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宮外也是好的。”沐慈很坦誠。


    天授帝的臉瞬間黑了,深呼吸半天,才咬牙說:“父皇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別總想著出宮,更別總想著用死來威脅我!”


    沐慈便不說話了。


    “聽到沒有!”天授帝不依不撓。


    沐慈慢慢閉上眼睛,表示抗拒。


    “說話!你以為我不會……不會殺你?”天授帝威脅。


    沐慈感覺到殺氣,睜開眼睛,幽黑的眼全無畏懼:“我不怕你,更不會害怕死亡。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我沒有用死亡來威脅你……死,隻能威脅到在意我的人,既然在意,我不會這樣傷他的心。而不在意我的人,我又何必做出醜態?所以,我不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天授帝:“……”


    沐慈繼續道:“還是你覺得自己如此‘紆尊降貴’,遷就我,忍耐我,所以,我一定要擺出‘感恩戴德’的姿態來,否則就是不識抬舉?”


    “我……”


    “不,我不需要這樣的‘抬舉’。我不會對你搖尾乞憐,但凡我肯那樣違心地放下尊嚴,就不會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沐慈幾十年紅塵沉浮,生死他早已看透,十分漠然道,“你用刀斧、白綾、鴆酒弄死我都行,我等著。或者你別收走這座殿室內的利器,也別叫人天天盯著我,好讓我有辦法自己解脫,免得將來受盡折磨,求死不能!”


    天授帝:“……”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氣瘋了,對一個寧折不彎,心如死灰,根本就不怕死的孩子說這樣威脅的話。


    九郎與太子……是無法共存的?


    隻能擇其一了?


    天授帝看著幼子沉沉的眼眸,毫無悲喜的空洞神色,一瞬間心中的憐惜疼痛占了上風,有了取捨,咬牙說:“你別總想著出宮。”


    “朕會保護好你,不會讓太子登基,不會讓他再傷害你。”


    “所以,你好好活下去。”


    “九郎,父皇……不會再辜負你!”


    可回答天授帝的,隻是沐慈一個平靜淡然的眼神,連冷嗤,不屑都沒有。


    第21章真話少年vs作死高手


    天授帝一個人在呆坐在垂拱殿的書桌前,手上拿著一份最新邸報,但他根本沒看,已經發了許久的呆。大幸的皇帝一貫勤勉,天授帝也如此。這種一坐快大半個時辰,隻是呆坐,政事不理朝臣不見,連奏章都不批閱的情況……隻在謝宸妃死在冷宮的時候發生過一次。


    隨之而來的是天授帝長達三年的“零容忍度”。內宦和侍中近臣都不敢出聲提醒天授帝理政,天授帝積威甚重,垂拱殿靜極了。


    許久後,殿外略有些喧譁,驚動了天授帝。衛終冒出冷汗,匆忙出去,不用一會兒,外頭就再次恢復安靜。


    “何事?”皇帝問衛終。


    “回稟陛下,是仁明殿使。”仁明殿是皇後寢宮。


    “他來幹什麽?”


    衛終察覺皇帝有一絲怒意,斟酌說:“皇後娘娘病體沉重,已經兩天滴水未進……”


    天授帝把書桌上所有的筆墨紙硯都掃到了地下,怒意蓬勃。他剛剛在小兒子那裏碰壁,這會兒真出來一個以死相挾的。他小兒子是真不怕死,但鄭皇後不是真想死,一哭二鬧三上吊。


    可惜這女人在他身邊這麽久,卻不了解他的性子。


    ——你要真想死,我說不定還不肯讓你死呢!


    天授帝深呼吸良久,才譏諷一笑說:“既然吃不下就別勉強,吩咐下去,準備皇後大行的殯儀。把太子叫去,讓他好好伺候他的母後最後幾天。也叫她看看她不問對錯隻知袒護,養出來了一個多‘好’的兒子。”


    “是!”衛終應。


    殿內的內侍和侍中聽出這幾句話的意思,無不心驚肉跳,卻毫不懷疑真實性——天授帝再裝得仁和溫良,但能近身伺候的都是心腹,都知道皇帝狠起來能有多狠。


    天授帝想揉眉心,發現手裏還捏著絹絲的邸報,遞給衛終:“就這麽刊印,這張給九郎送去。”


    “是!”


    “臨淵在哪?”


    衛終說:“將軍又到時間,去重華宮伺候。”


    “哦,”天授帝這才揉一揉眉心,“他一貫盡忠職守,讓他忙完就過來……其他人,都出去候著。”


    內侍和侍中官員都鬆口氣,魚貫退出,連負責記錄皇帝言行的起居舍人也不敢留下,隻給皇帝記了一筆:上見牟統領,密之。


    反正天天要記這一筆的,他已經很習慣了。


    牟漁給沐慈再次清理汙物,換過衣褲,觀察了換下的東西,安慰道:“殿下,出血少了一些,會好轉的。”


    沐慈輕聲道謝。


    沐慈道:“謝謝……以及……剛才。”


    牟漁知道,是謝他之前的提醒。


    每一次,沐慈總不忘記說這一句謝,禮多人不怪,就是牟漁再鐵石心腸,這麽一個境地悲慘的少年,又是這樣漂亮,有禮貌,總是容易激起人的憐憫之心。


    牟漁猶豫了一瞬,還是說:“我本來不該過問,可是……殿下,宮外不見得比宮裏好。也別總和陛下針鋒相對,如果能活著……還是活著更好。”


    “你在外頭聽見我說的話了?”沐慈問。


    “是的。”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但活下來也分很多種情況。我若不是真正‘活著’,自由自在地呼吸著……生與死,對我來說沒區別。況且,這深宮裏,我自己對自己的性命都是最沒有發言權的,實在不覺得留在宮裏有什麽好。”沐慈說,明明是帶著諷刺的話,他的語氣依然淡漠,聽不出絲毫譏誚,像是說別人的事。


    “出宮可不容易。”牟漁道。


    “我知道,問問而已……”沐慈無所謂道。


    牟漁:“……”那個“問問”還真是火爆十足。


    他沉默了一會兒,掃視左右,即使其他人都是他的下屬,距離也很遠,他有把握他小聲說的話沒有人能聽到。他伸手又抓住沐慈的肩膀,捏了捏,用極小的聲音說:“您隻需要稍微順著點,陛下會心疼您的,畢竟您是宸……”


    “唔……”沐慈忽然悶哼一聲,臉上雖依舊無痛苦神色,但身體微微蜷縮……


    “怎麽了?哪裏痛?”牟漁為是自己捏痛了人趕緊鬆手。


    沐慈並不回答。


    牟漁未出口的話被打斷,也不再說下去。


    在宮裏說任何一句話都要小心,勸說沐慈態度好點的話可以說,但諸如後麵半截未出口的,是透露皇帝某種偏好、傾向的話,就不能說。


    牟漁看著沐慈,眼中帶著一絲探究——這少年太能忍,從未痛哼過,那一聲悶哼打斷的時機非常微妙,是無意還是有意呢?


    他是從來不相信巧合的。


    牟漁壓下疑慮,換個安全話題:“殿下,陛下這兩日心情不好,注意些,別盡頂著來,對您也沒好處。”就算不能順從,非要說點真話,可也別那麽直白……簡直哪裏痛往哪裏戳刀。


    沐慈卻還是不慍不火:“多謝提醒,心意領了,不過我雖無法掌控自己的性命,但應該怎麽說話,發出什麽樣的聲音……我還是可以有自主意願的。”


    如若違心,不如沉默。


    牟漁隻能嘆氣,總算有一點點體會到天授帝那種無法、無措、無力的感覺。


    這個少年的盡管身體柔軟脆弱,語氣平淡少有火氣,可他發現這少年內裏有一個稜角鋒利的靈魂,隻是稜角被他很好地隱藏在了平靜到不起微瀾的外表之下。


    若有人伸手去觸及底線,便能感覺到這些鋒利稜角的硬度。


    若用力壓下去,不但弄疼了他,雙方都會被刺傷。


    極軟!極硬!


    極柔!極銳!


    完全相反的特質,偏在這少年身上融合地理所當然……真是很奇妙,讓這少年擁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吸引力,越接近,越容易給吸住,淪陷下去。


    外頭有內宦傳召,牟漁心知自己也不過是少年口中——“深宮中性命不能完全掌控在自己手裏”的人,能幫助這位小皇子的實在有限,也就不去表白什麽,不作出自己都無法保證能做到的承諾。


    他揉了一下沐慈的頭,幫他把散落的黑髮捋順,然後收回手,轉身離開。


    走到院門聽到窸窸窣窣的響動,一回頭,就看到和順那小孩苦著臉把花瓶裏的藥汁倒進了樹根下。


    不是吧……


    之前的藥?


    ……


    因天授帝召喚得急,重華宮就在旁邊,牟漁不能耽誤,隻好控製沖回去打某人一頓pp,再灌十大碗藥的衝動,努力繃著訓練有素的冰冷表情,去見皇帝。


    天授帝先問:“九郎怎麽樣了?”


    “剛換了衣褲,好像累了,沒什麽精神。”牟漁說。


    天授帝一陣心疼:“我聽說他為了不弄髒身上,很少吃喝,這樣身體怎麽吃得消?”當然他對牟漁的人品信得過,知道絕不是牟漁為了少幹點髒活不準那孩子吃喝,應該是那孩子自己不想吃。


    “屬下也勸過,但殿下沒什麽胃口。”牟漁說。


    “你……想想辦法,總這樣下去不行,他太瘦了。”天授帝憂心忡忡,這麽弱的身體再不肯吃東西,隻怕……


    牟漁應下,心裏在想:要不要告訴陛下其實那比頑石還固執的少年,還把藥倒了沒有喝?


    又怕少年惹惱陛下沒好果子吃,說不定兩父子又要槓上。可他知情不報,皇帝會追究隱瞞責任;更不能推說不知道,那是失職。


    他瞞下來是有風險的。


    衡量再三,最後牟漁還是決定冒風險暫時瞞下。


    天授帝不知道一貫百分之百忠誠於自己的心腹下屬內心的小九九,隻問:“臨淵,你監察百官,楮無滿、楊宏頡、鄭維青三人可有不端之處?”


    說到牟漁監察百官,得先說說牟漁所管轄的一個隱藏在暗處的部門——夜行衛。


    歷代大幸皇帝的八千禦林軍,分了五個衛,為羽林衛、龍騎衛、虎賁衛、神弓衛和宣儀衛共八千人。在天授帝手裏,他還創立了一個遊離在五衛之外的一個並不記入檔案的,人員和製度都超越編製的獨立第六衛——夜行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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