頭,看到一具巨大的龍軀填滿了整條隧道,它身上的鱗片暗淡無光,四隻爪子無力地蜷縮在腹部,一直搖擺的龍須也耷拉在長吻兩側,全無活力。一群草綠色服飾的工作人員正在龍屍周圍忙碌,用許多粗大的灰繩把它綁起來,它看起來好似落入了蜘蛛的巢穴。哪吒鬆了一口氣,這個顯然不是甜筒。甜筒的鱗片要比它長,紋路也不相同。這些細微的差別也許別人看不出來,但哪吒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來。不過他的心情並沒有好轉,那條去世的巨龍緊閉著雙眼,嘴巴痛苦地咧開一半,看起來死前相當痛苦。它的龍皮發皺而鬆弛,脖頸汙漬斑斑,像是一個蒼老而疲憊的人類老者。如果有一天甜筒也變成這樣該怎麽辦?哪吒想。


    這時候,地下龍站的工作人員拽起繩子,一邊喊著號子一邊往一個方向拽去。龍屍太大了,即使幾十個人用力,也隻能挪動一小段路,給隧道騰出一點點空間,不過有這點空間也就夠了。工作人員吹了幾聲哨子,很快從隧道的另外一個方向傳來龍嘯,然後哪吒看到一條龍尾緩緩伸入站台。原來這條龍是倒著進入隧道的,龍尾正好對準死龍的龍頭。工作人員七手八腳地把捆縛龍屍的繩子捋成十幾束粗大的牽引索,再把牽引索拴在龍尾巴上。


    哪吒一下明白了,他們是打算讓那條龍把龍屍拖走。這麽重的屍體,除了龍以外確實沒人能拖動。他忽然注意到,那條龍尾上有幾片鱗甲是圓形的,聚在一起好似一朵梅花。哪吒想起來了,這條龍他那天應該見過,還給它起過一個名字叫梅花斑。哪吒悄悄從藏身之處跑出來,此時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龍尾上,沒人發現這個小孩子。他弓著腰,屏住呼吸鑽進隧道,跑到龍頭的位置,輕輕喊了一聲“梅花斑”。聽到哪吒的聲音,梅花斑的眼睛轉動了一下,龍須輕輕擺了擺,認出了這個給自己起名字的小家夥。


    “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梅花斑問。他們在用龍語交談,普通人是聽不到的。


    “你帶我去中央大齒輪柱吧,我想去看看大家。”哪吒說,然後舉起一個大袋子,“我帶了好多好吃的!”


    梅花斑遲疑了一下:“呃,我無所謂,不過我得先把這具屍體拖走,才能回去。”


    “它是你的朋友嗎?”哪吒低聲問。


    “我不認識。不過聽說是個老家夥,已經在這裏待了十多年了。”梅花斑的聲音裏無喜無悲,仿佛這事跟它毫無關係。隻有十多年壽命嗎?哪吒心想,但沒有繼續問下去,他掀開梅花斑的一片鱗甲,藏身其中,心情變得好沉重。在黑暗和狹窄中度過十多年的疲勞生涯,最終的結局卻是死亡,這就是龍的一生嗎?


    很快,站台裏的牽引索都接好了,梅花斑昂起頭,發出一聲長嘯,奮力向前,那具龍屍的鱗片與地麵摩擦發出尖厲的聲響,兩條龍一前一後緩緩駛出站台,工作人員們發出歡呼。梅花斑拖著屍身在隧道裏緩慢地飛行著,不時轉彎。它走的路不是平常的載客路線,哪吒感覺隧道是微微朝下傾斜的,說明他們一直在向地下飛。大約飛了半個時辰,哪吒陡然覺得身體一輕,他偷偷從鱗片裏探出頭去,結果嚇了一跳。


    他們正在一處空洞的正上方飛翔。這個洞穴和中央大齒輪柱的空間很相似,但沒那麽大,也沒那麽多精密的機器設備,就是一個普通的岩石洞窟,洞壁上鑲嵌的夜明珠很少。在洞穴的底部,是一片白森森的龍骨叢林。這叢林是由龍的骸骨堆積而成的,狹長的脊骨高挑而起,掛滿枯黃的趾爪,一排排灌木般的嶙峋肋骨倒立朝天,關節扭曲成團。叢林深處隱藏著無數碩大的巨龍頭骨,它們的下頜或開或合,漆黑空洞的眼窩裏閃著磷火。這一片骨堆層疊厚實,一望盈野,不知要多少龍屍才能達到這樣的規模。


    哪吒聞到洞穴裏有一股濃濃的屍腐味,讓他暈頭轉向,忍不住捂住了鼻子。梅花斑似乎也不喜歡這裏,它飛快地劃過洞穴上空,用尖利的後爪割斷牽引索。那具老龍的屍體失去支撐,從半空掉落下去,“嘩啦”一聲砸在龍骨堆中,引發了一連串骨塔的坍塌。梅花斑完成這個動作後,頭也不回地朝出口飛去。哪吒問它這是什麽地方,梅花斑說這叫龍屍坑,每次龍死以後,都會被丟棄在這個坑裏。


    “沒有墓地和墓碑?隻是像垃圾一樣堆在一起?”哪吒驚訝地瞪大眼睛。


    “不然還能如何?”梅花斑奇怪地反問。


    哪吒捂住鼻子再次低頭望去,那具龍屍一動不動地躺在坑底,擺出一個滑稽的姿勢。過不了多久,它的血肉就會全部腐爛,隻剩下一截截骸骨,和周圍的骨林融為一體。即使死後,它也沒有機會一睹陽光,更沒有機會飛翔。不知為何,哪吒的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


    梅花斑離開龍屍坑後,把哪吒帶回了中央大齒輪柱。那些正在休息的龍看到哪吒來了,都很興奮。饕餮像小狗一樣拚命去聞他手裏的零食口袋,哪吒不得不多給它吃了一塊甜玉米。哪吒把零食發完後,走到甜筒跟前。甜筒還是那一副老樣子,趴在自己的坑裏打瞌睡。它聽到哪吒走過來,簡單地擺動一下龍須:“我不是跟你說了不要再來這裏嗎?”哪吒沒回答,一屁股坐到甜筒身旁,垂著頭悶悶不樂。這個反應有點出乎甜筒的意料,它本來不想搭理他,可看到這小男孩一臉的鬱悶,它無奈地噴了口氣,把脖子伸過去問道:“你怎麽啦?”哪吒遂將在龍屍坑裏看到的情景跟甜筒說了,問它去過沒有。甜筒淡然道:“龍屍坑我去過幾次,運過幾次同伴的屍體,那個地方的屍臭味道太重了,我不喜歡。”


    “那地方多可怕啊!”哪吒激動地說,“看不到天空,也沒有陽光,周圍除了骨頭什麽都沒有。你們生前在地下隧道裏飛行,死後也要在這樣的地方待著嗎?”


    “都死了,還想那麽多幹嗎?”甜筒昂起頭,掃視那群爭搶零食的龍,“我們都有被人拖走的一天,這裏的每一條龍,最終的歸宿都是那裏——沒有例外。”


    “你們甚至連墓碑都沒有。”


    “要墓碑有什麽用,在遇到你之前,我們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甜筒抬起爪子,碰了碰哪吒的小腦袋。


    “一次天空都沒有飛上去過,這樣實在是太可憐了……”哪吒喃喃道。他第一次來的時候隻是對龍們懷有同情,這一次卻已能感受到那種深不見底的絕望。


    “在這種絕境,若不讓自己死心的話,希望越大,思考越多,越是一種折磨。你拿零食給它們,給它們起名字,都是很殘忍的,現在你明白了嗎?”


    甜筒平靜而嚴肅地望著哪吒,這還是個小孩子,它不確定他是否真的能理解這番話。哪吒注視著甜筒,眼神很困惑,終於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這讓甜筒鬆了一口氣。它略帶歉疚地把身子俯下,下巴貼到地麵:“來吧,坐上來,帶你去空中轉一轉。”哪吒順著脖子爬上龍頭,輕車熟路地在兩個犄角之間找到鼓包,一屁股坐下去。甜筒身軀一振,緩緩升空。雖然這裏的地穴空間有限,甜筒的尾還被鎖鏈拴住,但做一些小範圍的騰挪還是可以的。


    中央大柱的齒輪依然“嘎吱嘎吱”地轉動著,巨龍帶著少年在半空拘謹地飛翔。其他的巨龍都識趣地避開他們的路線,免得鎖鏈糾纏在一起。哪吒抓住犄角,用臉貼在它略帶腥味的冰涼鱗片上,輕聲道:“其實,那天我也去壺口瀑布試著飛了一次。”


    “哦。”


    “可惜不是騎龍,我坐的是飛機。”然後哪吒開始講他那天在壺口瀑布飛行的事情,看到什麽樣的鳥,吹著什麽味道的風,太陽光從什麽角度照射下來,給白雲鑲出什麽樣的金邊,甚至突然升空時的微微反胃,他把每一個小細節都津津有味地描述出來。甜筒聽著聽著,猛然醒悟到,哪吒這麽細致地描述,是想讓它也體會到在天空飛翔的感覺。大概在小孩子看來,隻要把香甜的感覺描繪出來,就相當於吃到了奶糖。看到哪吒在頭頂笨拙而努力地找著形容詞,甜筒微微露出笑意,讓身軀飛得更加平穩。但下一個瞬間,他的身軀猛然歪斜了一下,差點把哪吒摔下去,因為一個可怕的詞從小孩子的嘴裏脫口而出。


    “孽龍?”甜筒淺黃色的龍眉一皺。


    “是啊,我們碰到了好幾條孽龍,差點沒回來……”哪吒興奮地比畫著手指。


    “詳細說給我聽聽。”於是哪吒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甜筒一邊聽,一邊盤旋著落回到大坑裏。等到哪吒跳回地麵,甜筒嚴肅地告訴他:“你最近不要來這裏了,也不要離開長安城。”


    “為什麽?”


    甜筒長長呼出一口氣,似乎下了個重大的決心。它抬起前爪,用尖利的指甲指了指自己下巴往下三尺的一道凹陷疤痕:“你看到這裏沒有?”哪吒點點頭,他當然看到了。當初他不小心把糖漿塗抹在這塊疤痕上,所以才認識了甜筒。“在我們龍族,這裏的鱗片叫作逆鱗,巨龍的憤怒與火氣都儲存於此。誰膽敢觸動的話,就會引發巨龍震怒,不死不休。”


    “可是這裏明明沒有鱗片啊?”哪吒問道。


    “在這裏的每一條龍都沒有逆鱗。我們在壺口瀑布變成龍以後,立刻被長安守軍捉住。在喪失自由的那一瞬間,每一條龍都會本能地摳出下頜的逆鱗,遠遠地拋開。這些逆鱗承載著我們最深沉的怒意與仇恨,化為沒有靈智隻有怨恨的存在。”


    “你是說……”


    “沒錯。那些孽龍都是我們的逆鱗所化。”甜筒的聲音變得深沉而幽遠,充滿了憂傷,“越是對未來絕望的龍,摳下去的逆鱗就越是凶殘。你在龍屍坑也看到了,這麽多年來,有多少龍埋骨於此,這麽多怨憤的逆鱗環繞著長安城,遲早會匯聚出大孽龍,釀成大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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