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這不是我應該去揣測的問題。”魔仆神色木然,但眼神裏卻流露出掩飾不了的哀傷。如它自己所說,它雖然還不是人,卻一直在努力地接近人,這個淒涼而失落的神情,十分生動而傳神,就像真人一樣。


    “魔王失蹤了,但是他們留給你的任務還在,或者應該說,他,”馮斯有意無意地不斷提起兩個魔王之間的區別,“所以幾千年來,你仍然在忠實地執行命令,培育著這些黑色的花,是麽?”


    魔仆沒有回答,但也並沒有否認。馮斯心裏冒出了一個更加大膽的猜想。由於缺乏足夠的證據支持,他無法肯定這個猜想的正確性,但此時此刻,好容易遇到一個相對高級的魔仆,他不願意放棄這個試探的機會。


    “那麽,讓我來做一下毫無根據的胡亂猜測吧。”馮斯緊盯著魔仆碩大的雙眼,“這種魔花我並不算太了解,但可以肯定一點,他可以和附腦所產生的精神力量發生共鳴,並且能極大強化這種力量。我並不知道你是什麽時候把這座金字塔藏進那隻麵猴的,但我知道,就在張獻忠死去的幾十年之後,有人從這裏得到了一朵黑色的花,並且連同那個麵猴一起帶到了川東,引發了一場奇特的災難。”


    他簡單描述了一下玄化道院消失的前因後果:“所以說,假如那一朵花的力量,就能夠帶動一個道觀裏上百個道士完成那樣的奇跡,你在這棵樹上種了至少有幾千多花吧?你的這位主人,一定是想要激發很多人的附腦。也就是說,他想要利用人類的力量。”


    魔仆依然沒有回答,眼神裏微微流露出一絲讚許的意味,馮斯明白,自己所猜想的大致方向並沒有錯。他不禁提高了音量:“千百年來,守衛人們一直猜測魔王是想要滅絕人類,或者滅絕地球上的生物;還有一部分人猜測魔王是想要幫助地球上的生物取得進化,不過這兩種說法都沒能得到廣泛的認可,因為它們都有一定的道理,卻也有很多解釋不通的地方。但是見到你之後,我覺得我可以做出某種更加接近事實的推測。”


    “你不妨說來聽聽,”魔仆重新恢複了平靜,“如果能遇到一個可以猜出這一切的人類,我也會覺得很欣慰的。”


    馮斯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魔王的確是在幫助地球上的物種進行進化,加速從低等物種到高等物種的演化速度,但這樣的進化並不是無限製的。魔王並不是好心的上帝,想要培養出什麽完美的高級物種,他們隻是一直在等待一種符合他們需求的物種出現。而人類,就恰好是這個符合需求的物種,人類出現後,魔王就不必再繼續幹預進化了。”


    “所以人類獲得附腦絕不是出於偶然。魔王用一次次的殺戮教會人類他們的強大,誘惑人類接受附腦,運用附腦去對抗他們。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就是人類符合他們需求的地方:能夠和附腦共存,而別的動物都做不到!魔王是想要利用移植了附腦的人類來實現他們的終極目的!”


    馮斯一麵說,一麵留神著魔仆的反應。從對方細微的麵部反應,他可以判斷出,自己的這一番推理基本上是八九不離十。果然,魔王並不是什麽試圖毀滅世界的殺人狂大魔頭,也不是什麽幫助地球生物糾正進化方向的代理上帝——他們隻是幾個、或者一群懷有某些不可告人目的的更高級生物,想要培養出合適的工具來幫助他們完成那些目的。


    人類,就是他們最終找到的最合適的工具。


    “但是到了人類逐漸開始掌握附腦之後,魔王的內部卻產生了分歧,”馮斯繼續說,“我當然不知道究竟是哪方麵的分歧,隻能瞎猜了:是不是他們當中的某一位對人類的力量產生了恐慌?他發現,把附腦贈予人類中的守衛人之後,守衛人的力量進展得過於迅猛,也許會失控……”


    說到這裏,他忽然住口了,因為他看到,魔仆的眼神裏出現了某種明白無誤的情緒——嘲弄和蔑視。也就是說,這一句他猜錯了,人類的進步並沒有給魔王造成什麽威脅感,在魔王的眼中,這仍然是一群任由他們宰割蹂躪的……害蟲。雙方的力量對比,依舊天差地遠,懸殊到涿鹿之戰原本應當是一場單方麵的屠殺。那麽那個意外的結局難道真的是內訌造成的?可是,如果不是因為人類所造成的威脅,他們還有其他什麽理由來自相殘殺呢?


    他禁不住看向魔仆,魔仆仍然是一臉譏刺的神情,還隱隱有那麽一點驕傲,似乎是在說“你的智力也不過如此”。它對於人類表情的理解還真是精到啊,馮斯想,可惜的是,進化得還是不夠完美,這張臉的比例太奇怪了,簡直像是現代派藝術家的雕塑作品……


    等等!“進化得不夠完美”?


    馮斯就好像看到一道緊閉的大門被推開,明亮的光線從大門後麵傾斜而出,照亮了思維的死角。他發現了真相。


    “我總算明白了——不是人類有了威脅,而是他們的進化方向出了問題!”馮斯用淩厲的目光盯著魔仆那對畸形的巨大眼球,“魔王中的一部分認為人類進化出錯,已經無法再利用,應該像之前的低級物種一樣被抑製、從食物鏈的頂端趕下去,以便再培育更高級的物種;另一部分卻認為人類還有改造的餘地,那麽多辛辛苦苦的付出不應該被輕易毀掉。這就是魔王之間產生的根本分歧。”


    魔仆的眼神變了。它的嘴唇緊抿,臉上的肌肉輕微抽搐了幾下,雙目眯成了一條線,更加顯得這張臉怪異難言。隨著魔仆表情的變化,馮斯忽然腦袋裏微微一痛,他有些警覺,知道這是自己的精神和魔仆產生了感應。這說明魔仆產生了比較大的情緒波動,以至於無法控製精神力量的膨脹。


    但話已經說到這裏了,他還是必須硬著頭皮追問下去:“所以,其實就隻剩下一個問題了,一個解釋這一切、解釋整個人類曆史和未來命運的問題:魔王,到底想要利用人類來做些什麽?”


    這句話問完之後,魔仆仍舊沒有應答。在沉默中度過了大約半分鍾之後,馮斯的頭痛陡然間加劇。他早有經驗,知道魔仆大概是動怒了,但這正是他要的結果。他很清楚,自己和魔仆之間的力量對比,大概就像一個幼兒園孩子抱著籃球試圖單挑喬丹,常規方式下勝算為零。他隻能激怒對方,期待對方的精神力量出現劇烈的波動,那樣說不定有機會能激發自己那種攪屎棍一般的“催化劑”力量,來個渾水摸魚。


    當然,如果失敗的話,自己將會變成這個魔仆的食物,如同它之前所說的那樣。


    馮斯忍著頭痛,注視著魔仆的舉動。魔仆瞪著銅鈴一樣的雙眼死死盯著他,雙方的目光交匯,馮斯從魔仆的眼神裏看出了一些頗為複雜的情感,那裏麵有貪婪,有期待,有憤怒,有興奮,有猜度,但還有另外一種掩藏不住的東西——惋惜。


    “你在惋惜些什麽?”馮斯問,“你吃掉我,也許可以得到很驚人的力量,因為我就是一坨了不起的催化劑麽。但你為什麽要惋惜?”


    “因為你的蠹痕,你還沒有找到激發方法的蠹痕,”魔仆輕聲說,“它太漂亮,太完美了,如果說我這一生中除了為主人服務之外還有什麽私心的話,就是想要見到你的蠹痕。”


    “我的蠹痕到底是什麽?”馮斯問。此時此刻,他恨不能一把揪過魔仆痛打一頓,來讓它吐露真相,來解除那個一直盤旋在自己心裏的疑團:我究竟能做什麽?


    “你們中國人相信轉世投胎,”魔仆邪惡地一笑,“等你轉世之後,也許就能知道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一直支撐著馮斯身體的那些枝條一下子收了回去,身下變得空空如也。但那股先前把他從平地吸到樹頂的吸力又出現了,使他並沒有跌落下去,而是懸浮在半空中,有如失重的宇航員。他先前還曾設想,也許可以不顧一切地貼著樹幹跳下去,借助拉扯那些黑色花朵減緩下墜的力道,但想到跳下去也沒用——下麵無數僵屍正在嗷嗷待哺呢,於是放棄了這個念頭。現在看來,就算是想跳,身體也跌不下去了。


    他隻能懸在高空,眼睜睜地看著從魔仆的身下鑽出幾根長長的黑色藤蔓,輕而易舉地把他捆成了粽子。然後這個大粽子被藤蔓卷著帶到了魔仆身前,看著魔仆猙獰的神情和嘴裏露出的歪歪斜斜的牙齒,馮斯不禁有些恐慌:它不會是打算就這麽一口一口地把我咬碎了吞掉吧?那樣的話,還不如從高空摔下去變成一灘肉泥痛快呢……


    正在想著,魔仆的頭顱卻無聲地縮了回去,馮斯的眼前隻剩下了巨大的花朵。這朵比大王花還大的魔鬼之花展開了花瓣,以一種如同情人擁抱一般的甜蜜姿態擁住他,把他緊緊包裹在了花瓣裏。


    四、


    遠香近臭。


    這是馮斯第一時間反應出的四個字。之前他一直覺得黑色魔花聞上去帶有一股肉香,此時此刻進行著零距離的親密接觸時,他才能嗅出花瓣上有一種肉香也掩蓋不了的腥臭味。就像是正在腐敗的血的味道。


    馮斯一陣惡心,想要遠離這種氣味,但那些柔韌的花瓣把他裹得死死的,根本不可能發力掙脫。花瓣上開始分泌出一些黏糊糊的液體,先沾到他的腳踝處的皮膚上,有些癢癢的,過了一會兒,皮膚開始變得麻木,無論痛還是癢,都沒有感覺了。他猜測這應該是魔花吃人所需要的消化液,也就是說,他的整個身體會被這種消化液迅速地腐蝕、消化,到了最後連骨架都不剩下來。


    這樣至少不是最壞的結局——因為這種消化液能起到麻醉神經的效果,讓自己感覺不到那種被消化被腐蝕的感覺。起碼死得不痛苦吧?馮斯自嘲地苦笑一下。由於下肢已經逐漸麻木,並且這種麻木感一路向上攀升,他也無法分辨消化液到底到了什麽地方,自己是不是已經連小雞雞都已經被消化掉了……


    想到這裏,他又順理成章地掛念起了薑米,雖然薑米不大可能和一個連小雞雞都沒有了的男人在一起啦,但她現在怎麽樣了呢?在用魔花對付自己的同時,那些僵屍會不會已經把薑米啃成了骨頭渣子呢?


    而在這片詭異的天地之外,文瀟嵐一個人呆在房間裏,身上還帶著一隻魔蟲,又會不會有什麽問題呢?


    他一會兒想到薑米,一會兒想到文瀟嵐,一會兒想到寧章聞和關雪櫻,居然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等到麻痹感已經靠近心髒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我大概會死得比他們都早吧?這種麻痹到底隻是表皮還是深入到內髒?如果心髒也一起麻痹的話,那就什麽都不用想啦。


    臨近死亡的時候,馮斯驚奇地發現自己並不怎麽害怕,隻是內心充滿了遺憾。他覺得自己的這一生太短暫,短暫到都還沒有找到真正的快樂。他想要繼續念書,想要繼續賺錢,想要繼續和朋友們在一起吃喝玩樂,還想要無所顧忌地好好談一次戀愛……想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生命卻已經所剩無幾,那種強烈的悲傷讓他覺得自己的淚腺已經完全不受控製了。


    平時在朋友麵前,他比較擅長克製自己真正的喜怒,讓別人看到的總是一張沒心沒肺的嬉皮笑臉。但此刻,被包裹在這個誰也看不到的狹小的死亡空間裏,他已經無需再掩飾什麽。淚水流了出來,沾在他的臉上,也沾在了魔花的花瓣上。不知道怎麽的,貼著他麵部的那一小片花瓣居然如同動物一般顫抖了一下,馮斯的麵部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顫動。


    魔花觸碰到我的淚水居然會抖動,是為了什麽?淚水中的鹽分讓它感覺不適麽?馮斯在等死的間隙中無聊地瞎猜著。有這個可能性,因為除了吞食自己的這一次之外,這些魔花並沒有直接吃人,而是通過巨樹的樹幹來吸取死人們的養分,樹幹內部大概會有一些處理機製。那麽,照這麽說……


    馮斯突然間渾身一震,想起了一點十分重要的東西。在川東那個雷電交加的夜晚,他坐在摩天輪上,好容易從玄化道院的幻境中拿到了那個寶貴的木盒、得到木盒裏的黑色魔花,卻不小心把手上傷口流出的血液滴到了花朵上,然後……那朵花迅速枯萎、化為灰燼,讓馮斯懊惱得差點要從摩天輪上跳下去。


    現在回想起來,馮斯真恨不能給自己一巴掌,幸好雙臂被花瓣裹住動彈不得。我他媽真是天字第一號大蠢貨!馮斯激動地想著,我的血,我的血啊!這種黑色魔花難道不是害怕接觸到我的血嗎?解救自己的法寶就在自己的血管裏流動著,你在那兒淒淒慘慘戚戚個毛啊!


    馮斯掙紮了一下,發現自己實在無力去咬任何其他部位,唯一能咬破的就是舌頭和嘴唇了。武俠小說裏那些咬舌自盡的先烈們的形象一一從眼前飄過,讓他實在不敢下口,隻能一發狠,兩排牙齒用力閉合,咬破了下唇。


    還是很疼,不過想來會比咬破舌尖好得多,馮斯一邊疼得歪著臉一邊想。嘴裏有了腥鹹的味道,說明下唇已經開始流血,他不再猶豫,衝著身前吐了兩口唾沫。被唾液衝淡了的血會有用嗎?他有些忐忑。


    但沒想到的是,效果出奇地好。剛剛唾了這一口,包住他的這朵花就開始劇烈地震蕩,一股近似於絲綢被火點燃一般的焦臭味傳來。緊跟著,馮斯的眼前忽然一亮,看到了外麵的景象。


    ——僅僅是這麽一口帶血的唾沫,竟然把魔花的花瓣完全燒穿了。


    馮斯簡直恨不能自己變成星際爭霸中的刺蛇——被廣大玩家昵稱為口水怪——能夠用無窮多的口水來開路。不過幾下唾吐之後,魔花上出現了好幾個大洞,手臂可以活動了,他把左手食指放在嘴邊,狠狠地咬破,然後用手指上流出的血塗抹到魔花上。一陣嗤嗤的聲響後,被血沾到的地方竟然冒出了青煙,破洞越擴越大,已經到了足以讓他的身體鑽出去的地步了。他迫不及待地把上半身探了出去,抓住一根樹枝,腳下準備用力的時候才注意到,雙足還處在麻痹狀態,根本無法用力。


    他心裏一緊,不由得有些慌,正在這時侯,大概是在他的鮮血的刺激下,魔花整個身軀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對於半個身子還在花裏的馮斯來說,這一抖無異於地震。他手上一滑,身體劇烈前傾,不受控製的雙腿也無法發力夠住點什麽玩意兒。


    他的身體從魔花的懷抱裏竄了出去,而魔仆先前所使用過的浮力此刻也並不存在。於是,我們的天選者發出一聲絕望的慘叫,從一百多米的高空筆直地墜落下去。


    變故發生得太快,馮斯甚至都來不及產生恐懼,隻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起來。但很快的,他開始感受到了某種阻力,這種阻力顯著地減緩了他的下墜之勢。剛開始他以為是魔仆又用先前那種浮力拯救了他,但緊跟著他發現不對,因為他的耳朵裏分明可以聽到一陣嗡嗡的聲響。


    他連忙低頭一看,托住自己背脊的赫然是一片血紅色的雲——屬於李濟的那些魔蟲。魔蟲默契地組合成了一張活的飛毯,把他平穩地帶到了地麵,算是救了他一命。此時雙足的麻痹稍有緩解,馮斯已經勉強可以站立,他瞥了一眼,似乎腿上的皮膚也沒有怎麽變色,看來這種花毒是屬於慢慢生效的那種,短時間內殺傷力並不強。


    他心裏微微一寬,這才想起一個問題:這些魔蟲是怎麽鑽進大門已經被封閉的金字塔的?他抬頭看向出口處,這一看讓他大吃了一驚,還處在半麻痹狀態的雙腿一下子支撐不住,使他摔倒在了地上。趴在地上的馮斯甚至顧不得站起來,對著出口聲嘶力竭地大喊起來:“你怎麽了?”


    封住金字塔的那道石門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似乎是被燒熔開的大洞,一個女性的身影正站在門裏。她的身邊環繞著數之不盡的紅色魔蟲,看起來聲勢浩大。而在她的腳邊,先前那些鑽出地麵的僵屍已經全部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被撕扯成了碎塊。


    然而,這個人卻並不是馮斯想象中的李濟,而是……薑米。


    是的,那就是薑米。她的臉上再也沒有分毫平日裏輕鬆俏皮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整個麵部都扭曲了的冷酷和猙獰。她的視線掃過馮斯,目光中沒有半點溫情,有的隻是仇恨和嘲諷。


    那一瞬間馮斯感受到了一種萬念俱灰。我陷入了一個圈套?薑米一直以來的純真善良其實隻是偽裝?她從頭到尾都在騙我?


    這樣的感覺,簡直比被魔花的毒液腐蝕還要難受,差點讓他有一種抓起一把刀子直插自己心髒的衝動,但很快的,他發現了一些不對勁。薑米的神情明顯有些呆滯,額頭上沾著一些血跡,仔細一看,太陽穴附近好像有一道新添的傷口。他猛然間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李濟,你這個老妖婆!”憤懣之下,他拋掉了之前一直保持著的對李濟的禮貌,“你的進化完成了,人的大腦和魔的附腦合二為一了,是嗎?你扔掉了你的肉身,鑽到了薑米的身體裏,是不是?”


    “薑米”咧開嘴,發出一陣得意的笑聲。雖然那嗓音依然是薑米的,笑聲中透出的憤懣、怨毒和瘋狂,絕不像是她這個年齡的女孩所能擁有的。馮斯更加確定自己的判斷,他慢慢爬起來,並不急於和李濟對話,而是先看了看周圍的形勢。


    在他的頭頂,成千上萬的魔蟲真的形成了一朵紅色的雲。它們圍繞著巨樹不停地盤旋,試圖接近樹幹上的黑色魔花。而魔花也動作齊整地搖晃著,從花瓣裏釋放出一種黑色的煙霧,魔蟲遇到氣體就不得不繞開,似乎這種氣體對它們殺傷力不小。從地麵看上去,高處就仿佛是有一條凶惡的紅色巨龍圍繞著一道黑色的海浪在轉動,場麵蔚為壯觀。


    而先前露出腦袋和馮斯說話的魔仆,此刻卻並沒有現身,不知道它是不是正在躲在暗處觀望。


    看清楚了魔蟲和魔花暫時誰也奈何不了誰之後,馮斯邁動著著仍然不太靈活的雙腿,一步步走向石門,靠近了被李濟劫奪身體的薑米。走近後他才能看清楚,薑米太陽穴上的傷口不算太大,流血也並不大,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他想起路晗衣曾告訴過他,附腦的形態大致上像一隻肉蟲子,並不很大,所以這個傷口也比較小。隻是想到附腦已經深入到薑米的頭顱裏,不知道會對她的腦子和神經產生什麽影響,實在讓馮斯分外揪心。


    薑米雙目赤紅,看著馮斯走近,揮了揮手,數百隻魔蟲直飛向他,把他圍在中間。


    “你為什麽要強占別人的身體?”馮斯咬著牙,被咬破的下唇仍然在流血,“破壞你大計的人是我,有什麽事,衝著我來不就行了嗎?”


    “這個你就冤枉我了,我並不是非要和小姑娘過不去,隻是我的肉體已經毀滅了,必須要依賴一具新的身體,如此而已。”說話聲也是薑米的聲音,但腔調怪怪的,配上她那張年輕美麗的麵容,讓人無端端生起駐顏不老的千年老妖的錯覺。


    “肉體已經毀滅了?”馮斯一怔,“這是……進化的結果嗎?”


    “是的,我都難以相信這一次的進化能帶來這樣的結果,”李濟的笑容充滿得意,“我的精神意誌已經全部轉移到了附腦裏,可以拋棄掉過去無用的人類大腦了。而且我可以以附腦的形態自由移動,自由侵占他人的身體。”


    “自由移動……自由侵占他人的身體……”馮斯禁不住身子微微一顫,“那你現在已經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了。”


    “而且是力量強大、擁有蠹痕的怪物。”李濟哈哈大笑。暗紅色的蠹痕激發出來,籠罩住她的身體,令薑米的麵孔看上去居然頗為妖豔。


    “你的蠹痕……有什麽功用?”馮斯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我也一直在尋找它的功用,”李濟的笑容微微一窒,“我隻知道這個蠹痕力量強大,可以和林靜橦那個騷娘們的蠹痕對抗,但是具體它又怎麽樣的效果,我也在摸索中。不過麽……”


    她微微抬起下頜,示意馮斯看向高處:“似乎現在我不需要催動蠹痕也可以得到這些花。”


    馮斯抬頭看去,果然,李濟的魔蟲已經占據了相當大的優勢。魔花雖然還在不斷用黑霧保護自己,但黑霧的濃度和覆蓋麵積都已經顯著減小,體現出某種疲態。倒是李濟的魔蟲依然不知疲倦地飛舞著,讓人聯想到夏日嗡嗡的蒼蠅。


    已經有一些魔蟲降落到了魔花上。雖然魔花拚命抖動著花瓣,想要驅趕走這些蟲子,並且分泌出致命的消化液溶解掉了其中一些,但魔蟲的數量實在太大,一旦找到落腳之處就蜂擁而上,開始用它們細小的腳爪鉤住花肉,把魔花往外拉扯。不久之後,終於有第一朵魔花被連根拔起,在魔蟲們的帶動下,開始向著樹下飛去。李濟看著這朵黑色的妖異之花,目光裏充滿了期待。


    她伸出手,迎向這朵正在向她飛來的魔花。馮斯站在一旁,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該看著這朵花落入這個老妖婆的手裏呢,還是想辦法阻止。但轉念一想,麵對已經完成了一次全新進化的李濟,他的任何行為大概都隻是螳臂當車。恐怕隻能幹看著了。


    馮斯幹看著,看著一朵接一朵的魔花漸漸被拔出,而第一朵被徹底拔出的魔花已經快要落到李濟的手上了。不對,那不是李濟的手,而是薑米的手,馮斯有些苦澀地想著。那是薑米白皙柔嫩的小手,總是那麽溫暖柔滑,握住她的手的時候,好像自己的心就能鎮定下來。現在,這隻手處於李濟的掌控中,這位曾經的校長將會用這隻手接下魔花,然後會發生什麽,馮斯也難以揣測了。


    眼看魔蟲們已經飛到身邊,隻差不到半米,李濟就能得到第一朵她夢寐以求的魔花了。但就在這時,馮斯的耳邊聽到一陣隱隱的風聲。那並不是魔蟲的飛行所帶動的空氣流動,聲音聽起來極不尋常,就像是有什麽極尖細的物體以高速飛過。或者更準確地說,像是……氣球漏氣。


    是的,就像是氣球漏氣那種聲音,氫氣迫不及待地從狹小的空間拚命釋放出來的感覺。伴隨著這個古怪的聲音,那朵近在咫尺的魔花突然間撕裂成了好幾片,隨即化為碎片。那些攜帶魔花的魔蟲更是頃刻間粉身碎骨,和魔花碎片一起撲簌簌落在地上。


    馮斯還沒反應過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就聽到頭上傳來類似的呼嘯聲——聲音卻響亮得多。他再度抬頭,隻見所有圍繞著魔花盤旋的魔蟲都已經匯聚到了一起,在一道看不見的界限所圍成的領域裏不由自主地瘋狂打轉,簡直像是滾筒洗衣機裏上下翻滾的衣物。隻是那一大團刺眼的血紅色匯聚在一起,讓人多看幾眼就禁不住惡心。


    而再仔細看一看,可以發現,那道“看不見的界限”其實還是有一點點蹤跡可尋的。淡綠色,那是一道淡綠色的蠹痕,隻有目力很好的人才能勉強分辨出來。魔蟲是被困在這道淡綠色的蠹痕中,如同被卷入了龍卷風的風眼。


    “王八羔子!”李濟狠狠地罵了一句。她對蠹痕的操控還不是很熟練,一時間難以讓自己的蠹痕達到百米高處與魔仆相抗,隻能不斷釋放出新的魔蟲。但她馬上發現,無論補充多少魔蟲,最終的下場都隻是被“龍卷風”卷入,於是隻能停手。


    那綠色的湍流越來越劇烈,發出刺耳的呼嘯聲,當瘋狂的旋轉達到某種極限時,高空中爆出一團團濃烈的血霧,有如煙花綻放。所有的魔蟲都被空氣本身的力量碾壓、碎裂,化為血雨。幸好馮斯躲閃及時,不然就要被這一堆黏糊糊的固液混合物淋個滿頭滿腦。


    當最後一隻魔蟲的斷腿掉落到地上之後,金字塔裏出現了短暫的寂靜。李濟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大概也是感受到了魔仆的真正力量,一時間不敢輕舉妄動。馮斯一麵耐心地等待著,一麵不斷活動雙腿,以便盡早消除麻痹感,回頭需要逃跑時才不會累贅。


    過了一會兒,從大樹的頂端鑽出了一個巨大的物體。它貼著樹幹高速滑下,一麵滑一麵伸展開長長的肢體,整個體型就像一隻巨蟒。馮斯原本以為這樣碩大的身軀會對魔花造成損傷,但仔細一看,它所經過之處,每一朵魔花都張開花瓣,形成一種類似滑輪般的效果,令它的外皮可以從魔花上潤滑地擦過。


    這個巨大的長型物體以一種水滴般的流暢沿著樹幹滑了下來,馮斯也看清了它的全貌。這是一條巨蟒,有著暗綠色的皮膚,皮膚上點綴著金色的奇怪花紋。馮斯目測了一下,它的身長估計接近三十米,而吉尼斯世界紀錄所記載的最大的蛇也不到十五米,當然了,在這樣一個非人類的世界裏,別說三十米,哪怕是三百米,也不會讓他覺得太驚詫。


    真正吸引他注意的是這條巨蟒的頭顱。那裏並沒有一個三角狀的蟒蛇頭,而是……一顆人頭,先前和馮斯有過對話的魔仆的人頭。此刻它的蛇尾高高盤起,上身挺立,畸形的人頭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兩人。


    “蛇身人頭……我好像想到一點什麽……”馮斯自言自語著。


    魔仆哈哈大笑:“是啊,你應該能想到些什麽,需要我提醒嗎?”


    馮斯搖搖頭:“不用。我猜想,你就是伏羲,人首蛇身的伏羲,對麽?”


    魔仆又是一陣長笑。笑完之後,它長長的蛇身彎了下來,人頭來到距離馮斯幾乎呼吸可聞的距離,慢吞吞地說:“伏羲氏是不存在的,隻不過是一個神話,一個傳說。我不是伏羲,我隻是魔王的忠實仆人。”


    第十一章、抉擇


    一、


    伏羲。傳說中華夏民族的始祖,無數神話傳說中都曾提到過他。在那些從遠古流傳下來的神話中,伏羲開啟了中華文明的源頭。


    眼前的這個蛇身人頭的魔仆,雖然矢口否認它就是伏羲,卻很難讓馮斯不去產生一些聯想。這又可以作為魔王扶持早期人類文明的一個證據,他想,魔王果然是對人類有所圖。


    不過現在不是考據曆史的時候。就在馮斯走神思考的工夫,魔仆已經離開它,蛇身滑行到李濟身前。它低頭打量了一番這個看起來隻是個如花少女、卻擁有著驚人破壞力的敵人,忽然臉上露出了一些吃驚的神情。


    “你侵占了別人的身體?你已經能自如地控製附腦的遷移了?”它發問道。看起來,相比李濟的身份以及能力,它更在乎的是對方附腦的異常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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