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我的血喚起了你的一些遠古記憶呢?”馮斯喃喃地說,“你和我真的有著同樣的血脈嗎?你到底能不能告訴我,你是什麽,我又是什麽?”


    巨鼠的眼神裏冒出一絲狡黠的意味,它用眼神示意馮斯抬頭看天。馮斯抬起頭,頓時覺得血往上湧。


    他看到了一副似曾相識的畫麵:那些飛速移動的白雲已經聚集在了一起,並且漸漸改變形狀,組成了一個圖案——他自己的頭顱。大半年前,在去往貴州山區的火車上,在時間停止的迷境中,他也看到了車窗外的氤氳雲氣組成了他的頭顱。


    不過,現在的這個頭顱更大,也更有氣勢。高懸於藏地風光的青空之上,馮大少的頭顱帶著逼人的威勢俯瞰大地,簡直有一種佛陀俯視蒼生的錯覺。那些原本就巍峨雄奇的雪山,此刻正以肉眼都能看得到的速度向上生長。


    天空慢慢暗了下來,太陽由之前燦爛的金色轉化為落日般的暗紅,平添了幾分不詳的氣息。空氣開始流動,轉為高原的風,並且風力越來越大,成為吹得人臉上生疼的狂風。湛藍的天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陰沉沉的鉛灰色,星星點點的雪花落了下來。原本閑適地吃草遊蕩的牛羊也受到驚嚇,四散奔逃。


    幾乎是在轉瞬之間,先前充滿詩情畫意的美景蕩然無存,周遭的一切都變得陰鬱而壓抑,危險的氛圍在蔓延膨脹。即便是幻境,這一片虛幻的領域也似乎把握住了青藏高原天堂與地獄並存的本質,那裏上一刻是生靈的樂土,下一刻就可能成為死神的墓場。


    三個歐洲人當然也注意到了這不同尋常的變化。叼著煙鬥的馬臉男人猛地把煙鬥往地上一擲,身上激發出一圈瑩白色的蠹痕。馮斯不明白他的用意,連忙拉著曾煒後退了幾步。但還沒退出多遠,那道蠹痕消失了。馬臉男人的臉上現出了驚恐的神情,大聲對著他的同伴喊了幾句,既不是漢語也不是英語,馮斯聽不懂。


    “他說的是法語,大意是‘創造之神發怒了,不許我們退出幻境,危險了。’”曾煒說。


    “你還真是多才多藝呢,居然懂法語?”馮斯有些小詫異,“不過,‘創造之神’是什麽玩意兒?是指的我們這位剛剛把我當奶媽一樣吸血的鼠兄麽?”


    “我不知道,他就是這麽用詞而已。”曾煒說。


    三個歐洲人看上去都相當恐慌。但從馬臉男人剛才的話來判斷,這隻從險境中重生的“創造之神”,阻止了他退出幻境的操作。在創造之神的能力壓迫之下,他竟然不能撤銷掉自己創建的幻域。


    “鼠兄,你到底想幹什麽?”馮斯蹲下身,對巨鼠說。巨鼠用充滿智慧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後頗有尊嚴地邁著四條小短腿跑遠了,身影很快消失在被大風吹得搖曳不休的長草中。馮斯很是無奈,想追也追之不上,隻好轉向歐洲人。


    “這位小姐,現在我們好像都被鼠兄困在這片幻域裏了,算是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馮斯說,“能不能稍微告訴我一點兒關於你們的事情,我們好一起想法子脫困。”


    混血女人堅決地搖頭:“抱歉,我們寧可死在這裏,也不能告訴你任何與我們有關的事情。你自求多福吧。”


    話音剛落,她和兩名同伴一起背靠著背呈三角方位坐下,一道淡青色的蠹痕從她身上釋放出來,將三個人全部籠罩其中。三人閉目而坐,以佛教七支坐法的標準姿勢開始打坐,蠹痕的淡青色裏也摻雜入了瑩白色和藏藍色。馮斯隱隱猜到,這三個人在用獨特的修煉方法把三人的力量匯聚在一起,以便迎接即將出現的巨大變故。


    “媽的,太沒義氣了……”馮斯無奈地擺擺手。雖然穿著冬裝,他還是已經感受到了明顯的寒意。天色已由之前的陰霾轉為更加令人不安的灰黑色,組成他頭顱形狀的雲朵也已經漆黑如墨,低垂在仿佛觸手可及的頭頂。呼嘯的狂風帶著驚人的力度,讓人連穩當站立都有些困難。


    更糟糕的是,不知道是不是習慣了那樣的環境,馬臉男人在創造這片幻域的時候,連他媽的高原因素都考慮進去了。現在馮斯覺得自己好像是開始出現了高原反應,腦袋很疼,呼吸不暢,胸口像被填了一團棉花一樣發悶。他大概記得出現高原反應的時候盡量不要運動,連忙坐在了地上。


    曾煒卻似乎沒有受半點影響,他隻是抄著手站在原地,仰頭看著雲朵組成的馮斯的頭顱,若有所思。


    “你看到自己的腦袋飛在天上,好像並不是特別吃驚的樣子。”曾煒忽然說。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幾個月前我也見過差不多的。”馮斯說。他本想一筆帶過,但曾煒看來對此頗感興趣,他隻能緊了緊衣服,強忍著高原反應的種種不適,大致講了一下其時發生在火車上的那一幕。他不過講了短短的幾分鍾,身邊已經是天昏地暗,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集集地掉落下來,地麵上已經是雪白一片。氣溫驟降,夾雜著冰粒的狂風吹在皮膚上有如刀割。


    馮斯還從未經受過這樣的嚴寒,當真有一種血管裏流動的血液都要凍成冰塊的錯覺。但曾煒始終顯得一切如常,他的強脾氣不禁上來了,也努力咬牙死扛著。


    “你想沒想過,兩次在不同的狀況下,都出現了你的頭,這到底是在暗示著什麽?”曾煒問。


    “也許是想說明……我老人家的腦袋特別值錢?”馮斯凍得牙關緊咬,發出格格的聲響,“比如說,他們是在提醒我,我的附腦和魔王有著關鍵性的聯係。”


    “廢話,你是天選者,你的附腦當然和魔王關係緊密,連我都知道了,還用得著提醒?”曾煒說,“我覺得這當中別有文章。但是這種雲團匯聚的形式,就很有趣,其中肯定包含著一些特定的信息。”


    “現在顧不上琢磨那些了,”馮斯把身體縮成一團,“要是先在這兒凍死了,什麽信息也沒用啦。我們要不要去找個山洞避避風雪?不然不等凍死,可能直接就被雪活埋了。”


    “照我看,你的鼠兄不是這個意思,”曾煒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他突然間把環境變得那麽極端,就是想要考驗你。你瞧,我們恐怕是走不到山洞了。”


    馮斯向周圍一看,果然,巨鼠不知什麽時候將幻域的地形都做了改變。先前距離兩人並不遠的幾個歐洲人,居然已經被轉移到幾百米開外,成為暴風雪中完全看不清楚的幾個小黑點。而遠方那些先前還在不斷生長的雪峰,此刻已經完全消失,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了一望無際的茫茫雪原,恐怕走出幾十公裏也沒法找到任何躲避風雪的所在。而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馮斯未必能走出一公裏。


    這片虛幻的世界就像是橡皮泥,由巨鼠任意捏著玩。


    “看來還真是考驗呢……不過它想考驗什麽?考驗我凍死的時候姿勢好看不好看?”馮斯翻翻白眼,“大哥,連你都快受不了啦。再說了,就算是要考驗,那也是考驗我這樣有身份的大人物,不該連你也拉下水。”


    “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曾煒簡短地說,“哪怕我自己凍死,也要保證你活著。”


    馮斯說不出話來。曾煒不隻是說說而已,居然真的在他身邊坐下,緊緊地擁住他,那是荒野求生的一個基本招式:減少體溫流逝。


    馮斯剛開始感到很不自在,但很快屈從於求生的本能。這時候他才注意到,曾煒身上有一種熟悉的氣味,細細想想,這味道和亡父馮琦州身上的煙味很像。那是一種全國各地都能買到的中檔偏低的香煙,馮斯從記事時起,就從來沒有見過馮琦州抽其他任何牌子的香煙。早年間馮琦州窮困的時候,抽這種便宜牌子的煙算是理所當然;後來他成為了算命大師,成為了有錢人,卻也一直隻抽這種煙,別人送的各種昂貴的名煙他碰都不碰一下。


    那時候馮斯隻是以為那是父親的某種獨特的怪癖,但到了此時此刻,他卻有那麽一點明白了:那是父親對過往歲月的一種特殊的紀念方式,對那個在年少輕狂的歲月裏陪著他抽同一種便宜煙的摯友的留戀。曾煒沒有撒謊,馮琦州和他的確是生死之交。


    皮膚已經麻木到幾乎沒有知覺,在低溫和缺氧的雙重壓迫下,馮斯的頭腦也開始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曾煒的臉和馮琦州的臉混雜在一起,竟然有些分不清楚了。


    “爸……這麽多年了,你還抽這種煙啊?”馮斯迷迷瞪瞪地說。


    “馮斯!醒醒!不能睡!”曾煒用力搖晃他的肩膀,他才猛然醒了過來。曾煒艱難地伸手,替他抹去沾在頭臉上的雪片:“這種煙,年輕的時候我和你爸都喜歡抽。那時候我經常有一些長時間蹲守的任務,監視一個嫌疑犯窩點就可能整夜整夜地不能睡覺。這種煙煙味比較衝,可以提神,我抽上癮了後介紹給你爸爸,他也喜歡上了。就這麽抽了一輩子。”


    “我們繼續先前被打斷的聊天吧,”馮斯強打起精神,“你之前跟我說,我爸過去是職業殺手,而你是個警察。你是怎麽認識他的?”


    “我那時候年紀很輕,有一種衝動的熱血,為了調查一個本地販毒組織,主動申請去做臥底。”曾煒說,“但是臥底這種事,實在比電影裏描述的黑暗上百倍,那種巨大的精神壓力遠遠超出我的想象。半年之後我就垮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一有點風吹草動就嚇得心髒都要跳出來了。那個販毒組織也注意到了我的異常,開始對我有所懷疑,他們通過他們自己的臥底,查出了我的身份。”


    “那你豈不是很慘?”馮斯回想著自己在各種影視片裏見到的身份泄露的臥底的下場,覺得全身更冷了。


    “我被帶到一個秘密據點,吊在一個空房間裏,販毒組織的頭目親自來審問我,想要弄清楚我到底傳回去多少重要的消息——這樣的審問當然是伴隨著酷刑。”曾煒說,“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熬不住的時候,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一個看上去像是組織裏的小嘍囉的人忽然闖進來,連開五槍,把屋裏連同那個頭目在內的五個毒販全部殺死了,一槍一個,幹淨利落,隻剩下了我。”


    “那個自然是我爸了?”馮斯咧嘴一笑,“這個出場蠻酷的。”


    曾煒點點頭:“他把我帶了出去,告訴了我事情原委。原來他接受了委托,一直在尋找那個頭目的下落。但頭目十分狡詐,他始終找不到,直到我被販毒組織揭穿身份後,他才算得到了機會。”


    “為什麽?”馮斯問,但馬上自己反應過來,“哦,我明白了。因為組織裏混進了一個臥底半年的警察,事關重大,他必須要親自審訊,這就是我爸唯一能把握的機會了。話說,你的身份泄露不會就是我爸搞的鬼吧?”


    曾煒笑了起來:“我當時也這麽問他,他的原話是:‘我倒也想,但是你太笨,笨到我還沒揭穿你你就自己被揪出來了。’我也不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不過這件事之後,我和他算是認識了,慢慢發現彼此的性格脾氣都很接近,居然成為了朋友。”


    馮斯強打起精神,聽著曾煒的講述,倒是也能分散不少注意力,身上的感覺沒有那麽難熬了。按照曾煒的說法,馮琦州是那個年代黑道上相當厲害的一名職業殺手,而且行事一向手腳幹淨,從來不留任何證據。以他解救曾煒的那一次為例,救出曾煒的同時放了一把火,在汽油的幫助下把屋裏的一切都燒得精光。


    曾煒和馮琦州結交後,一直在勸說對方放棄黑道營生,馮琦州自然不會答應,卻也不得不佩服曾煒身上那種近乎淳樸的正義感。


    “你知道嗎?雖然我很煩這樣用詞,但是你他媽的身上,真的有他媽的一顆赤子之心,赤子之心!”有一次喝酒的時候,馮琦州戳著曾煒的胸口說,“這一點老子不如你,真的不如你。”


    “赤子你大爺!你也可以選擇像我這樣嘛,兄弟!”喝得臉膛通紅的曾煒回應說。


    “沒得選!沒得選!”曾煒誇張地揮舞著他那雙殺人無算的大手,“路早就選好了,回不了頭了!不過,如果有朝一日你找到了證據要抓我,我不會怪你。”


    “抓住你之後,我一定給你送飯!保證你每星期都吃到烤腰子!”曾煒一拍桌子。兩個人的眼圈都有些發紅。


    兩人這種奇特的友誼一直維持了好幾年。然後,在某一個曾煒上街執勤的冬夜,馮琦州突然不依常規地找到了他。當時曾煒正和同事們利用巡邏的間隙吃盒飯,馮琦州像鬼魅一樣地出現在警車旁,曾煒連忙告訴同事們這是他的線人,然後把他拉到了一旁。


    “我知道你膽子大,但也不必非要跑到警車旁邊來顯擺吧?”曾煒說。


    “我是來向你告別的。”馮琦州說。


    “告別?”曾煒一怔。


    “我要走了。而且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未必有機會再見你。”馮琦州說。


    曾煒思考了幾秒鍾:“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還是以前我和你說過的話……”


    “別開玩笑了,哥們!”馮琦州拍拍曾煒的肩膀,“我寧可被人亂刀砍死,也不會任由你心目中神聖不可侵犯的法律來處置。我也不是遇到了麻煩需要跑路,隻是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曾煒有些失望,但還是問道:“什麽事?需要我幫忙嗎?”


    “你幫不上忙,這事兒太難了,搞不好連命都得賠進去,”馮琦州的語氣就像在描述一場郊外踏青,“不過我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你這一個朋友,總得跟你道一下別。”


    曾煒沉默了。兩人相交已久,對彼此的性情心知肚明,馮琦州盡管隻說了寥寥數語,卻已經傳達出了清晰的意思。曾煒是不可能阻止他的。


    “好吧,希望以後有機會再見。”曾煒拍拍馮琦州的肩膀。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你爸,黑道裏也再也沒有任何關於他活動的消息。”曾煒說,“我利用工作之餘多方打探,也沒有任何結果。他真正地人間蒸發了。”


    “但是二十年後,你還是重新遇到了他?那是今年還是去年的事兒?”馮斯問。他的臉和嘴唇已經全無血色,身上反而漸漸不覺得冷了。他知道,這樣的感覺比寒冷更加糟糕,說明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經逐漸過渡到凍死過程的第三個階段:抑製期。如果再不抓緊離開低溫環境並治療,那就真是離死不遠了。但他也相信,那隻眼神充滿智慧的巨鼠把他放在這樣的冰天雪地裏,目的絕不是讓他活活凍死。他必須忍耐,忍耐,不停地忍耐,等到事情出現變化的那一刻。


    周圍的能見度已經降到了最低,天空中落下的雪仿佛全都變成了黑色。世界像是被壓縮到了極致,又像是擴張到了無限。在這片無邊無際的冰雪領域裏,馮斯和曾煒就像是兩隻微不足道的螻蟻,隨時準備葬身於雪海之下。


    “是的,去年底,那一次是我出差去到了你老家所在省的省城,竟然無意間在一個娛樂會所的剪彩儀式上聽到了你爸爸的聲音。”曾煒說,“雖然改變了樣貌,但他的聲音我是不會忘記的。”


    “我相信他改換身份一定有重要原因,所以並沒有現身相見,而是悄悄調查了一下他。原來他已經改名為馮琦州,又有了一個道號‘忘虛子’,居然成了一個省內很紅的算命騙子,那天我撞見他就是那個會所請他去剪彩開光。最奇怪的是,當年他是那樣獨來獨往的一個人,現在居然有了一個差不多二十歲的兒子——從時間上來算,這個孩子應該誕生於他消失後沒多久,我相信二者之間必然有重大聯係。”


    “我沒有在省城停留多久,因為出差要辦的事情辦完了,必須回北京。我當時想,利用警局的數據庫來查也沒什麽關係。”曾煒的聲音忽然間充滿了愧疚,“可我沒想到,我利用數據庫調出二十年前與你父親有關的若幹案件的時候,被敵人潛伏的內奸發現了。一個警察,忽然開始調查他們苦苦尋找了二十年卻沒有結果的人,自然引起了他們的興趣。他們根據我回北京之前的行程,派人手去省城調查,這次是有的放矢,終於找到了你父親的蹤跡。”


    “這麽說起來,倒也的確不能怪你,”馮斯低聲說,“如你所說,這隻是一個無心之失。”


    “但我還是很難原諒自己,特別是當我在北京看見他的屍體的時候,”曾煒長歎一聲,“我找了他二十年,最後擺在我麵前的是一具腸穿肚爛的冰冷屍體,那種感覺我實在找不到言語來形容。但死者已矣,無法挽回,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幫助他照看他的兒子。”


    “但你沒想到,你卷進的會是這麽怪異難纏的大事兒,”馮斯苦笑一聲,“不過,不管怎麽說,還是得謝謝你。我總算是知道了一些我爸過去的事情——和他在我麵前的形象還真是截然不同呢。真希望能夠多聽一點……再多聽一點……”


    他的嘴唇甕動著,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身上一點也不冷,那種暖洋洋的感覺實在太舒暢了,簡直讓人一動也不想動,就想趕緊閉上眼睛,美美地大睡一覺,睡到春暖花開,睡到世界末日。


    他隱隱感到曾煒在搖晃他的身子,在他耳邊拚命喊著些什麽,但他一個字也聽不到了。黑暗不再隻是視覺的感受,仿佛變得有了觸感,有了氣味,把他包裹在其中,溶解在其中,讓他自己也變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如果這就是死亡的話,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嘛,馮斯想著,簡直比活著還舒服呢。就讓我這麽沉下去吧,沉到黑暗的最深處,沉到深淵的底部,永遠不用再睜眼,永遠不用再見到光亮……


    然後他的眼前就突然亮了起來。


    三、


    中國人過去是沒有聖誕節的概念的,但隨著歐美文化的凶猛入侵,年輕的男男女女越來越熱衷於成雙成對地一起度過這個洋節了。他們未必真的對耶穌他老人家有什麽真感情,但總要借著那種他們也解釋不清的獨特氛圍去享受一把浪漫。


    所以平安夜的三裏屯近幾年越來越熱鬧非凡,今年也不例外。紅男綠女們把各處酒吧都擠得滿滿當當的,除了一家。這家平時生意還算相當不錯的酒吧,不知道為什麽在明明可以大賺一筆的平安夜選擇了關門歇業。


    路過的人們難免會好奇地看上一眼這間不走尋常路的酒吧。它門窗緊閉,窗簾也拉得很緊,隻能隱隱看到一些燈光透出來。


    “大概是這裏被什麽有錢人包下來了?”人們事不關己地猜測兩句,很快從酒吧門前走過。


    酒吧裏。


    名叫李文森的老板默默地坐在角落裏,一言不發。他實在沒有什麽話可以說,現在霸占酒吧的這幫人,每一個人都可以輕鬆地用一根小指頭把他撕成碎片,除了沉默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還能做些什麽呢?


    現在在他酒吧裏坐了好幾桌人,每一桌人的形貌都十分的不走尋常路,其中甚至有一桌人全都是老外。但最吸引他眼球的,是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國男人。這個人剛剛走進酒吧的時候,一直把頭顱藏在寬大的帽兜裏,並沒有太引起他的注意,但等到此人把帽兜取下,李文森的眼珠子差點兒從眼眶裏蹦出來。


    這是一個雙頭的畸形人!他脖子上頂著兩顆腦袋,一大一小,小的那顆看來並無生命力。但不管大小,兩顆頭都挺嚇人的,而這個人更是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讓人不安的威懾力,仿佛他隨時都可能發起瘋來把整間酒吧給拆了。


    當然,這隻是外表而已。李文森很清楚,今天夜裏,每一個坐在這裏的人,都和這個雙頭怪人一樣,絕對可怕,絕對不平凡。過去他一直喜歡猜測顧客們的身份經曆,以此自娛,但自從遇到第一個怪物——那個驕傲的年輕人——之後,他再也沒有勇氣去猜了。他發現了一個未知的、根本無法以常理度之的世界。更為可怕的是,他和他的酒吧也被卷入了這個世界裏,無法逃脫。他隻能祈求過生日的耶穌保佑他,但願能夠活著逃離這個非人的世界。


    “老板,你這家酒吧不錯,蠻有情調的。”一個俊美得就像從日本漫畫裏走出來的一樣的年輕人來到身邊,對李文森說。


    李文森勉強笑了笑,沒有答話。雖然並沒有去刻意猜測,但他也能很輕易地看出,今夜來到酒吧裏的人大致分為兩撥。那十來個歐洲人是一撥,剩下的中國人和他們處於敵對關係。不過中國人內部也並不是鐵板一塊,看得出來這些人也分做若幹個勢力,彼此猜忌。


    這些人要是打起來,我這酒吧多半是要報銷了,李文森悲哀地想著。他很快又想到,這會兒哪還顧得了酒吧?能保命就不錯了。


    酒吧裏的這兩群人,自然就是幾大守衛人家族和來自西藏的黑暗勢力。此刻雙方看起來悠閑,實則各懷鬼胎,暗地裏劍拔弩張。


    “看來我們是上當了,”王璐手裏把玩著一個小鈴鐺,發出叮鈴鈴的響聲,“那家夥把我們約到這兒來,目的隻是為了讓我們和這些鬼佬火並而已。很顯然,鬼佬也是他用同樣的方法騙來的。”


    “能把我們幾個一起騙到這兒來,水準可不一般呐,”梁野說,“我沒猜錯的話,那家夥一定是給我們看了相同的東西——那樣我們寧可冒著被欺騙的風險也一定要為之趕過來的東西。”


    “然後為了那樣東西不落到你們幾個的手裏,我馬上趕過來了,”範量宇哼了一聲,“不過看到你們也同時趕到,我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那小子真有種,我要不把他撕成七八十塊,我就……”


    “別著急發狠了,範兄,”路晗衣依然帶著輕鬆的笑容,“現在可顧不上騙我們的那小子,西洋朋友們還在那兒等我們呢。”


    四個人盡管貌合神離,總算還能聊上幾句天。和他們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坐在遠處一張大桌旁的十餘個歐洲人。他們個個陰沉著臉,不說話,不談笑,不吃不喝,活像一堆擺在那裏的木偶。


    “照我看,我們要不要幹脆就散夥?”王璐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轉著,“這一架打起來,恐怕雙方都會死傷不少,這不正好中了約我們到這兒的那家夥的計?有點不劃算咧。”


    “他既然計劃周詳地把我們騙到這裏,當然是算準了的。”範量宇陰沉地一笑,“西藏這一支,一來是我們的心腹大患,二來他們所掌握的秘密未必不比天選者更重要,我們既然見到了他們,就不會放過。”


    梁野歎了口氣:“你說得對。難得能在這裏遇到他們,我恐怕是不會輕易讓他們離開的。不過,一會兒打起來的話就收不住了,有些問題得現在問。”


    他站起身來,走到李文森身前。李文森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梁野擺擺手,示意他鎮定:“別緊張,我們雖然殺人,但隻在必要的時候殺。我現在就是想問你幾個問題而已。”


    李文森苦笑一聲:“我知道你要問什麽。那個人隻是告訴我,今天晚上歇業,不招待其他客人,把場地留給你們。除此之外,我什麽都不知道。”


    “那是個什麽樣的人你總見到了吧?”梁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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