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我從未見過如此失控的兄長。強烈的渴望燃燒著他的心,他在盡力壓抑,我現在才看出來。原本我已經他在傾瀉的情緒竟是他強自壓製後的結果,那個男人的影響力已經達到了無法控製的地步。我隱約察覺到嫉妒的存在。我一直是兄長唯一注視的人,但現在,我成了次要的一位。那個男人比我更重要,比權力霸業更重要,他高於一切。我嫉妒他。


    但想這些沒有意義。我必須找到解決的方法,再這樣下去,兄長會被自身的欲望燃成灰燼。為了兄長,必須犧牲一些東西。


    丙子年春正月乙卯


    紊亂的思緒終於平定下來。很早便起床,對鏡精心打扮了一番。雖然不懂我為什麽要精心裝扮。然後我去長樂宮,長樂宮的情形正如我預料——狂暴的兄長與哭泣的宮女,但今天還有小滿。


    小滿被父親嚇得嚎啕大哭,我將他抱在懷裏,也想發火,看到小滿淚痕滿麵的樣子忍住。我將小滿帶出宮殿,吩咐侍女好好照顧他,才向兄長發火:“小滿隻不過是個四歲大的孩子,你這樣遷怒他人算什麽?”


    兄長怒氣沖沖的看了我一眼,悶聲不語。我想他其實已經自覺到錯誤,但卻無法控製。兄長從未為任何事物癡迷到這般地步,這讓我更怒不可抑。“你還算是一國之君!連這點魄力都沒有!”我用力抓著兄長的手臂,緊到我幾乎錯覺自己的手指會寸寸斷折,“你要想他,就去給我搶回來!你若是個隻知道隱瞞逃避的懦夫,你就不配做我的哥哥!”


    兄長猛烈的震動了一下,他呆呆望著我,臉上的表情從憤怒與羞慚的交織變為迷茫,最後成為沉悶。“我瘋了,”兄長陰暗嘶啞的說,“我馬上就要瘋了。”


    那個男人對兄長來說,會是一柄銳利無比的兇器——這就是大凶之卦。我隱約感覺到不祥,但一切變化得太過迅速,我已經無法阻止了。


    二月丙申


    終於找到了解決之道,寫出這句話時我發覺我在冷笑,鏡子中的少女麵容晦暗陰毒,不復明朗。我無法寬恕那個導致這一切的男人,是他讓一切變得紊亂,脫出常軌。兄長原本是位名君,齊國本來可以君臨天下,我也可以永遠當一個受兄長疼愛的小妹妹,但這些都在那個男人的出現後破滅殆盡。是這怨毒恨意讓我變得蒼老,惹人厭惡。


    解決之道很簡單,是我向伯期提出的。伯期贊同了我的觀點——兄長的冷靜更為重要。他們向趙國提出交涉,要求以趙國公主錚成為人質前往齊國,以作為兩國間和平的保證。隱含在正式文件之下的另一個條件,是錚的丈夫,那個男人必須也成為人質。趙國沒有選擇的權力,沒有。


    三月甲辰


    長久的等待終於到了盡頭。趙國公主的車隊駛達城門外,兄長的煩躁不安也到了極點。趙國公主和那個男人進宮的時候,我看出兄長用了全身的力氣在克製自己。我轉頭看向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他垂著頭,麵容平靜祥和,仿佛他並非身為人質,而是雍容嫻雅的作客敵國。我呆了很久,滿腹的怨毒之意剎那化為烏有。他是那麽的……美,我甚至無法用言辭來形容我紊亂的思緒。他很美,不是容貌上的美,而是一種憂悒,愁傷,虛幻縹緲的柔靜氣質,那麽純淨,那麽出塵,美麗得讓我心碎。我想伸手觸摸他,很想,但我知道我不能。


    兄長與他站在一起,氣質天差地別。他們截然相反,強烈的壓迫與柔和的靜謐是兩個極端,但卻又相襯得如此契合。兄長是英俊矯健的王者,如博擊長空的鷹,銳利剛烈,習慣於俯視大地;而他卻是鶴,飄逸靈動的仙物,以花為食朝露為飲的鶴。


    我第一次問及他的名字:“司祁”。一個平凡普通的名字。


    八、回憶之章·泠瑛宮筆記


    三月丙寅


    我還記得他抵達齊都的那天晚上,兄長和我都在長樂宮,還有他和他的妻子錚公主。他和妻子坐在一起,他們的手始終緊緊相握。錚公主是個年齡與我仿佛的少女,氣質與祁很像,他們同樣的柔靜,安祥,文弱的外表藏著堅強勇敢的心。酒宴之後,錚公主回到了她住的照紅宮,她的臉色白得發寒,走的時候幾乎已經落下淚來,隻是強撐著不肯在我們麵前示弱。我想她已經知道了自己所愛的丈夫將要遭受的命運。我開始躊躇,這詭異尷尬的事件中,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祁站起來,我清晰的記得他的動作那種奇特的優雅,任何人都不可能模仿的那種脆弱卻又柔韌的優雅。他走到兄長麵前,向他敬酒,然後他微笑——他真的是以一種溫柔的微笑表情說的:“今天晚上需要我嗎?”


    兄長和我都愣住了,兄長從未經歷過讓他不知所措的局麵,這就是了。他手中的青玉盞掉在地上砸得粉碎,我逃離了長樂宮,深夜的寒風吹在我發燙的麵頰上,才讓我怦怦亂跳的心恢復平靜。


    我以為就會這樣發展,但我又錯了。祁從來不曾說過什麽,他柔順的接受了他的命運,卻以一種沉默的方式來抗拒。他從不曾走出長樂宮的房間,我每次去看他時,他都隻是靜靜的坐著,我試著與他談話,他的思緒卻不曾停留在我身上半刻。他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的向照紅宮的方向飄去。我注意到了這一點,我認為可以從這兒找到突破口。


    三月壬申


    今天去了照紅宮,那兒的淒涼景象讓我吃驚。我原以為兄長會以平日的王者之風給她適於她身份的照顧,但那兒隻是一個冷清偏僻的宮殿而已,我發現錚公主甚至需要自己照料自己的生活。她柔軟潔白的雙手上結著血痂,但她一聲不吭,隻用冰冷蔑視的目光看著我。她和祁的確很相似。


    “你是在憐憫我嗎?”她直截了當的問,對我帶來的衣物食品等視而不見,盡管她的衣物已經褪色黯淡。我感覺到一絲出其不意的狼狽:“我隻是給你你應有的東西。”


    “在刀殂板上掙紮的魚肉會有什麽?”她尖刻的反擊,冷冷的轉回視線,繼續縫補她的衣服。我怔了好一會,才脫口而出:“我剛剛從祁那兒過來。”


    她的臉色頓時煞白,她瘦弱的身子顫抖著,費盡力氣將手抬起來,指著門口:“你給我出去。”


    我囁嚅著:“公主……”


    “出去!”她尖聲大叫,“出去!”


    我第一次在一個人麵前覺得心驚膽顫,連忙出了門,好久才讓驚慌平息。是她的仇恨讓我驚慌失措。這是兄長的罪過,也是我間接促成的。


    四月乙酉


    像每天都做的那樣,我離開長樂宮後又去了照紅宮。錚靜靜的坐著,像祁一樣安靜、死寂。我給她帶來祁的消息,祁的消息總是千篇一律,乏味單調,但當我說的時候,她雖然裝做漠不關心,緊繃的指尖卻說明了她的急切。不過今天有點例外。


    “小滿——小滿是兄長的獨子,”我盡力讓自己的微笑看起來友好溫和,“你無法想像那是個多可愛的孩子,今天他跟著我偷偷去了長樂宮。當然我不該帶他去的,可是他真是個纏死人的孩子。小滿被祁迷住了,吵著要祁抱他,祁笑了,他喜歡孩子,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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