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她已經向著馮琦州猛衝過來。


    馮斯是個隨時隨地都笑眯眯的人,在外人眼裏的形象往往是玩世不恭,對什麽事都不太在乎,但實際上,他骨子裏從小就倔強好勝,所以打架的次數其實不少,即便考上了大學,也曾因為打架受到過警告處分。他打籃球時不喜歡身體接觸,也有一個原因在於打野球的人經常控製不好技術動作,導致野蠻犯規,衝撞過多容易引發他愛打架的天性。


    此時以他十來年街頭鬥毆的經驗,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女人相當厲害。她的反應異乎尋常地靈活,腰肢扭動得像條毒蛇,兩把匕首出手的方位動作也都詭異非常,不一會兒馮琦州身上已經添了好幾道新傷口,腳步也開始踉踉蹌蹌,隻能盡量用鐵棍把對方逼遠一些,不讓她近身。


    再這樣下去,自己和父親都會死在這個瘋女人的手裏,馮斯很快做出了判斷。他也明白,自己那點打群架的本領在對方麵前估計不值一提,但如果能替馮琦州吸引一點她的注意力,讓父親得到一絲反擊的機會,也是好的——總比等死強吧。


    想到這裏,他握緊了手裏的刀片,翻到前排座椅上,小心地探出頭。但沒想到,剛剛探出頭去,就已經被女人發現了。女人的眼神裏驟然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突然揚起左手,把左手握著的匕首猛地擲向馮斯。馮斯躲閃不及,匕首釘在了他的左臂上,鮮血立刻湧了出來。


    馮琦州吃了一驚,不由得稍微分神,動作出現了轉瞬即逝的遲緩。女人所等待的就是這樣的時刻,她敏銳地抓住了時機,一步跨到了馮琦州身前。馮琦州連忙回棍砸向她的左肩。沒想到女人竟然完全不閃不避,硬生生地用右肩承受了這一擊,而她的右臂已經借機攬住了馮琦州的脖頸,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


    “關心則亂,”女人笑眯眯地說,“不然你還能多堅持15秒左右。”


    馮琦州咬著牙,沒有出聲,女人的目光投向了馮斯:“終於見到你了,真不容易。”


    “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找我?”馮斯用沉穩的語氣問道。刺中左臂的匕首已經拔了出來,傷口處一陣陣的劇痛,心裏更是填滿了“老子居然幫了倒忙”的沮喪,但他強迫自己忍住,不但不露出一丁點兒疼痛或者後悔的表情,還掛上了他招牌式的溫和笑容。這是街頭打架的鐵律: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能向對手示弱。


    “看不出來,骨頭還挺硬,”女人的聲音裏微帶一點讚許,顯然也看出了馮斯正在強忍痛苦,“我喜歡硬骨頭的男人。”


    “但我不喜歡人老珠黃的老女人。”馮斯扮了個鬼臉。這時候他已經能看清楚女人的臉,雖然的確長得很漂亮嫵媚,聲音聽起來也夠年輕,但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歲月的痕跡,她的年紀應該不輕了。


    女人的笑容一窒,很快又恢複常態,若無其事地說:“反正你喜歡不喜歡也沒關係了,你這樣的無價之寶,我要是想要染指,恐怕會掉腦袋的。”


    無價之寶?我算哪門子的狗屁無價之寶?又是一句讓人不明白的話,馮斯想。女人繼續說:“但是這一次不把你帶回去,我同樣會掉腦袋。所以麻煩你乖乖跟我走,別再做無謂的反抗,否則的話,我會先殺死你的父親。”


    她手上微微用力,匕首的鋒刃割破了馮琦州喉部的皮膚,鮮血順著匕首滴落到地上。馮斯一言不發地看著女人做完動作,忽然間啞然失笑。


    “這次你又笑什麽?”女人微微皺眉。


    “我笑你顯然事前的調查遠遠不夠充分,”馮斯說,“你們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


    “什麽事實?”女人一怔。


    馮斯微笑著,用食指指向馮琦州:“你覺得這個人是我的父親,一定和我父子情深,所以你可以利用他來脅迫我,可惜的是,有些事情和你的想象大有出入。”


    “你難道是想說,你和他……”女人有些意外。


    “沒錯,我對這個人恨之入骨,”馮斯搖晃著手指,“事實上,今天晚上我是被他綁架到這兒來的。你想要用他威脅我,那絕對是打錯算盤了。”


    女人猶豫了一下,並沒有放開馮琦州:“那我倒是想試一試了,如果我真的殺死這個人,你也會毫不在乎嗎?”


    馮斯一攤手,隻說了兩個字:“請便。”


    說完,他把探在車門外的身體縮了回去,關上車門。尾部已經被撞得變形的麵包車重新響起引擎的轟鳴聲。


    四


    馮斯回到麵包車裏,發動了引擎。幾秒鍾之後,麵包車真的開始向前加速行進。看上去馮斯並沒有說假話,他的確不在乎父親馮琦州的生死,而是打算自己開著車離開。女人雖然擅長格鬥,但畢竟不是超人,一旦車子起速,想要追上馮斯就困難了。


    女人看著麵包車躊躇了一下,最終還是狠狠跺了一下腳,先重重地擊打了馮琦州的後腦,把他打倒在地,然後又快步追了上去。


    看來之前的撞擊損傷了機械,麵包車不停地發出難聽的雜音,加起速來也如醉漢一般歪歪斜斜。女人迅速地追上麵包車,從駕駛座旁的窗口伸手進去打算把馮斯揪出來。但她的手剛剛伸進去,就猛地發出一聲慘叫,趕忙縮回手向旁邊躍開。月光下看得很分明,她的右手鮮血長流,隻剩下拇指和小指還完整,其他的三根指頭都隻剩下了半截。


    麵包車繼續向前行駛,大約開了一百米之後,掉了一個頭,直直地衝著女人開了過去。


    “夠狠!”女人的臉上雖然還帶著痛楚的表情,嘴角卻出現了一絲笑意,“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女人站在原地並沒有動彈,馮斯卻忍不住渾身直冒冷汗——並不是因為自己肩頭傷口的疼痛。對他而言,發狠砍斷女人的幾根手指頭倒並沒有什麽,但是用車撞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且不說這個動作已經超越了法律意義上的正當防衛,而變成了故意傷害甚至故意殺人,即便沒有法律的約束,殺人這種事也未免太刺激了,刺激到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當然了,這的確是一幫窮凶極惡的凶徒,這個女人尤其是個中翹楚,如果不弄死她,反過來大概就會被她帶著一臉媚笑輕巧地弄死。但這畢竟是真實的世界,不是作者敲一下鍵盤就能殺死成千上萬人的意淫小說,心理再強大的人也不可能不對殺人行為產生畏懼。


    他回憶起自己初中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個留了兩次級的大塊頭,由於力氣相差太大,自己無論如何也打不過他。一次次被人家揍得鼻青臉腫的時候,他也曾經凶狠地想要找把刀子捅了這家夥。但那隻是隨便想想而已,馮斯從來不是沒有理性的人。然而眼下,不撞上去似乎又不行,因為除了這架鋼鐵機器,馮斯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和她對抗的方法了。他和這個女人的差距,恰如初中時代的自己和那個大塊頭之間的差距,而且女人比大塊頭還多了一個屬性,那就是敢於殺人。


    短暫的遲疑之後,麵包車距離女人隻剩下不到20米了。就在那一刹那,馮斯的腦子裏忽然“嗡”的一聲,仿佛有一種熱流湧遍了全身。他感到一種無法遏製的凶性從心底升騰而起,腦子裏似乎有一個充滿誘惑的聲音在對他說:撞過去吧,狠狠地撞過去!


    這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即便是在被一群小混混按在地上狠揍的時候,都沒有出現過的一種情緒——或許是因為那種環境還遠遠算不上絕境。而現在,在非生即死的困境中,在殺人與被殺的悖論中,就像是某個從來未曾打開的開關被撥動了。那仿佛並不是人的意識,而是一種來自遠古的野獸的本能,一種隱藏在基因深處的殺戮的本能。肩頭傷口流出的血好像也在散發出濃鬱的、芬芳的氣息,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追尋更多的鮮血。


    不要刹車……撞過去……撞死那個女人……撞死一切攔住你的人……撞過去……


    “砰”的一聲巨響,車身猛烈地滑向了旁邊。


    爆胎了!馮斯這才從剛才那不安的幻境中清醒過來。他想要穩住方向盤,但爆胎的車已經完全失去了控製,飛速地側滑出去,狠狠地撞到這條鄉間小路旁的一棵大樹上。馮斯的頭重重地磕在了前側的擋風玻璃上,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昏迷之中,馮斯覺得自己沉入了一團混沌之中,周圍全是灰蒙蒙的濃重雲霧,什麽都看不清楚。他嚐試著向不同的方向走出去,但無論走向何方,無論走多遠,都始終無法擺脫這團混沌,也沒有碰到其他任何東西,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下他一個人。


    “有人嗎?”他高聲喊著。但不管他怎麽喊叫,能聽到的隻有他自己的回聲。


    最後他終於走累了,頹然坐在地上,身前的濃霧卻在這時候逐漸消散開一塊,露出了一個人的身影。他禁不住失聲叫了起來:“媽媽!”


    早已去世的母親神色木然地望了他一眼,轉過身走進了迷霧中。馮斯慌忙追了上去,但母親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再也尋覓不到。他悵悵地回過身來,卻發現身後就站著父親。父親穿著一身杏黃色的道袍,手裏拿著一把桃木劍,身前擺放著香案蠟燭,正在念念有詞地作法。他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幾步跑上前去,一腳踹翻了香案。


    “你為什麽這麽恨我?”父親歎息一聲,“雖然你母親的死的確是因我而起,但我也並不想那樣的,何況是我保護了你19年。”


    “我到底是什麽人?你到底是什麽人?你為什麽要保護我19年?”馮斯一把揪住了父親的衣襟,“我對你有什麽用?對那個女人、那些殺手有什麽用?你到底是不是我的親生父親?”


    他當然知道,他不可能得到答案。因為眼前的一切都隻是他想象中的世界,這個父親也不是真的,不過是他頭腦裏父親形象的投影,不可能給出任何超出他自己認知的答案。但是這一天以來發生的各種詭異難解而又離奇凶險的事件,讓他的怒氣就像火山一樣爆發了出來。哪怕這隻是一個幻影,他也想要發泄一下。


    “答案都藏在你這裏,”父親伸手指了指他的頭,“能不能找到,就看你自己了。”


    說完,他也緩緩地退入濃霧當中,不見了蹤影。


    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仍然坐在麵包車裏,或者說,倒在車裏。這輛金杯已經側翻,車門和車頭也撞變形了。但萬幸的是,車頭的變形程度不算太嚴重,沒有把他卡死在裏麵。盡管身上由於磕碰和玻璃的擦割增加了若幹道傷口,頭部更是疼得厲害,但他還活著,還能行動。


    擋風玻璃已經完全碎掉了,馮斯小心地從車前方爬了出去,向四周張望。他一眼就看見了父親和那個神秘女人,兩個人都倒在地上,相隔大約兩三米遠。女人已經完全不動彈了,父親的身體卻還在微微顫動。


    他連忙跑了過去,看清兩人的情狀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女人已經死了,身上除了被他用匕首削斷的手指外,並沒有別的傷痕。但是脖子卻以一種怪異的角度扭曲著,看來是被生生扭斷或掰斷的。她的兩隻眼睛駭人地凸出著,滿臉難以置信的神情,令她原本漂亮的臉蛋看上去猙獰醜惡。


    而馮琦州雖然還沒有死,卻也離死不遠了。女人的匕首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小腹,地上的血液流淌成河,已經凝固。可以想象到在自己昏迷之後,兩人之間發生了怎樣的一場惡戰,而遍體鱗傷的馮琦州究竟要爆發出怎樣的力量,才能殺死這個可怕的女人。


    雖然和武俠小說裏常見的錯誤知識不一樣,小腹被刺並不一定會致命,但馮琦州因受傷太久、失血過多,也很難有挽救的餘地了。盡管如此,馮斯還是立即掏出手機準備撥打110,卻發現手機屏幕已經完全碎裂,不再顯示任何信號,大概是剛才翻車的時候被撞爛了。他一把扔掉手機,撲向地上的六具死屍,一一搜身。但這些人或許是為了保密需要,沒有一個人身上帶著手機。他不由得暴怒起來,狠狠一腳踢在一具屍體上。


    “兒子……別費力氣了,”馮琦州虛弱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我馬上就要死了,醫生來了也沒用。快過來,我……我有話說。”


    馮斯快步奔回馮琦州身邊,輕輕扶起父親越來越冷的身體。他想起自己在過去的若幹年裏,曾經不止一次在心裏詛咒,希望這個令他厭惡的父親幹脆早點死了算了,但現在,當父親真的快要死去時,他卻隻剩下了一個念頭:不要死啊,我不想你死!


    “我沒力氣了……你……靠近點兒。”父親低聲說。馮斯連忙低下頭,把耳朵貼到父親的嘴唇邊。馮琦州咳嗽了一聲,用微弱的聲音說:“不是我不願告訴你,而是……關於你的很多事,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但現在……我所知道的……都可以告訴你。你回老家……老房子……家裏……地下儲藏室,有一個……黑色的……木頭櫃子,櫃子背板……有夾層,你去找來……看看。”


    馮斯魂不守舍地點點頭,即便是得知自己可以向著真相靠近一大步了,卻仍然沒有半分喜悅。父親要死了,他想著,這個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個小時才被自己真正認識的父親,就要死了。從此以後,自己就是真正的孤兒了,無父無母,孑然一身。


    “還有……你母親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馮琦州氣息奄奄,每說一個字都似乎要拚盡最後的力氣,“她和我不一樣……隻是……普通人。我娶她……就是為了……掩護身份……我是……不得已……我……必須……保護……”


    馮琦州最終沒有說完最後一句話。他的頭垂了下去,眼睛慢慢閉上,不再有呼吸。馮斯緊緊抱著父親的屍體,忽然間想到一件事:臨死之前,父親依然沒有聽到自己叫他一聲“爸爸”。


    這個想法比父親的死亡本身更令他難以忍受。他猛然抬起頭來,像受傷的野獸一樣仰天號叫起來,自從母親死後就再也沒有流過的淚水順著他的麵頰傾瀉而下。


    遠處響起了警笛聲。


    第二章


    故鄉


    一


    家鄉留給馮斯的是一種很複雜的混合記憶。他在這裏從一個小屁孩慢慢地長大,放學後和夥伴們拖著書包奔跑於街頭巷陌,逃學去河邊釣魚,積攢零花錢偷偷進網吧玩遊戲。在這裏他第一次抽煙,第一次喝酒,第一次打架,第一次約會,第一次親吻女孩,第一次打工賺錢……這是一座打車隻需要20分鍾就能逛遍的小城,每一個角落都能找到他少年時代的溫暖回憶。但也是在這裏,他失去了最愛的母親,從此將父親視為陌路人。對他而言,家鄉是一個令人懷戀卻又想盡早擺脫的地方,那樣他就可以從父親身邊離開,再也不見他的麵了。


    所以在考大學的時候,馮斯果斷地選擇了北京,考上之後即便是春節也沒有回過家。他曾經以為,他可以一輩子擺脫家鄉,一輩子躲開父親,從此開始屬於自己的生活。然而命運似乎很喜歡捉弄他,大半年之後,他又回來了,背包裏裝著馮琦州的骨灰盒。


    半個月前,在那場驚心動魄的暗夜廝殺之後,馮斯被帶到了警察局裏。案情是撲朔迷離的,但所有懷疑的方向都指向了馮琦州的職業。這個道號“忘虛子”的假道士,多年來通過封建迷信活動斂財,和不少有身份的人物都有接觸,社會關係非常複雜。所以,無論是得罪了別人招致報複,又或者是因不小心窺探到什麽機密而被滅口,都是很有可能的。


    但沒有人懷疑到馮斯。他隻是一個清清白白的大學生,翻遍他從幼兒園到大學的履曆,除了打架次數稍微多點之外,並沒有其他的劣跡,而且學習成績也一直不錯,現在正就讀於重點大學。馮斯雖然一向和馮琦州不和,但要說這麽個不滿19歲的大學生會為此買凶殺父,實在隻有暗黑係的日本推理小說才能寫得出來。何況他本人在這次事件中受傷也不輕,頭顱在擋風玻璃上的那一次撞擊尤其沉重,讓他有些輕微的腦震蕩。


    所以警方在例行盤問了一番之後,迅速排除了馮斯的嫌疑,並沒有過多地打擾他。而馮斯雖然詳細描述了那一晚上他所見到的雙方動手的過程,卻也隱瞞了所有與他自己有關的信息。把這些告訴警方,也許能得到更好的保護,但馮斯卻選擇了沉默。因為他已經意識到,隱藏在自己身上的,一定是一個非同一般的秘密,讓警方介入也許反而會招來麻煩。他想要憑借自己的力量先去查找真相。


    馮琦州的屍身就在北京火化了。輔導員聽說馮斯已經死去的父親又死了一次,眨巴著眼睛半天沒反應過來。按他的脾氣,當場就要處罰馮斯,但係主任好心為他說情,最終不但沒有受罰,還免除了期中考試,但計入期末總成績時隻能按60分算。一通忙亂的手續辦完後,馮斯請了假,攜父親的骨灰盒回鄉,名義上是安葬父親,最主要的目的還是去找一找父親留下的線索。


    “你一個人回去,真的沒事?”文瀟嵐問他。


    馮斯樂了:“你還怕我被拐賣到山溝裏當媳婦嗎?”


    “就你那德行,不拐別人就不錯了!”文瀟嵐瞪了他一眼,“我是說,你現在狀態很不好,看得出來心裏壓著很多事,回家有那麽多事要處理,我怕你忙中出錯。”


    “放心吧,其實也沒有太多事要辦,”馮斯說,“我家在當地沒有任何親戚,連喪事都可以省了。我這趟回家,最主要是把我爸留下的房產和車子什麽的托人處理掉,以後就再也不回去了。”


    “開始……新的生活?”文瀟嵐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似乎是為了讓馮斯輕鬆一點。


    “你這話說得跟離婚分家產似的。”馮斯搖搖頭。


    “不過,你終於願意叫他一聲爸爸了。”文瀟嵐輕聲說。


    馮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過了好久才說:“爸爸終究是爸爸,這是什麽都改變不了的。”


    文瀟嵐說,看得出來馮斯心裏壓著很多事,這話沒有說錯。除了父親死後留下的一大攤子瑣碎事務和與他身世有關的種種謎團外,馮斯心裏還有兩件事。其中一件是檢查腦震蕩時做的ct。查完之後,醫生對馮斯說:“有件事情必須告訴你,不過你千萬不要緊張。”


    “是在我的腦子裏找到了點什麽東西嗎?腫瘤?”馮斯的反應很快,“真像韓劇劇情,除了我還沒找到女朋友……別擔心,我不會緊張的,您照實說就行。”


    醫生點點頭:“沒錯,是發現了腫瘤,不過是良性的星形細胞瘤,屬於一種常見而惡性程度很低的腦瘤,而且體積還非常小,也沒有壓迫到神經,短期內很難對你的健康造成影響。但你還是應該盡快複查,好確定治療方案。”


    “會需要開刀嗎?”馮斯問。


    “進一步檢查之前,我還不能下定論,也有保守治療就可以治愈的可能性,”醫生說,“但就目前腫瘤的生長程度來看,即便需要開刀,風險也不大,你不用太擔憂。”


    “我明白了,謝謝您。”馮斯說。


    另一件事就是父親用馮斯的名字辦的那張卡,當初在他考上大學時就給了他,但他一分錢都沒用過。父親多年來四處做法事看風水,認識了不少兜裏有點錢的朋友,這些人往往會在春節時登門拜訪,給馮斯派發不少壓歲錢,或是在馮斯生日時給他塞紅包,算是變相地討好“忘虛子”大師。馮斯平時花錢很不在意,但還是剩下不少,於是上大學時就用它們交了學雜費和住宿費,其後的生活費基本是自己賺來的。盡管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些壓歲錢的來源也和父親密切相關,但在他心裏,還是比直接用父親替人畫符驅鬼騙來的錢要好一些。


    在馮琦州遇害之前的最後那個夜晚,他告訴馮斯,又往那張卡裏存了一筆錢。由於這年頭的喪葬火化收費高昂,馮斯不得不動用這張卡。但是把卡插進atm後,剛剛點擊了“查詢餘額”的按鈕,他就嚇了一跳。


    ——現在卡裏的存款數額達到了七位數,並且已經接近八位數,足夠在北京城買兩套房子了。這哪裏是區區的“一筆錢”,恐怕是父親把他畢生坑蒙拐騙存下來的錢全部轉進了這張卡!


    自己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千萬富翁,這讓前一天還在靠賣遊戲開局號賺小錢的馮斯實在難以適應。他想了想,先提出了一筆現金用作火化費,決定其他的錢暫時不動用,弄清楚了再說。對這個滿臉溫和笑容、內心比驢還倔強的年輕人來說,尊嚴比錢更加重要。或者說,這甚至未必都涉及所謂的尊嚴或者榮耀之類冠冕堂皇的詞匯,這隻是一口氣,一頭強驢子無論如何也要死咬著不鬆口的一口氣。


    而他也想到了,在那天夜裏去找他之前,父親一定就已經料到了未來的結局。所以早早地做了準備,把所有錢都留給他,又給他買好了飛機票,原意是把他送走,自己一個人去應對那六個殺手。他從中體會到了一絲久違的溫情,同時又是一陣糊塗,怎麽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有那麽重要。而這些答案,都需要回到老家去尋覓了。


    從火車站出來,馮琦州的助手張聖垠已經在等著他了。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張聖垠這些年跟著馮琦州也賺了些錢,如今一身筆挺的西裝人模狗樣的,不知道的多半會把他當成大公司的高級白領。但馮斯始終記得此人當年在街邊揮汗如雨地賣羊肉串,還用著本名張土根時的樣子。不過這個人平素很守規矩,說話做事也有分寸,倒是不招馮斯討厭。有時候他需要和父親說事卻又實在不想麵對麵時,也會讓張聖垠幫忙傳話。


    “先去哪裏?”張聖垠問。


    “麻煩先送我回家吧,”馮斯對張聖垠一向比對父親更有禮貌,“一路上太累了,想休息休息。”


    “哪個家?老房子?”


    “嗯。”


    張聖垠點點頭,發動了汽車。這座小城和中國大多數的小城市相類,火車站周圍看起來繁華漂亮,但開不了多久就能看到農田和河流。馮琦州就在能看到農田的郊區有一獨棟別墅。這棟別墅是在馮斯初三畢業那年的暑假建成的,但馮斯高中選擇了一所寄宿學校,放寒暑假也經常回城區裏的老房子住,所以幾乎沒在別墅裏住過。


    “你前幾天打電話給我,要我幫你賣掉別墅,我已經找好了中介,”張聖垠說,“需不需要先回去清理一下物品?”


    “不必了,和我有關的、和我媽有關的,都在老房子裏,”馮斯說,“別墅裏的你看著辦,該扔的扔,值點錢的你都留下好了,他手裏應該有不少珠啊串啊鐲子啊什麽的。家電和家具可以隨房子一塊兒賣,或者送。”


    “那好,我把能變賣的都變賣了,回頭錢全部匯給你。”張聖垠說,“這些年跟著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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