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帝這才鬆開了眉頭,點了頭:“牛兒啊,父皇這輩子鮮少做出讓步,你啊……總是讓父皇一退再退。”他都不記得自己從前的原則在哪裏了,認命道,“壽王下的毒,解藥我找到了,隻是……有點麻煩,你問臨淵吧。”


    牟漁道:“解藥在我這裏,的確麻煩,呆會兒和你說。”


    沐慈答應了。


    天授帝抱著兒子:“慈兒,不管你想怎麽做,答應父皇,不要大意,不要心軟,不要以身涉險,保住自身是最緊要的。”


    沐慈卻不是胡亂答應什麽的,隻道:“任何事都有風險,我不能保證自己一生不涉險,隻能保證會把風險值降到最低再行動。”


    “你啊……”天授帝無奈極了,真是一點也不肯妥協,半句不肯哄人,隻嘆口氣,“別讓父皇擔心。”


    “盡量。”


    “嗯,我活到一百歲。”他身體裏那什麽玉髓的緩釋勁,保他不死拖到一百歲大概沒問題。


    “一百二十歲。”天授帝竟然還不滿。


    “那不成老妖怪了?”


    “不許說老!”


    “哦。”沐慈對沐家人“我不老”的敏感性,還真是無語。


    天授帝高興,傻笑。


    沐慈問:“還有事情要交代嗎?”


    “沒了,差不多了。”


    沐慈問:“要不要叫王爺、皇子、宰執進來聽旨?”


    天授帝眼睛隻看向小湯圓。


    立太子的事啊,小事,大家都等等吧。


    沐慈端起小湯圓的瓷碗,看著天授帝驚喜的目光,道:“您不能吃太多。”


    “好。”天授帝很開心,這是小兒子的心意呢。


    沐慈拿了小勺子,一點一點喂,還把本來就很小的湯圓給按成兩半,生怕皇帝噎住。


    天授帝雖喝了血藥,到底功效不長,人也虛弱,精神倦怠,吃東西也不利索了,吃一口,總要灑出來一點。


    沐慈沒嫌棄,餵一口給皇帝擦一下嘴,十分耐心。


    沐慈真對人好起來,那叫一個細心熨帖,連鐵人的心窩子都暖起來了,天授帝幸福到流淚。


    “別哭了,父皇,老了倒像個小孩。”


    “父皇還不老。”天授帝鬱悶,他才五十七。


    “好,不老,在兒子心目中,父親永遠是一座巍峨高山,不會老去。”沐慈隨口說了一句某人名言,給皇帝擦一下嘴角。


    天授帝內心有多幸福,此刻就有多酸澀難當,顫抖地無法完成吞咽……其實他在兒子心中哪裏有什麽光輝高大的形象?兒子幼年,從未看過一眼父親啊。


    ……所以巍峨高山什麽的,是兒子年幼時,曾經對父親的想像與期盼吧?


    自己卻……


    沐慈擦天授帝的嘴角,又拿了衛終遞過來的新棉巾給他擦眼淚。


    “過去的事多想無益,小湯圓好吃嗎?”


    “嗯。”很重的鼻音。


    “有點澀,我做的桂花糖還釀到一個月。”


    天授帝笑出了褶子:“不澀,甜,我就愛吃你做的桂花糖。”


    甜到了心坎裏。


    他親愛的小九郎,他多麽多麽愛這個孩子啊……他錯過了整整十六年,錯過了多少幸福時光?


    “你記住現在的甜,就夠了。”沐慈是睿智的。


    多麽溫柔的目光,配上沐慈精緻的容顏,平靜溫和的目光,清潤沒有雜質的嗓音,管他是皇帝呢還是神仙都會心醉,天授帝便也癡癡地,心裏滿滿的甜,驅散了酸澀與苦楚。


    兒子原諒他,喜愛他,以前種種……不想了,不若珍惜現在。


    短暫的溫情時光,不要浪費在懊悔上。


    沐慈隻餵了十粒,就不再餵。


    但這是皇帝吃得最好的一頓,盡管糯米不消化,可是不消化才好,一直暖暖地存在身體裏,把這暖糯的幸福,帶到另一個世界去。


    就算孩子的母親不肯原諒。


    有這麽一絲幸福的溫暖相伴,不會再覺得高處寒冷與孤寂了吧。


    “慈兒,你也吃。”


    “嗯。”沐慈端著另一碗,一粒一粒慢慢吃了,天授帝貪婪地細細看他,認真記下他的每個動作和最細微的略蹙眉嫌澀的表情。


    這孩子對吃食挑剔,自己並不喜歡吃,是特意給他做的桂花湯圓。


    幸福……


    說了這麽久的話,天授帝又吃了東西,覺得困意上頭,還以為是大限到了,心裏一陣恐慌,怕睡著再也醒不過來,就不肯睡。


    沐慈看牟漁一眼,吩咐:“弄個軟榻來,我今夜陪著。”


    牟漁點頭。


    沐慈又道:“叫外頭的都散了,不會有事。”


    天授帝一直握住沐慈的手,此時緊了緊。


    沐慈道:“父皇,放心睡一覺,您是困了。明天要早起,還有許多事等您處理呢。”他知道天授帝擔心什麽,篤定道,“真的沒事,再說您要交代的也都說了,我也陪在你身邊,別擔心了,好好睡一覺。”


    軟榻也搬了過來,沐慈在衛終和牟漁的幫助下,給天授帝洗漱,自己也清潔了一番,將軟榻並在龍床邊,躺下之後,就打了個哈欠。


    天授帝睡意迷濛,看到兒子這麽可愛,放鬆的一個哈欠,心裏高興,也傳染到了他的放鬆,漸漸迷糊過去,沒有噩夢滋擾,睡得香甜寧靜。


    沐慈才放鬆下來,隻覺得全身無一處不酸痛,精神也疲憊到了極點,躺在溫暖的榻上閉著眼睛。牟漁上前給他蓋好薄被,摸一摸他的額頭確認他的身體狀況。


    沐慈隻覺得陷在泥漿裏,一根指頭也動不了,用最大的意誌力說:“還撐得住。”


    牟漁抓過沐慈的手,看到沐慈沾血的手腕繃帶,默默拿了一旁的藥箱,給他更換,在打開紗布時見到一個新割開的創口時,目光閃了閃。


    沐慈的聲音有些模糊:“別管……沒事……”


    牟漁便不問,摸一摸沐慈的小臉:“你悠著點,別拿身體開玩笑。”


    “嗯,”沐慈做了兩個深呼吸,強撐著問,“沐希則是你放過的?”


    “不是,在我行動之前,看押的兵丁中有定王府的人,私下放跑的。”


    “好,演戲演全套……這世上聰明人不少,做姿態反而害了他。就按照真正謀逆外逃的辦,動真格的,向北戎索問,追查,暗殺,該做什麽做什麽……沐希則是個人物,能經受考驗活下來,比我們故意放水引得懷疑,更安全。”


    牟漁絲毫猶豫都沒有,立即應下,道:“該辦的我都會辦好,你累了休息吧。”


    “嗯,你也去休息。”


    “不行,這幾天都很關鍵,我不能離開。”


    “那一起睡,後麵幾天……很多事的。”


    牟漁想想,應下了,吩咐了外麵巡值,便簡單沖了個澡爬上軟榻。軟榻並不大,牟漁便把已經睡死的沐慈抱在懷裏……


    沐慈的身體沉重地不像話,卻還保持最後一絲清醒的潛在意識,感覺到溫暖且充滿安全感的懷抱時,聞到充滿朝氣的男性清慡氣息,立即全身放鬆下來,進入了沉眠。


    ……


    一夜無夢,天光大亮,天授帝是被牟漁叫醒的。


    他睜眼時有些不相信自己還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陽,使勁眨了眨眼,好半天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立即搜尋寶貝兒子的蹤跡。


    卻見沐慈躺著的軟榻已經移走,人也不見了。


    天授帝心裏著急,到處找兒子,張嘴欲喊,卻見牟漁讓他別出聲,然後指了指屏風上一個影子……


    天授帝把喉嚨裏焦急的呼喚都壓了下去。


    陽光透進窗戶,照著那纖細精緻的影子,是寶貝兒子的,他手裏捏著一柄匕首,對著手腕切了下去……


    不……


    天授帝想喊,靈魂裏爆發悽厲大喊,可他發現身體不受控製,整個人都木了,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直到沐慈端著托盤上的藥碗過來,蒼白如紙的嘴唇開合,發出的聲音卻似在水中“嗡嗡”亂響……天授帝才有了身體感覺,模糊問:“什……什麽?”


    沐慈溫和重複:“父皇,把藥喝了,然後吃點早餐。想吃什麽?我讓人給您做。”


    天授帝嘴唇翕動,說了一句話,聲音比較小。


    沐慈放下藥碗,腦袋湊過去:“您說什麽?”


    天授帝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抓著小兒子的手,掀開衣袖,就看到了他手腕上滲著艷紅鮮血的紗布……


    “藥裏放了血?”天授帝直接問。


    沐慈眉頭微微促起,天授帝雙瞳收縮成針芒……沐慈在他麵前幾乎是沒有表情的,能叫他皺眉,一定是十分為難的事。


    天授帝的呼吸開始急促:“你說話……九郎,你不說謊的……藥裏……藥裏是不是放了血?你…的血?”


    古代迷信,經常有父母病重,兒女割肉放血給父母吃,可以延續其生命的說法。


    血祭!


    天授帝才恍然,昨日為什麽明明沒有吃寒食散,卻十分有精神,還讓他睡了一晚上香甜的覺,第二天還能醒過來。


    原來是喝了兒子的鮮血。


    可是,兒子本就身體弱,氣血兩虛,如何能這樣放血?


    天授帝心疼得恨不得自己馬上死了。


    沐慈沒回答天授帝,直勾勾看向牟漁。


    他現在能微弱感知他人的精神力,天授帝還在深度睡眠,不可能自己清醒。


    是誰叫醒的就很明顯了。


    牟漁頂著想要臣服的壓力道:“是我叫醒父皇的,阿弟,你本就有傷,受不住的。”


    沐慈沒發脾氣,他真不能指責牟漁說他背叛,隻道:“護國公應該有個國公府,鄭家的原宅不錯,”他看向天授帝,“父皇封了阿兄爵位,可別小氣捨不得給個宅子。”


    牟漁麵色冷得似雪山山頂,目中醞釀臘月寒風:“阿弟,我不僅是你的下屬,還是你的兄長,你生氣我也會這麽做。你聽著,一切能威脅到你生命的苗頭,我都會進行扼殺,哪怕是你自己不顧惜自己。”


    沐慈不為所動:“我不需要一個會自作主張的下屬,阿兄,你也不是我的下屬,你是我的兄長,我敬你愛你,從未打算扼殺你的獨立意識,遲早你也是要獨立門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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