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應該是在吹草葉,馮斯判斷著。他上小學時,班上有一個鄉下轉學來的孩子,曾教過他們吹草葉的技巧。據說有些牛人能用一片普通的草葉吹出婉轉動聽的曲調。眼前這個黑影雖然吹得不成調,聲音倒還蠻響的。


    奇怪了,在這樣的一個全村動員的夜晚,怎麽會有人脫離大部隊,獨自一人跑到山上來吹草葉呢?馮斯想著,冒險探出一點腦袋,想要看看這到底是誰。借著月光,他勉強看清了對方的身形相貌,不由得大為吃驚。


    ——這赫然是那個前一天夜裏被父親毆打的啞巴女孩!此時她一邊吹著草葉,一邊焦急地四處張望,像是在盼望著什麽人出現。


    馮斯忽然明白過來:這個女孩是在召喚他!她是個啞巴,不會說話,隻能用吹草葉的方式發聲。她想要見的人,就是自己。


    他回想了一下前天夜裏發生的事情,眼前的一切不難猜測。那個粗暴的中年男人即將動用皮帶的金屬頭抽打她——也就和凶器沒什麽區別了——那時候,他製止了男人,幫助了她,大概是她心存感恩想要來報答自己吧。雖然她隻是一個瘦骨伶仃飽受欺淩的尋常鄉村女孩,但畢竟是本地土生土長的,總能想到辦法幫自己躲藏,給自己找來食品和禦寒物品,那就是巨大的幫助了。


    問題就在於,這個女孩是否值得信任?


    她完全可能是受村長等人脅迫,故意跑到這裏來欺騙自己的。他們也能推測出,這個姑娘既然受了馮斯的恩惠,很可能成為他在這個村子裏唯一值得信任的人。那麽,用她來欺騙自己現身,倒也是一個可行的手段。


    那麽,要不要相信她呢?


    馮斯猶豫著,但漸漸深下去的夜色和越來越冷的山風,對他而言實在是一種無形的警告,也是一種反麵的誘惑。在這樣的山區裏忍饑挨餓過上一夜,確實太難熬了,跟著這個啞巴女孩,也許就能得到被褥,得到熱水,得到吃的……


    一想到吃的,馮斯空癟的肚子裏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咕嚕”。當然,隻是他自己聽來響亮,在山風和草哨的掩蓋下,幾步之外的人應該就聽不清楚了。但馮斯卻發現,正在吹著草葉的啞女孩身子輕輕顫動了一下,然後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小小地側了一下身。


    她聽到了這點微弱的聲音!馮斯在心裏歎了口氣,都說盲人的耳朵特別靈,倒是沒想到啞巴的聽力也這麽好。既然被發現了,也沒什麽好藏的了,無論她是好意歹意,總之先和她見了麵再談吧。


    馮斯回憶著自己在各種影視作品裏所見到過的一些最簡單的啞語,正準備鑽出來,卻猛然間發現女孩用右手捏著草葉放在唇邊吹響,左手卻懸在她自己的胸前。她的胳膊肘保持不動,隻是用手腕帶動著左掌輕輕搖動。


    這隻搖動的手掌,無疑也是在傳遞信息,而這個信息的解讀並不難,那就是四個字:不要出來。


    馮斯當然不會出去了。他也理清了事實:這個女孩確實是被村裏人強迫來誘騙他的,但她卻並沒有完全按照指令行事,而是選擇在最緊要的關頭給了馮斯救命的信號,警告他不要上當。


    在被這個世界愚弄了許久之後,馮斯終於發現,原來偶爾扮演一下好人,還是能得到好報的。


    這下子不能出去了。又過了兩分鍾,下方的山道上傳來幾聲呼喝,啞女孩停止了吹草葉,轉身走了回去。下麵果然埋伏著前來抓捕的村民,假如馮斯真的現身,大概很快就會變成一團肉泥。


    等到女孩走遠了,馮斯才敢噓一口氣。他意識到,這幫奇奇怪怪的村民對他是誌在必得,如果貿然闖入村中,多半還得成為肉泥。想要擺脫淪為肉泥的悲慘命運,唯一的希望就在啞女孩身上了。從剛才的舉動來看,這個姑娘頭腦還挺靈活的,也許她還會回頭來找馮斯。或者說,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個姑娘一定會回來找他的。


    他下定決心,就把賭注押在這一把了。


    山裏夜間的溫度下降很快,馮斯裹緊了外套,把身子縮成一個球,隻覺得身體冷得像冰塊,腸胃卻由於饑餓而感到一陣陣火燒火燎。這種感覺倒是不太陌生。許多年前,母親的屍體被火化後,他為了和父親賭氣,接連兩天沒有吃東西,直到餓暈過去被抱到醫院去打點滴。


    但是現在,自己非但不能暈,連稍微合一合眼都不敢,著實有點難熬。他又不敢隨便浪費手機的電量,無聊之下,居然開始背英語單詞。他禁不住想,要是把天底下的大學生都放到這樣的困境中背單詞,搞不好四六級就不會那麽像攔路虎了。


    就這樣過了幾個小時,眼皮子變得像鉛一樣沉重,視線裏也模模糊糊出現了一些幻覺,正當他漸漸覺得自己有些支撐不住了的時候,吹草葉的聲音再度響起。他連忙看出去,果然是那個啞巴女孩又來了,但這一次,她的手勢是一個上翹的大拇指。


    馮斯疲憊不堪地站了起來,活動著麻木的手腳,勉強擠出一個笑臉:“你好。”


    女孩靜靜地望著他,忽然之間,也展露出一個純真的笑容。她的臉已經洗幹淨了,也不再是一天前那副惶恐無助的神情,到這時馮斯才注意到,這個女孩其實長得很秀氣,一雙靈動的眼睛就好像能說話一樣。


    女孩衝他招了招手,發出無聲的召喚示意“跟我來”。馮斯乖乖地跟在她身後,費力地爬過一條幾乎不能算路的狹窄山道,來到一片灌木植物前。女孩伸手撥開外麵遮擋的草木,露出一個小小的黑黢黢的洞口。她彎下腰,朝洞裏鑽了進去,馮斯緊跟在後麵也鑽了進去。他發現這個洞異常狹窄,剛好能容納一個成人,他塊頭不小,鑽起來頗為吃力,甚至擔心像武俠小說裏描繪的場麵那樣,被卡在裏麵進退不得。


    好在這種衰到家的事情終究沒有發生,他還是順利地擠了進去。鑽過大約20米長的窄洞後,裏麵有一個相對寬敞的空間,大約有半間大學宿舍那麽大。地上已經鋪好了一堆舊衣服,衣服上放著一床被子,還有一個塑料袋,袋子裏散發出一陣米飯的香氣。


    馮斯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打開塑料袋。塑料袋裏套著一個小袋子,裏麵裝的是一塊還稍微帶點熱氣的米飯,米飯上有一些泡菜。此外,大袋子裏還裝了一雙木頭筷子。他抄起筷子,三下五除二就著泡菜把米飯吃了個幹淨,隻覺得這輩子都沒吃過那麽香的東西。


    啞女孩坐在一旁,看著馮斯狼吞虎咽的吃相,禁不住微微笑了笑。馮斯吃完,正在拍著肚子,看到女孩略帶點頑皮的目光,也有點不好意思:“民以食為天……見笑見笑。對了,還沒認識一下呢,我叫馮斯,你叫什麽名字?”


    問完這句話,他才意識到對方不會說話。但這個女孩卻手腳麻利地從身上掏出一本破舊的學生作業本和一支鉛筆,在本子上寫下了三個字:關雪櫻。


    馮斯微微一怔。這是三個簡單的漢字,但是組合在一起並不俗氣,不太像是那個粗魯村漢能起得出來的名字。在他的想象中,這個姑娘似乎應該叫招娣、二丫之類的名字,更加貼合她的現狀。他所不知道的是,“關雪櫻”這三個字其實是一個日本的特有名詞,指的是一種櫻花。大正十年,知名畫家橋本關雪的夫人在京都哲學之道旁種植了這種美麗的櫻樹,因而得名,成為京都著名的觀賞景點。如果知道這一點,他或許會想得更多一些。


    關雪櫻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又寫了幾個字:“媽媽取的。媽媽死了。”


    馮斯“哦”了一聲,低聲咕噥了一句“抱歉”,關雪櫻擺擺手表示不介意。馮斯仔細看了看她寫的字,雖說顯然沒有經過書法訓練,一看就是小學生的字體,但每一個字都寫得端正工整。這應該是一個很渴求知識的女孩子,馮斯心裏微微一顫。


    “那你知不知道,村子裏的人為什麽要抓我?”他又問。


    關雪櫻搖搖頭,在紙上又寫了幾行字:“不知道,我幫你打聽,你先休息,我要趕快回去,明天給你送吃的。”


    “謝謝你。”馮斯點點頭。他想了想,從書包裏摸出了一支簽字筆和一個還沒開封的小巧的記事本,遞給關雪櫻:“抱歉,我身上隻帶了這兩樣小玩意兒,送給你吧。”


    關雪櫻推辭了一下,最後還是猶猶豫豫地收下了,眼瞳裏閃爍著喜悅的光芒。


    關雪櫻離開後,馮斯裹緊了被子,很快睡著了。雖然仍舊身處險境,不知道明天還會發生些什麽凶險難測的事情,但能夠找到一個真心願意幫助他的人,已經足夠讓他心裏生起一種難得的安寧感。


    此後的幾天裏,關雪櫻用馮斯給她的錢在村裏的雜貨店買了一些麵包和方便麵給馮斯送來,還偷偷給他煮了幾個雞蛋。盡管還沒能偷聽到村民們如此如臨大敵的真正原因,但關雪櫻還是通過筆談,盡可能地讓馮斯了解了一些這個村子的狀況。


    按照關雪櫻的說法,這座山村的確是足夠奇怪。從她記事起,村裏就沒有任何人外出打工賺錢,無論男人還是女人,也從來沒有人遷居。這並不是一條明文規定,甚至不是口頭上的禁令,但村裏的成人們卻似乎都知道並一直遵守著它。除此之外,四合村並沒有限製外人到這裏旅行,但他們對外來遊客的態度並不好,好像壓根兒不想從旅遊業上麵賺錢,也多次拒絕了從政府到投資者的協助旅遊開發的意願。


    除此之外,四合村已經幾十年沒有一個高中生了,所有的孩子要麽提前輟學,要麽最多按照義務教育規定的底線讀完初中。至於上了年紀的人,更是有很多人完全不識字,以至於看盜版影碟都得有專人負責講解字幕。並且,沒有一個孩子是在有“外人”的學校裏上學的,村裏有一所學校,小學和初中混在一起,總共隻有一個老師負責教授,就是解說字幕的那個老人。


    看來我之前的判斷是正確的,馮斯想,這個村子是故意把自己推入半封閉的境地的。如果他們不全都是遺傳性精神病,那就是一定有什麽特殊的目的。比如說,為了盡量減少村子被外部打擾的頻率,以便保守某些代代相傳的秘密……


    祖父那封信裏的內容又浮現在腦海裏:“記住,這並不是什麽個人的事業、個人的成敗榮辱,而是守望千年的家族使命,是馮家的祖輩世世代代試圖完成卻始終難以如願的心結。”如今看起來,所謂的“守望千年”,還真不是誇張。


    現在隻能把一切委托給關雪櫻了。這個女孩看似柔弱,卻十分有主見,身上有一股男人身上都少見的堅韌。她每天忙忙碌碌地包幹家裏的一切雜活兒,再趁著夜間溜到山上來找馮斯,給他送來食物。兩人在手電筒的亮光下筆談,同時馮斯也教會她一些新的生字生詞。


    關雪櫻17歲的人生,基本可以用之前她父親辱罵她時的那幾句話來概括。她是家裏的頭胎,父親關鎖對於生下一個女兒極度失望,所以對她動輒打罵,並且把第二胎生下的兒子智商偏低也歸咎於她。勉強讓她讀了三年小學後,母親去世了,關鎖就不許她再讀書了。她隻能趁著父親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對著一本破舊的新華字典和從鄰居那裏要來的舊教材自己琢磨。


    這個隱蔽的山洞,則是一次她被父親打得太狠了,忍受不住從家裏逃出去時,無意間發現的。從此,這裏成了隻屬於她的一片小天地,在這裏看書習字就不會被發現了,卻沒有想到,這個山洞竟意外地救了馮斯一命。


    “原來你媽媽也是在你三年級的時候去世的,我們一樣啊。”馮斯油然生起一種同病相憐的親切感,“是生病嗎?”


    “有人搶節(劫)。用刀殺。”關雪櫻低頭寫下這幾個字。


    “都是死於非命……”馮斯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和關雪櫻的命運裏又有了一個共同點。


    又過了兩天,馮斯如慣常那樣在深夜裏等待著關雪櫻的到來。關雪櫻一般會在半夜一點左右來到山洞裏,但這天夜裏,她卻並沒有準時到達。過了半個小時,過了一個小時……正當馮斯逐漸感到心焦,擔心是否出了什麽事的時候,洞外傳來了“窸窸窣窣”的爬行聲。關雪櫻急急忙忙地通過狹窄的洞口鑽了進來,甚至顧不得向他打個招呼,就忙不迭地掏出作業本——馮斯送的筆和本她暫時還不敢用,以免被發現——開始在上麵寫字。借助手電筒的亮光,馮斯看清楚了她寫的字。


    分。


    分?分離的分?一分錢兩分錢的分?分子的分?


    馮斯莫名其妙,不明白關雪櫻到底想要說什麽。關雪櫻也有些著急,衝他比畫了一陣後,索性在本子上畫了一個有點像包子形狀的半圓形,然後在下麵又寫了幾個字:“死人住的地方。”


    馮斯一下子明白過來。她所想要寫的,並不是“分”字,而是“墳”。


    墳墓的墳。


    二


    馮斯已經有差不多一個星期的時間失去聯係了。文瀟嵐一遍又一遍地撥打馮斯的手機,聽筒裏傳來的始終是冰冷冷的“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她想要用山區裏信號不好來解釋,但仔細想想,以馮斯表麵上嘻嘻哈哈,實則細心謹慎的性子,怎麽也得每隔一兩天出村找個有信號的地方給她報報平安。


    這麽一想,心裏就難免有些焦慮,再加上硬著頭皮幫馮斯照管微博賬號也實在惡心,她很想讓馮斯快點回來,至少是快點有消息。於是這一天從實習單位回來後,她開始在網上大範圍搜索與雙萍山有關的一切信息。上一次,她在為馮斯查找出了地名和線路之後,就沒有再過問,但現在看來,這座不知名的遠山似乎還藏著一些什麽。


    這一搜不打緊,倒還真找出來不少相關的帖子,不過一頁頁地翻下去,基本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遊記或者旅遊貼士,其中夾雜著大量的吐槽,指責當地山民毫無發展旅遊業的觀念,對遊客冷淡,山村條件差。


    “這個白癡……不會是拳頭癢癢和當地人打架,然後被剁成肉醬了吧?”文瀟嵐嘟噥著。她想到何一帆肯定應當知道一些,但那個死丫頭臉上天真無邪,其實守口如瓶,多半不會告訴她。


    忽然之間,一個帖子的標題映入眼簾:《朋友在雙萍山四合村遇害,警方定性為意外死亡,求法律援助》。


    遇害?文瀟嵐心裏一緊,連忙點開這個帖子,卻發現這個帖子早已被刪除。詭異的是,連搜索引擎的快照也被刪除了。好在和技術青年寧章聞混得久了,她也知道幾個存儲曆史舊網頁的國外網站,總算在其中一個網站裏找到了這個網頁。那是一個長帖,發帖人對當時發生的一切,以及她自己的心理變化描述得十分詳盡。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之後,她忽然忍不住站起身來,關掉了宿舍的空調。


    太冷了。冷得人渾身汗毛倒豎。


    事情發生在十年前,按照那位發帖人在帖子裏的描述,前往雙萍山旅遊的是兩個女性驢友。她們的職業是自由插畫師,不必每天坐班,所以空閑的時候時常搭伴出去旅遊,隻要背著電腦和畫板就能幹活。這一次,她們的目的地是雙萍山。


    由於事先查找好了攻略,知道此地並非旅遊熱點,因此兩人並不需要事先預訂房間,到了那裏再現找就行了。而事實上兩人也沒的挑,隻有村長家裏有多餘的空房接待旅客。


    村長態度不冷不熱,食宿條件很糟糕,其餘村民也顯得不太友好,好在附近的風景確實不錯。兩人住了三天,把周邊的山水看了一圈,準備按計劃先回縣城,再去往貴州的其他景區。她們搭上了每天隻有一班的長途車,回到了縣裏。然而當天中午,回到縣城裏之後,發帖人的朋友發現自己離開時忘了一樣東西——隨身的一塊移動硬盤。這塊硬盤裏存儲了大量的畫稿和重要資料,是萬萬不可丟失的。


    於是她立即決定,馬上回村裏去找。要是晚了的話,指不定就變成小孩子放在地上踢來踢去的玩具了。隻是當天已經沒有公車可以搭,她在賓館附近轉悠了一陣,找到一輛黑車,好說歹說許以高價,才說動了司機帶她回去。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發帖人問。


    “不必了,就是去取個東西而已,晚上就能回來。”她的朋友說。


    然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發帖人撥了一晚上的電話,對方的電話卻始終關機。而她當時並沒有陪她的朋友一起去叫黑車,所以非但不知道車牌號,連到底是哪種車都不知道。無奈之下,第二天上午她報了警。


    警察的行動非常迅速,當天下午就給了她回應,讓她完全不知所措的回應:她的朋友死了,死在那個村子裏,原因是從懸崖上摔了下去。事後的官方驗屍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死者身上並無其他死因。


    但她卻敏感地意識到這其中大有文章,因為她的朋友隻是回村裏取一下移動硬盤,不可能再去閑逛兩人早就看過了的風景,更何況她到達村裏時應該接近天黑了。


    更讓人疑惑的是,清點遺物的時候,她發現一切貴重物品都沒有丟失,包括隨身的現金、手機和那塊移動硬盤。但朋友數碼相機裏的存儲卡卻不見了,詢問警察,得到的答複是一概不知。她忽然間明白過來,朋友的出事,很可能和那張存儲卡有關,而存儲卡能給人造成威脅的可能性,大概隻有一個:照片或者是錄像。


    朋友說不定是拍到了什麽危險的東西,因而被滅口了!這位發帖人得出了這樣的推論。她不動聲色地接受了警察的解釋,拿回了朋友的遺物,在賓館裏等待著死者的父母到來。但警察離開後,她立即打開了朋友的手機後蓋,取出其中的存儲卡,放到讀卡器裏。


    ——十年前的時候,拍照手機剛剛發明出來不久,在中國大陸根本就沒有風行開,甚至那會兒使用數碼相機的人都並不多。但很湊巧的是,她的這位朋友偏好趕時髦,托人從香港代購了一個。所以村裏人即便知道把數碼相機裏的存儲卡取走,卻也料想不到,用來打電話的手機竟然也能拍照。


    她用顫抖的手點開了存儲卡,裏麵存放著上百張低像素的手機照片。前麵幾十張都是一些尋常的隨拍風景圖,但再往後,卻突然出現了一張異乎尋常的照片。


    這張照片的角度是俯拍,大概是從懸崖上拍的,畫麵上可以看到村中的一片空地,空地上站滿了村民,基本都是成年人。但有幾個婦女的手上各自抱著一個嬰兒。看上去,這是這座村子的某種集體活動。


    第二張照片則顯示出村民們已經轉移到了另外一個位置,看樣子像是一處小山坳,但她們在旅遊時並沒有留意到村子附近有這樣一個地方,她猜測大概是此地的入口被村民們隱蔽起來了。村民們此時站在一片密密的樹林前,有序地排列成了幾行,前方的似乎都是年紀大的,應該是按照輩分地位來站的。但在這張照片上,卻見不到那些抱嬰兒的婦女了。


    第三張照片仍然在同樣的位置,隻是所有人都換成了跪姿,而這張照片上終於能見到先前那些婦女了,原來她們一直被其餘村民們圍在正中間。從按照尊卑次序站位,到跪地匍匐,似乎是在說明著,這幾張照片所記錄的,是一種十分莊重的儀式。


    當然了,這前三張照片雖然有些不同尋常,卻也說不上有多麽不對勁兒。在我國的邊遠山村,各種各樣古老而奇特的風俗並不罕見,理解成祭祖或者祭拜山神什麽的,都無不妥。但接下來的第四張照片就有些駭人了。


    從周圍的景觀和人員的站立方位來判斷,這第四張照片和第三張照片應該處於完全一樣的位置,然而兩張照片相比,卻發生了一個巨大的變化:照片上那片密林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大片,露出了隱藏在密林之後的一樣東西。


    一座墳墓。一座巨大的、小山一般的墳墓。由於照片像素太低,背景光線也很暗淡,基本看不清多餘的細節,但隱約可以看到入口處擺放著幾尊奇形怪狀的雕像,至少有兩人高。


    在這個看起來乏味無趣的小山村裏,竟然會藏著這麽一座龐大的墓葬。發帖人到這時候開始明白過來,這個村子絕對不簡單,這座墳墓可能就是他們需要守護的秘密。她也猜到了,朋友一定就是因為目睹了這一場詭異的儀式,才招來了不幸。


    她定了定神,接下來看第五張照片。此時光線已經很昏暗,再加上不敢開閃光燈,照片上基本就是一團團模糊的黑影。她把照片放大,瞪大了眼睛努力辨別著,勉強可以看出人群散到了一旁,墳墓入口外成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擺放了幾團小小的東西,這些東西是——嬰兒!先前被女人們抱在懷裏的嬰兒,此刻都被放在了地上,而墓穴的入口處則多出了一團龐大的黑影。


    那團黑影到底是什麽?這張照片實在看不清,於是她跳到了下一張。


    第六張照片的拍攝角度發生了改變,似乎是拍照人被什麽東西所吸引了,於是冒險在懸崖上向前攀爬了一段,或者是爬到了一棵樹上,總之距離現場近了不少。於是這張照片上,上一張照片中的龐大黑影略微清晰一點了。雖然還是黑乎乎的一團,但卻已經勉強可以看出一些輪廓了。此外,和第五張進行對比的話,這個黑影的位置也有所改變,先前還在墓穴的入口處,現在卻已經移到了靠嬰兒們更近的位置。


    那是一個近似於橢圓形的物體,但並非規則的橢圓,看上去有些扁。如果不留意的話,可能會把它當成一塊岩石,畢竟一張照片上是看不出任何動態的。然而,如果細看的話,會發現這個橢圓形物體的前端有什麽東西在隱隱閃爍著亮光。她把照片放到最大,仔細看著那一點亮光,然後她就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避免自己尖叫出聲。


    ——那是一隻眼睛!一隻閃爍著綠瑩瑩的光芒的眼睛!


    全部的照片就隻有這六張。再往後,既沒有照片,也沒有拍照人的任何音訊了。發帖人說,她裝作什麽都不知道,趕緊回到了大城市。她認為,如果兩人不是分頭行動,而是都回到了村裏,說不定兩個人都會被殺死。


    她還覺得當地警方很可能和村民們沆瀣一氣,而且除了那幾張模糊的照片外,自己也沒有任何證據,隻好先發帖求助,征詢一下網友的意見。有意思的是,和當初的馮斯一樣,盡管見到了常識難以解釋的怪象,她仍然拒絕相信任何怪力亂神,而是認定那個照片上露出眼睛的怪物是村民們裝扮的。


    “那個村子裏很可能藏著一個邪教,”她在帖子裏說,“那些村民受到了邪教的控製,舉行那樣裝神弄鬼的恐怖祭祀。”


    太天真了,文瀟嵐看到這裏禁不住歎了一口氣。這位可憐的插畫師,大概怎麽也想不到她所遇到的到底是怎樣的危險事物。不過,現在文瀟嵐沒有多餘的工夫去為旁人的命運嗟歎了,她首先擔憂的是馮斯。從這個帖子的描述來看,那一團模糊不清的東西,很有可能就是馮斯一直在追查的那種和視肉比較相似的怪物,而且是一個形態相當龐大的個體。


    她進一步想到,如果那個村子裏真的存在著這樣一個怪物,而且是全村人膜拜的對象,那麽,很可能那個山村裏的所有人都是一夥的。馮斯這樣大大咧咧地跑到村子裏去,基本上就是羊入虎口。


    文瀟嵐慌忙在搜索引擎裏輸入地名,想要查找當地區號撥打110,但馬上又想到了,這個村子那麽多年都沒有任何負麵消息傳出來,想來也有對付警方的辦法,搞不好還有內應,那樣的話,報警可能更危險。也就是說,無論遭遇什麽,現在都隻能靠馮斯自己去解決問題了。


    她又想到了點什麽,打開聊天工具,找到一個自己認識的業餘畫插畫的驢友,報上了那位發帖人的網名:“你聽說過這個人嗎?”


    “我知道這個名字,是一位還不錯的插畫家,但是已經死了,死了很久了。十年前,她出了車禍,被當場撞死,肇事者至今沒有找到。”對方很快回答說。


    這個回答並沒有出乎文瀟嵐的意料。她看著屏幕上那個似乎帶有一隻眼睛的詭異黑影,忽然間歎了口氣。


    “自求多福吧,但願你總能走狗屎運……”文瀟嵐喃喃地自言自語。


    三


    關雪櫻一會兒寫著漢字,一會兒寫著拚音,偶爾還要畫一幅簡單的圖畫,或者用手勢比畫一下,總算是把她想要解釋的東西向馮斯說清楚了。


    “村子裏有一座大墳,爸爸從來不準我接近。但是村裏的大人每年都會去。”關雪櫻說,“那座墳好像是一個秘密,平時是藏起來的,沒有外人能看到。我偷聽到他們說話,說你是來找那座墳的,所以一定不能讓你活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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