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裕臉上有些失望,卻還是乖乖應一聲:“知道了。”


    德光帝哄著沐裕出去玩,才看向長子沐祺。


    沐祺手足無措,在父皇帶著審視的目光下,慢慢低下頭去。


    德光帝威嚴道:“把頭抬起來!”


    沐祺抬頭。


    德光帝神色肅然,問長子:“剛才你弟弟說話,你緊張什麽?”


    沐祺嘴巴抿成一條線,不說話。


    德光帝想發作,可長子是他從小教大的,性子最像自己,溫厚端方,懂事聽話,卻並非沒脾氣的,強起來那脊骨硬如鋼鐵,壓不彎。德光帝不想壓斷自己的孩子,便緩和了語氣循循善誘:“祺兒,你是我的長子,也長大了,將來……”沐惗想著世事無常,便也沒把話說得太明白,隻道,“父皇對你的期望很高,所以,父皇教你的道理你不光要明白,更要牢記在心,知道嗎?”


    沐祺抬眼,澄澈的眼中滿是信賴與敬仰,認真看著自己的父皇。


    德光帝被這眼神看得心軟,親昵摸一摸長子的頭:“祺兒,世事並非隻有一麵,我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也都隻是其中的一部分。關於你楚王叔為人,父皇對裕兒所言與旁人不一樣,你可能會心存疑慮。正所謂“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有疑慮也是好事,因為任何人的話都不可輕信,要聽取多方意見才能有更準確的判斷。”


    沐祺點頭:“父皇,我記住了。”


    德光帝笑容輕鬆了一些,繼續道:“另外,父皇與你楚王叔的關係,作為當事人,說出的話是比旁人更具可信度的,對不對?”


    沐祺想一想,點頭,的確是這個道理。


    德光帝拐個大彎進行說服鋪墊,才點出主題思想:“那麽,父皇與你楚王叔是極親密的兄弟。外界的風言風語,並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情誼。”


    沐祺目露疑惑……他再年少老成,到底是個才九歲的孩子,一時衝動脫口問:“父皇,既如此,那您為什麽不敢帶二弟去楚王叔家?”


    沐惗:“……”


    那什麽……孩子的心靈幹淨,總是能看穿本質。


    沐祺知道自己說錯話,可看父皇竟然無話反駁,目光便黯淡下去——在孩子眼中,父親永遠高大威猛,不可被打倒。若有一日,孩子發現父親其實並不強大……


    厭惡的少,更多是心疼。


    人之常情。


    沐祺便是心疼,暗自想著弟弟的話——待將來自己長大,定然要保護好父皇。


    ……


    過了許久,德光帝才嘆口氣,摸一摸沐祺的腦袋:“父皇不是不敢,隻是有些事,父皇也不知道該怎麽對你解釋,”他怎麽解釋當初他利用了九弟的傷痛,試圖扳倒太子呢?


    德光帝隻能說:“是父皇對不起你楚王叔在先,便是怕他,也隻是怕又傷了他的心。如今你楚王叔肯不計前嫌,邀請我赴宴,就是肯原諒我,想與我兄弟修好。”


    “真的嗎?”沐祺雙目似被點亮的小星星。


    德光帝看著好笑,捏了捏長子的肩膀:“是這樣。再說了,不論我與你楚王叔過去的恩怨,你隻要明白,不管是論私人情誼、還是對整個國家來說,我與你楚王叔都是必須和睦的,懂嗎?”


    沐祺其實有點不明白,卻還是點頭,打算自己好好想想。


    德光帝自然看明白長子的小心思,無奈露出一個溫和的笑:“你現在不懂沒關係,隻需要記得父皇的話。”說罷,又拍兒子的小肩膀,“你的功課完成得很好,也去玩會兒吧……”又叮嚀,“身邊別離了人,照顧好弟弟。”


    沐祺答應一聲走出門,又折回來看著沐惗,躊躇一下,似下決心道:“父皇,雖我不太懂……可我能理解您,因為……我也想與弟弟一直和睦下去的。”


    德光帝愣了一下,轉瞬便笑了,笑得如釋重負,冰雪消融。


    “明白就好,去玩吧。”他慈愛地揮手。


    沐祺露出一個“被誇獎了好高興”的愉悅笑臉,跑去找弟弟玩去了。


    ……


    等到黃昏,沐祺牽著玩累的沐裕去給祖母請安時,聽得謝太妃正放肆大笑,一邊笑一邊與人說:“可不是報應麽?楚王是多行不義,如今老天爺都要收他。”


    那幸災樂禍的語氣,與平時見著孫兒的和藹全然不同。沐祺心道:果如父皇所言——“世事並非隻有一麵。”


    謝賢妃也在,嬌滴滴笑道:“可不是,也不知道誰與他有那麽大的仇恨,在鬧市裏就安排十幾個死士行刺,直取他性命,也不知這回他身邊的神醫能不能把他從鬼門關救回來?哈哈……”


    因話語中的不祥,沐裕眼睛裏滿是害怕和擔憂,小聲問沐祺:“哥,楚王叔怎麽了?”


    沐祺強裝鎮定,渾身卻輕顫,臉色青白,不知怎麽不願進去請安,隻捏緊了弟弟的手拉他跑了出去,也不顧有人追著喊他。


    沐裕小短腿跟不上,好幾次險些摔倒……氣氛詭異可怕,讓這個六歲幼童更是惶恐。


    沐祺帶弟弟回了自己的臥室,屏退其他人,才小聲安撫叮嚀:“沒事,以後楚王叔的任何事,你都別再問,更別對父皇提起,知道嗎?”


    沐裕直覺不對,他一直很聽哥哥的話,看哥哥神色凝重,便乖巧點頭。


    沐祺知道自己臉色難看嚇到弟弟,趕緊緩和露出一個笑臉,摸摸弟弟的頭,把人抱在懷裏輕拍:“二弟,我是為你好,隻盼你……永遠都不懂這些才好……”


    大人的世界,那麽複雜,那麽……讓人惶恐不安,似滿目灰色的荒蕪大地,布滿荊棘。


    為什麽,母妃總催著自己,快點長大呢?


    唉……


    時間回溯。


    這日中午,沐慈告辭姨父,坐追星車回楚王府,途經明麗街,路過泰和樓時被佟掌櫃攔下了。


    錦衣衛盤問一番,方回稟沐慈:“泰和樓掌櫃日日在路口守著,說是他們東家想要當麵謝您傳授的炒菜秘法。”


    “他們東家是誰?”沐慈問。


    樂恕陪著沐慈坐車,他早把任何與沐慈可能相關的資料與關係網熟記於胸,便回稟:“泰和樓東家姓柳,曾官至二品,是先皇禦下戶部尚書郎,告老時被晉為觀文殿大學士。”


    樂恕有過目不忘之能,若不是他是罪臣之子,官賣為奴,隻怕以他的斐然文采,世事通透,早就參加科舉,榜上有名了。再加上他的樣貌出眾,說不定可摘得探花郎桂冠。


    沐慈略有了一些興趣,作為一個清高的大學士,一般不會從商的,更別說跑來開酒樓,可見那位柳大學士是個異類,或者說是大吃貨。


    樂恕溫柔笑道:“柳大學士為官風評極好,清廉正直,就是有些好吃。爺若不忙,可以與他見個麵。”順便討論點吃貨可以討論的事,也是愜意。


    沐慈瞧笑得略帶捉黠的樂恕一眼:“你和柳學士認識?”


    樂恕落落大方點頭:“什麽都瞞不過爺的火眼金睛,當年我的父祖獲罪被誅,是因柳學士揭發。可父祖是罪有應得,並無可恕之處,隻連累祖母與我也逃不過株連。誰知又是柳學士卻仗義執言,道老母無辜,稚子無知,力保下我們,先皇才免了我們死罪,隻官賣為奴。”


    沐慈問:“你就無怨?”


    “父祖並非含冤,便是無仇,何來怨恨?我本名並不叫阿恕,是祖母後來改的。並非讓我寬恕旁人,而是讓我感念旁人寬仁,饒恕了我們。”樂恕笑容優雅,目光磊落,靈巧的手指給沐慈整理衣襟。


    “這是對的,若天下人都似你祖母這般深明大義,這世上會少許多恩怨煩擾。”沐慈道。


    有這樣通透的祖母,才能教出樂恕這樣通透優秀的孩子來。沐慈伸著脖子方便樂恕整理,便下了車。


    樂恕跟著下車,對沐慈溫文爾雅地一笑,眉梢眼角述盡溫柔:“我祖母也誇讚您有大節大義,讓我安心追隨您,必不錯的。更托我向您表達謝意。”


    沐慈知道樂恕謝他,是因他給了樂恕自由人的身份,樂恕便能帶著祖母,脫離官賣奴籍,重獲新生活。他便對樂恕點頭:“你很好,她教出了個好孩子。”


    樂恕做了個答謝古禮,動作如行雲流水,流暢好看,道:“謝殿下誇讚,回頭我放假去看望祖母,說您誇了我,也誇她了,她必十分高興的。”


    沐慈點頭,真誠道:“哪天有空,請老太太到府裏的園子裏逛逛。”


    “好,她最愛遊園,必然高興。”樂恕也不推辭。


    ……


    柳大學士有六十多歲,頭髮花白,衣著得體,並不多華麗,有一種文人特有的謙謙君子的清貴風度,又因胸中自有正氣,讓他麵相顯得端正慈和,目光清明。


    一番見禮不提,柳大學士表達謝意之後,便請了沐慈品評他新研究的幾種菜色。


    沐慈也不推辭,正餐雖在姨母家吃了,卻吃得並不多,不介意加個餐。嚐過之後發現幾樣炒菜味道真心不錯,就多吃了幾口。


    樂恕巴不得沐慈多吃,更殷勤配合著柳大學士,點評菜品。


    沐慈的心胸疏闊,三觀端正,卻也自由開放,並不似其他人覺得一個大學士喜歡庖廚之事是錯誤的——人人都有享受美食,享受生活的權力。


    因這個態度,柳大學士便將沐慈引為知己,相見恨晚。


    沐慈也不藏私,又叫了掌勺老郭來,指點了一番,道:“我府裏的禦廚秦山也是個愛吃會做的,你若有空,便去找秦山,相互交流印證,各采所長。”


    柳大學士趕緊推辭:“您府上事務繁忙,可不敢叨擾。”


    沐慈無所謂道:“無礙,有交流才有提高,秦山做得更好吃,對我也是好處。”


    樂恕也在一旁幫腔:“我們殿下是真誠相邀,並非客套。學士莫推辭了,”又看著沐慈,如沐春風的笑容中帶著一絲嗔意,給沐慈又夾了一筷子菜,“我的殿下啊,可挑嘴呢,我真是巴不得有人能做出天宮裏才有的美食來,讓我們殿下多吃一口是一口。”


    沐慈雲淡風輕瞧樂恕一眼,不緊不慢夾了那菜送嘴裏。


    柳大學士觀沐慈容色行止,並不似外界傳的那般喜怒無常,翻臉無情。至少他對自己身邊人很是寬容和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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