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人自門內步出,著一身灰色敝舊長袍,邊角有些磨損,外表瞧著幹瘦,麵龐卻紅潤得緊,曲起一手置於後腰,另一手則不住捋著山羊鬍子沖她笑。


    薛定堯,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神醫,醫術之高至今無人能望其項背。但凡世間大才,皆會有些令人琢磨不透的怪癖,他自然也不例外。


    別人診病圖財他診病卻圖樂趣,有人曾擲黃金千萬懇請他出山,他卻隻賞了那人幾個白眼;也有人常年臥病,無錢請醫,他竟自己捧著藥箱千裏迢迢趕去為人家診脈,妙手回春將人從鬼門關救回來後,不僅分文不收,還喜滋滋地倒貼人家不少銀錢,說是作為他提供古怪病例的謝禮。


    就在世人皆以為他不喜功名利祿之時,他卻又應下宮中招攬,入主太醫院。正當大家轉變看法,都稱他也是個利慾薰心之人時,宮中又傳出了他有意怠慢皇上寵妃,不願為其診脈之事。這回,終於沒人敢隨意揣測他的為人了,畢竟……他委實不按常理行事。


    當然,傳說終歸是傳說,半真半假,做不得數。隻一點敢肯定,就在五年前,三皇子之亂剛平下不久,正是宮中缺人之際,他卻辭官四處雲遊,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紛紛擾擾多年,昔日神醫也隻成了酒肆閑談時的話語調劑,供人消遣。


    “您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都不事先知會我一聲,害得我一點準備都沒有,都沒能給您接風。”


    林鸞喜不自勝,擁著他問東問西,這些年都去了哪?身子骨可還硬朗?直從那江南小橋流水扯到塞外風光。


    薛定堯被她問煩了,吹著山羊鬍子,點了點她額間佯怒道:“你這丫頭片子,這麽多年過去了,怎還是這副盤根問底的模樣,同你那板正父親一樣,招人煩!”


    話音落下,二人都朗聲笑起。林鸞是真的高興,因當年之事,父親故友中能像言懷安一樣待她的,恐怕就隻有這個脾性古怪的薛定堯了。而薛老爺子自然也是真開心,摯友一家蒙難,竟還有後人留下,實屬不幸中的萬幸。


    木屋裏並不寬敞,家具擺設也從簡,除了那滿屋子藥香外,再無其他特別之處。


    言澈知曉二人重逢定有一肚子話要講,便自覺牽著安安坐在角落玩鬧,眼角餘光卻時不時往那處偷瞄。


    “我本隻是路過,也沒打算多做停留。”薛定堯拎起茶壺瀉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遞給林鸞,邊說邊朝言澈那頭努嘴,“不巧那日上街正好撞見這小子,盛情難卻,就留了下來。”


    林鸞狐疑地看向言澈,那人卻並不理會,隻把玩著手中的撥浪鼓逗安安開心。


    “鸞丫頭,這幾年過得如何?姓言的那小子,可有欺負你?”


    薛定堯下頜青須雖多,可眉間卻稀疏得緊,即使蹙眉也瞧不真切。


    林鸞嘬了一小口茶,竟是上乘的明前綠。依她對薛定堯的了解,此言所指並非言澈,而是言懷安,許是脾性不投,這兩人一直不睦。


    “言伯伯待我甚好。”


    “當真?”山羊鬍子促狹起雙眼。


    “當真!”林鸞噗嗤笑出聲,“待我呀,比待某人還好!”


    而那個某人也極配合地抽動了眉峰。


    “哼,算他有良心。”山羊鬍子癟癟嘴,眼中滿是不屑,一口將茶飲盡,“聽說你們錦衣衛最近把那姓秋的給捉了?”


    林鸞笑容僵硬了一瞬,嚅囁道:“是有這麽一回事。”


    “哈哈!太好了!”山羊鬍子猛然拍案而起,笑得極是狂妄,不知道還以為他高中狀元了,“活該!惡人終有惡報!我呸!”


    許是用力過猛,下頜連帶山羊鬍子一同微顫起來,五官猙獰,似笑卻又像怒,叫人辨不清情緒。


    故人歸來,本是喜事,可林鸞才忘卻那些煩心事沒多久,冷不丁又被勾起,心中略略泛酸,看著薛老將秋實從頭到腳一頓狠批,不帶一句重樣的,反倒莫名羞愧起來。爐子上,熬藥的陶罐開始喑啞嘶吼,屋內除了安安咯咯的奶笑聲外,便隻有薛老的跺腳聲。


    笑意漸漸從她臉上淡去,垂眸摩挲著手中的陶土茶杯,其中正倒影出一雙茫然不知措的深沉眸子:“薛伯伯,當年之事,您比我清楚,能否同我講講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先德妃他們……是不是真的欲行不軌?”——或許打從一開始,她便是錯的,所有的堅信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山羊鬍子瞬時噤了聲,深深看向林鸞,眼角染上些許慍色。林鸞依舊耷拉著腦袋,杯中渲出薄薄熱氣,飛撲到她臉上,不久便失了暖意。


    “旁的先不提,我隻問你一句,說德正兄逆謀,你可信?”


    “自然不信!”林鸞刷地抬起頭,秀眉堅然若蹙,倏爾又顫出隱約不安,“可是……”


    “哼,姓秋的是不是同你說了什麽?”山羊鬍子從鼻腔中發出一絲冷哼,“鸞丫頭啊,不是我說你,那姓秋的說話要是真靠得住,老母豬都能上樹哩!”


    “噗。”


    林鸞被他逗樂,可又不好意思大聲笑出,隻隱隱顫抖身子。言澈倒是毫無顧忌,捧著小腹大笑,險些翻到在炕頭上。安安見他笑得開心,雖不明白為什麽,還是拍著小胖爪栽到他懷中咯咯咯笑個沒完,屋內氛圍也跟著暖溶許多。


    薛老吹了吹山羊鬍子,瞥了他們一眼,神情頗是不耐:“從前不告訴你這些,本是不想害你擔心,既然話都已說到這份上,與其叫你這傻丫頭成日想歪,還不如讓我這老骨頭親口告訴你妥當。”舉起茶杯一仰而盡,反問道:“那老傢夥可有跟你提過先皇中毒一事?”


    林鸞端正身子,用力點頭。其實當年之事,她確實知曉得並不多,因事發突然,她還沒來得及向父親求證便被抓去下了牢,九死一生出來後,卻發現已無人可問。言伯伯又從不主動與她說起,就算被問及也隻嘆氣說“德正兄是冤死的。”作為女兒,林鸞從未懷疑過父親的為人,這聲嘆息便也隻做了廢話。


    言伯伯這處行不通,旁的故交舊友就更沒戲,想伸冤卻又無計可施。偏此時,老天爺將當年此案主審秋老爺子送到她麵前,即使心中再不願,也隻能硬著頭皮去問了。果不其然,問出的答案並不如意,本應盡快拋諸腦後,卻奈何這老狐狸將細節說得猶是完整到位,委實讓她難以辨認,這才動搖了幾分。


    “他是怎麽說的?”


    “他說,先皇所中之毒源自榛子蘇,而那點心恰巧就是我們林家送進宮予先德妃解饞的。”林鸞皺著小臉,努力回憶道。


    薛老捋了幾下山羊鬍子:“此話倒是不假,卻也又不是全部,哼,這姓秋的果然陰毒。”


    林鸞微訝,他的話不假?那豈不是……


    “那藏在榛子蘇中的毒,乃是從一種西域奇花中提煉而出的,無色無味,且毒性並不猛烈,即便用銀筷子也半點試探不出。原本誤食一兩次也並無傷大雅,可依先皇的病勢來看,能中毒至此地步,因是長年累月不間斷地服食而積攢出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名花不傾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袞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袞袞並收藏名花不傾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