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一小兩個怪物默默相對,最後是阿秀低下了頭。


    阿秀俯身鑽進床肚裏去了,爬出來的時候,他拖著一隻棕色的舊皮箱。


    這小家夥還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寶貝?林夏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阿秀吃力地把箱子擺在桌上,打開皮扣,林夏眼前一亮,箱子裏裝的竟然是五顏六色寶石一樣的東西。隨著箱子打開,這些“寶石”傾瀉而下,像是千萬道絢麗的彩虹。破舊昏暗的廂房忽然間就變成了童話中的糖果屋,空氣中浮動著甜甜的香氣。


    糖果,滿滿一箱糖果,裹在透明玻璃紙裏的紅色水果硬糖、裹在白棉紙裏的牛軋糖、裹在糯米紙裏的奶糖……每種糖就幾顆,成百上千種糖,成千上萬顆,林夏小時候也算是個喜歡吃糖的女孩,卻從沒想過世間竟然有這麽多不同種類的糖。


    即便是以賣糖果著稱的王府井百貨商店隻怕也沒有這麽多種糖果,為了收集這些糖果,阿秀得跑遍多少糖果店?


    “都是姑姑給我買的。她很笨的,總想用糖來哄我開心,她以為我是個小孩子,吃糖就會開心,所以她每個星期都帶我出門去買糖。開始她要走幾裏山路去山下的小賣部買。然後她學會了坐公共汽車去鎮上的商店買。有一次她跟我轉了好幾趟公共汽車和地鐵,去了市中心的百貨商店,我們回來的時候背包裏塞滿了糖果。”阿秀輕聲說,“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吃糖,我來的那天那麽努力地吃糖,隻是想著趕快吃完糖的話,也許爸爸媽媽真的會回來接我……”


    “但我從來沒告訴她,雖然我不喜歡吃糖,可跟她出去買糖是我最開心的事。她以為我有糖吃就會開心,她也覺得開心,可我是知道她開心,所以我也開心。”阿秀的眼淚再度流了下來,“我最開心的時光都在去買糖的路上,姑姑?著我的手,我也?著姑姑的手,她害怕我摔倒了,我害怕她被陌生人嚇到。”


    林夏的目光迷離,眼前浮現出一條長滿楓樹的山路,明豔如古?的女人和低頭看著腳尖的少年並肩而行,楓葉飄落在兩人的肩上,他們走得很慢很慢……很慢很慢……


    “這是我最珍貴的東西,雖然它們不值什麽錢,我用我最珍貴的東西跟你交換,白大夫,求你救救姑姑!”阿秀的聲音已經嘶啞了。


    “還不夠。”白起……地說。


    “還不夠?”阿秀愣住了。


    “有很多病人來我的診所治病,也答應支付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卻犯了和你一樣的錯誤,他們沒弄明白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麽。某些病人會拿出他們最珍貴的收藏品,有些病人會拿出他們的房契地契,甚至有過病人說他最珍貴的東西是他的未婚妻,他願意把他的未婚妻轉讓給我,隻要我治好他的病。”白起的神情和聲音都極盡冷漠,“可還不夠。”


    “還有人給你送女人?好不知廉恥!”林夏脫口而出。


    “其實答案很簡單,”白起抬頭看向阿秀的心口,“你最珍貴的東西,藏在你的心底最深處,像是仙樹靈根,慢慢地生長。你一旦舍棄那東西,就再也取不回,你心裏的某一塊從此就空了。”


    “喂喂!講話要考慮到聽眾的理解能力好麽?”林夏沒聽懂,傻著眼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阿秀微微戰栗,下意識地撫摸自己的心口。


    “這些糖對你來說雖然很珍貴,但你把它們全給我也不要緊,穆媄康複了之後還會給你買,可有些東西,是你一旦給了我就再也沒有的。”白起說,“我想你已經明白了。”


    漫長的沉默,阿秀緊緊地抓著自己的心口,慢慢地向著懷中摸索。最後從貼胸的內袋裏他又摸出了一顆糖,看他臉上的神情,簡直像是從血肉中摳出什麽東西似的,疼痛難當。


    一顆普普通通的水果硬糖,透明糖紙已經發黃,透過去可以看見裏麵的糖塊呈半融化的狀態。林夏忽然明白了這顆糖的來曆,悄悄地打了個哆嗦,難怪阿秀拿出這顆糖的時候那麽艱難,因為這是天上地下唯一的一顆。


    父母給他的最後一顆糖。


    “這些年我一直留著它,因為還有一點點希望,我想我還沒吃完糖呢,吃完糖爸爸媽媽就回來接我了,他們是逗我玩呢,他們一直在山裏遊蕩,隻等我吃完了糖就會從山裏走出來,接我回家。”阿秀呆呆地望著手心的糖,聲音那麽輕,仿佛害怕驚醒了糖中沉睡的精靈,“可我不敢吃,如果真吃了這顆糖,他們沒出現,最後的希望都沒有了。”


    明明那麽早慧的孩子,早就看懂了父母的心思,也沉默地接受了這個結果,卻仍舊無法放棄那個自欺欺人的希望。


    這次阿秀沒哭,林夏的眼淚倒是落下來了。


    “舍不得麽?”白起的冷靜已經到了殘忍的程度。


    “沒有,隻是有點難過。”阿秀把糖放在白起的手心裏,揮揮手,像是揮別了所有過去,“可我現在有姑姑了,雖然她是個很笨的妖物,可我隻有她。我要讓姑姑活下去,再難過的事情,我也會去做。”


    不知何時,白起的手中已經多了一隻青銅古爵,龍鱗鳳爪。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扁平的酒罐,把裏麵醇厚的蘇格蘭威士忌倒入酒爵中,把那顆糖剝開,用白得透明的兩根手指拈著,空懸在酒爵的上方。


    “最後一個機會,交易的代價是這顆糖果,沒問題麽?”白起冷冷地問。


    “沒問題,我……已經有姑姑啦。”阿秀小聲說,“我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就不害怕了。”


    他這麽說的時候仍舊緊緊地抓著自己的心口,想要割舍過去哪會不疼痛呢?絕不是他說的那麽輕鬆了,但他能忍,他自己說過的,為了這個世間他真正的那個親人,再難過的事情他都能忍。


    “很好。”白起鬆開兩指,那顆糖落入酒中。


    說來也奇怪,一顆半融化的水果硬糖,最廉價的幾種零食之一,如今市麵上都不銷售了,小孩子也看不上眼了,可它和酒液接觸的刹那,清香泛起,林夏幾乎誤以為自己正麵對著滿池蓮花。


    那顆糖緩緩地墜向酒爵的深處。能夠一手持握的酒爵,卻深得像是井,它墜落了很久很久,一路留下黃金色的液體,在酒中慢慢彌散開來,像是一縷金色的血。在到底之前,糖已經完全融化了。


    白起端著這杯金黃色的烈酒,低頭看著那顆糖留下的軌跡——那道金色的線仿佛煙霧般在酒中搖晃——……地說:“我有個朋友,他說過一句很?典的話。他說人和妖物都會犯同樣的錯誤,把心困在自己的孤城裏。勇敢的人最終能憑自己的力量走出孤城,脆弱的人卻做不到,那麽他唯一的解救就是打開城門放別人進來。”


    他仰首飲盡了那杯酒:“交易達成,你失去的東西再也取不回來,但我會治好你姑姑。”


    林夏沒聽懂,懵著左看右看,阿秀倒像是聽懂了,輕輕點頭。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裏,似乎醉了的白起一直望著爐中的火,低低地唱著一首古歌,似乎是首很古老的詩詞,林夏隻聽懂了其中的兩個字,“蓬萊”。


    她恍然失神,隻覺得那個是個很古老又很熟悉的名字。


    出租車穿梭在雨後的城市中,白起和林夏並排坐在後座上,收音機裏放著寂寞的老歌,一遍遍反複。


    “我說怪物,不是說越強的妖物越會招惹天劫麽?我看你作為妖物還蠻強的樣子,怎麽天劫找上穆姑姑而不是找上你?”林夏問。


    “那不是天劫,如果天劫真的開始了,我也沒法阻止。”白起麵無表情地回答。


    “不是天劫?”林夏愣住了,“那打雷閃電的是什麽?”


    “打雷閃電的當然是雷陣雨了。”


    “雷雷雷……雷陣雨?”


    “天劫的雷如果降下,還能容你們在那裏生離死別?”白起端坐著目視前方,“那種雷名叫獄雷,來自天空的最高處,獄雷的核心已經在天心中旋轉了幾百萬年,吸取天地間的靈氣,越來越強。它寬廣得就像海洋,世人也稱它為雷池恨海。它是天道的象征之一,以你們的程度,別說接近獄雷,哪怕是在地平線上眺望它,眼睛都會瞎掉。”


    “哎呀!我還以為她今晚必死呢!瞎擔心了一場!”


    “原本是必死的,她連普通的雷陣雨也扛不過了。”


    “你收了人家的糖……可要說話算數給人治病!”林夏氣勢洶洶,“不然我叫你下個月就搬家滾蛋!”


    “她的病我可治不了。”白起……地說。


    林夏先是驚呆,接著震怒,最後變身成噴火暴龍:“姓白的,你壞蛋!”


    白起冷冷地說:“穆媄的靈體其實沒有任何病症,她並不需要我的治療。”


    “可是……可是她看起來分分鍾都會死啊!”林夏懵了。


    “那根房梁。”白起說。


    “屋梁?”林夏對那根屋梁略有些印象,看似不是普通的木材,但是年久失修滿是蛀洞。


    “那間老宅之所以會化身出屋靈,是因為堂屋的那根屋梁。那是一根千年的金絲楠神木,本身就是有靈性,?本可以自行演化為妖物,但是沾染了穆媄的怨氣,靈氣和怨氣融為一體,才會讓穆媄變成屋靈。房梁是屋子的脊椎,房梁要塌了就像人的脊椎患病,屋靈便會呈現出將死的狀態。”白起搖頭,“這不是我的專業特長。”


    “可你已經答應阿秀了!”要不是在車裏,林夏已經急得跳腳了。


    “我沒辦法不代表別人沒辦法。”白起將一張紙片遞給林夏,“事情我都安排好了,打這個電話,對方是我的朋友,穆媄的‘病’他能治。”


    “你可別是隨隨便便把人家大美女扔給別的大夫吧?”林夏接過名片,將信將疑。


    “在我飲下那杯酒的瞬間,交易已經達成,我會把完好的穆媄交還給穆秀。”白起……地說,“如果我沒有完成承諾,你有權把我從煙雨胡同18號趕出去,這樣可以了吧?現在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要休息一會兒,早晨九點鍾診所還要開業。”


    白起低下頭,秒睡。


    “喂喂!死人頭你說清楚,這人是什麽科的大夫?他怎麽稱呼!這電話是本地的還是外地的,要不要加區號?”林夏搖晃他。


    白起竟然已經睡熟了。


    林夏忽然從車窗的倒影裏看見白起的側臉,心裏微微一動,竟然把這個死人頭折騰到了天快亮,這還是林夏第一次看見這位作息規律精確得仿佛鍾表的白大夫晚睡。一定很疲倦了吧?


    “說睡就睡,?本還想說請你吃頓火鍋謝你……”林夏嘟噥。


    “停車!”白起忽然睜眼。


    司機吃了一驚,出租車在積水中急刹,白起徑自開門下車走向路邊。


    “你腦子短路啦?這是要搞哪樣?”林夏從車窗探出頭?吼。


    “不是說吃火鍋麽?”白起指了指前方的鋪子,濃密的炊煙正從爐膛中升起,天將破曉,早餐店摸黑開門營業,燒餅師傅正把粘好芝麻的麵餅貼在爐膛內,一股焦香撲鼻,“我去買幾個燒餅當主食,這家的燒餅不錯,香脆掉渣。”


    捌、蓬萊之舟


    清晨,西山。


    廢墟前麵的路牌被擦亮了,這條胡同竟然有個很美的名字,叫櫻花胡同。


    車輛轟鳴人聲嘈雜,頭戴安全帽的工人們進進出出,用推車搬運出廢墟裏的石塊。堵在胡同口的卡車上,碼著堅硬的高級木料,紫檀、花梨、酸枝、沉香、絲楠……牛毛紋、金星紋、鬼臉紋、石花紋……


    “都是從越南進口的好木頭,國內現在可沒有那麽大的料咯,尤其那根金絲楠的大梁,不是吹牛,白大夫要不是找我陳金發,別人也搞不來這種級別的料子,給中南海用都夠級別!”戴著?詩丹頓金表的中年人跟林夏嘮嗑,一口河南口音。


    原本以為白起的老朋友是什麽道骨仙風的老大夫,能治白起治不了的病,誰知道是個名叫陳金發的包工頭子,專搞古代建築維修,開著路虎來的。


    “修個房梁搞這麽大動靜呀?”林夏捂著耳朵大喊。


    “光修房梁咋行?白大夫交代的事情,俺們都做得漂亮!俺把周圍這片地都收下來了,改造成胡同建築保護區,你看我這個規劃啊,前後建四合院,道兩旁重新栽上櫻花樹。這大宅子是中心,按恭王府的標準裏外翻修!”


    ……恭王府,你咋不按照故宮翻修呢?


    “大叔,這得花多少錢呀?”林夏接著吼。


    “這點事算個啥?談錢傷感情!也就是打個麻將的錢!”陳金發摸著下頜的小胡子,“我說,來都來了,再搞豪華一點吧?林小姐你也看得出來我是個愛豪華的人,再修個50米的標準泳池,帶桑拿房和淨水設備,扶手杆兒我都給它搞成鍍金的,林小姐你看中不中?”


    “中你鬼啊!土豪我們可以做朋友麽?”


    此時此刻,大屋裏,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飛舞,仿佛無數的小精靈。


    白起背靠著陽光抽煙,床上的穆媄緩緩地睜開眼睛,明豔如一幅古畫,隻不過接受林夏的建議,這素來古裝的美人換了一身素色的長裙,頭發也解開了,梳成過腰的直長發,看起來添了許多生氣。


    “這次檢查的結果很好,你在漸漸地恢複中,我不會再來了。”白起……地說,“你的修為有限,天劫反而不會輕易找上你,我看你還有幾十年好活,足夠你和阿秀像正常人那樣過完此生。”


    “多謝大人。”穆媄輕聲說。


    “你叫我大人?”白起的眉峰一挑。


    “其實聽說有位白大夫能夠生死肉骨的時候,我就猜想您是那位大人。等到您走進這間老宅,諸靈辟易,風雨退散,我才確信了你就是那位大人。敢問天下間有幾位大人不問世事,隻愛收集‘蓬萊之藥’呢?又有幾位大人身懷絕世的殺氣,卻從來不用呢?您的殺氣之濃,我在屋裏都被震駭,魂體受損,不愧為‘幽冥天罡’。”穆媄微笑,“我雖然修為有限,但活過那麽多年,也聽說了大人您的故事,真是烈酒般的好故事啊。”


    “聽說的東西當不得真。”白起冷冷地說。


    “我很清楚,我也知道大人有令人忘卻的本領,在我忘記大人的身份之前,還想跟大人再多聊幾句。”


    “有意思。”白起冷冷地看著穆媄,“你說。”


    “大人您在我們這些妖物中,是個傳說啊。”穆媄輕聲說。


    “哦?”


    “古往今來,哪個妖物不想逃脫天道的製裁呢?可你縱然修為再高藏匿再深,天道終會找上你,將你化為汙泥化為齏粉。可越是逃不過天道,就越是有那種傳說,說茫茫宇內,有一位妖王曾經得到過蓬萊的藥方,他借助那張禁忌的藥方,一再地逃脫劫數,千年不死,他還能顛倒陰陽,逆死為生!妖物們講著這樣的傳說,便覺得自己還有希望,畢竟這天地間有個英雄,能夠避開天道的追尋。”穆媄長歎,“大人你是我們的希望啊!”


    “我說過了,傳說當不得真。”


    穆媄忽然起身,襝衽為禮:“大人違逆天道,活了那麽多年,莫非在等待那艘蓬萊之舟?”


    “?來你也知道蓬萊之舟。”白起輕輕地噴出一口煙。


    “那是當然咯,這世間的妖物不都期待著那艘來自蓬萊的巨舟麽?我聽人說,它出現的那天會遮蓋半邊天空,五色彩帆飄揚,被它帆影遮蓋的妖物就會隨風而起,跟著它去蓬萊,隻有那裏可以得到自由,那天是天下群妖的自由之日,它在天空中遠航,我們在大地上奔跑,追逐它的帆影……”穆媄輕聲說著,瞳孔瑰麗得讓人心動,仿佛看見了那偉大的日子。


    “也有別的版本的傳說。”白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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