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還記得上次東廠來人麽?於情於理,我們倆做得,委實不地道。”


    言澈噗嗤笑出聲,半點沒有懺悔之意,林鸞隻沉悶“嗯”了一嘴。


    “於是我便想了個高招,權當是對他的補償。”


    林鸞終於將頭抬了起來。言澈揚起嘴角,輕飄飄地吐出一句話。


    “我叫小夕去了衙內,幫他打下手。”


    “什麽?!”


    言澈悶悶發笑,興味地看著某人急得直跳腳,雖在努力克製然胸膛卻又震得厲害。


    “阿鸞終於有絲人氣了。”


    少年麵色和煦,俊目流華,將少女的一顰一笑,一喜一嗔悉數括入其中。那一瞬,她仿佛看見了花開花落。


    久違的燒熱感須臾便爬滿她兩頰,林鸞不敢再看他,眸子左右慌張亂竄,蹙眉佯怒:“少扯開話題!”


    “放心,我隻是叫小夕午時去趟衙內給邵銘送飯,免叫他餓壞了腸胃。”言澈湊到她麵前,故意去追尋她眸子躲躥的方向。少女本就生得白皙,一下便燒成個蘋果,嬌艷欲滴,隱約還可聞見其中甜蜜,言澈滾了滾喉嚨,強壓住自己想要啃上一口的心思,輕拍著她的頭溫笑道,“你也該為小夕的將來考慮考慮啦。”


    細雨落下,涼意絲絲交織在麵頰上,幫她退去不少緋色。言澈的話並無不妥,她不可能永遠將小夕束在自己身邊。能伴你走過一陣子,卻不能同你走過一輩子,思及此處,心頭不由絞痛。


    隔著淡淡水色,言澈始終盯著她,怎麽都看不夠,像是要將少女一切都深深望進心裏,妥帖保存好,免其風吹日曬,免其衣食苦惱,免其俗世煩憂,隻做個快活桃源人家。


    “那日詩會上,我曾與程家姑娘打過照麵。”


    林鸞垂眸,纖長睫毛於眼下偏扯出單薄陰影。


    “嗯?”


    “她……其實挺好的,”話語漸失底氣,細若蚊蚋,“也挺……適合你的。”


    “所以?”


    言澈的聲音漸趨冰冷,慍色徐徐攀上眼角眉間。


    “同她成婚……也不失為一種……金玉良緣。”


    “嗬,金玉良緣?”


    語調似在調侃,卻半點不帶笑意。言澈長腿一揚,幾步便站到了林鸞麵前,將她全然籠在自己覆下的陰影中:“我生得蠢頓,不懂阿鸞此話何意!”


    壓迫感自上方襲來,林鸞麵上雖裝作冷靜,心中卻早已亂作一團。她能清楚感受到眼前人話語中攜帶的憤怒,沉著如她偏就此刻不知所措。


    她承認,那日秋實的話語的確動搖了她的方向。好似黑暗中剛扯開一道魚肚白,就又被生生吞了回去。適才在父親墓前,她曾於心中默默祈願過,哭訴過,可卻又更加茫然了。她不知該往何處,也不知路的盡頭又會有什麽在等著她,亦或許她從來就不曾邁出過一步。


    林鸞覺著心煩,煩透了,也煩乏了,第一次覺著眼前這人好不嫌惡,不想再多做片刻糾纏,扭頭便要走。左手卻被他扣住以蠻力硬拽了回來,腕間力道沉重,叫她不自覺倒吸口涼氣。


    “阿鸞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雋秀眉眼一點一點貼近,林鸞麵上重又燒開,直淌到耳根。鼻尖抵著鼻尖,溫熱拂到她麵上,似烙鐵滾過,叫她心癢又心疼,隻能別過臉去急急避開他的視線。


    “看來還真是我自作多情了,”腕間的力道卸下去幾分,劍眉緩緩撤開,微光順勢流轉下來,於杏眼上上泅出水色,“他人皆道是阿鸞以婚約束我,卻不知,是我強求了你。”


    言澈苦笑,喉中莫名幹澀,後半句說得極是喑啞,好像一句話說完,便就去了十年光景一般。細雨斜斜,密密落在二人身上,淌進心中。霧色依舊迷離,淹沒了來時的路,也籠住了離去的方向。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汝非吾,焉知吾之無可奈何?”林鸞鼓足勇氣,緩緩轉過頭與他坦白對視,睫毛撲扇抖動,多少辛酸多少倔強都融在其中。


    “你隻一個勁怨我有意避你,卻從不關切我的感受。我能如何?我想替父親洗脫冤情,可還沒等開始自己倒先亂了陣腳。我不喜舞刀弄劍,卻又不得不依仗它來保全自己,最後還落了一身傷。你以為我日日這麽拚命為的是甚?加官進爵?名垂青史?我隻不過是想好好活著!”


    林鸞越說越氣,胸膛劇烈起伏,這些話於她心中悶了足有五年,要麽永遠爛死腹中,要麽索性一口氣說個痛快:“你以為,我不想在陽光下坦蕩蕩行走嗎?你可知曉那些被抄家發落去了教坊司的姑娘們,現如今過得又是什麽日子。罪臣之女,隻要這四個字還懸在我頂上一日,我就不能全然快活!”


    言澈被她眼中閃動的痛楚深深驚駭住,心下一陣酸澀,挪開眼不敢在同她對視。四下一片沉寂,唯楊柳風窸窣經過,輕柔拂去她麵頰上的涼意。


    一番話苦水傾倒出來,林鸞反而輕鬆許多,扯動嘴角,勾出一抹慘笑:“還記得嗎?我與先皇定下的十年之約。”


    言澈倏然抬頭,怔怔看著眼前少女,纖腰瘦肩,迎風而立,衣袂翩飛,叫人忍不住擔心下一瞬她便會被風吹倒。十年之約……喉頭滾動了一下,開口卻是啞音:“先皇仙逝多年,憑什麽約定都不作數了。”話音剛落,連他自己都覺可笑。


    “可先皇在世時,卻並不曾將這約定作廢……”林鸞苦笑。先皇不在,還有皇上,何時輪得到她來決定去留?人為刀俎,她從來都是那任人宰割的魚肉罷了。


    “已經過去五年了……我,”林鸞哽咽,抬頭使勁眨巴雙眼,好叫水意淌回心裏,“我不能害你。”


    言澈想抹去她眼角的晶瑩,卻被一股無形之力推搡著踉蹌後退,心頭已是沁涼一片。


    “你怨我沒錯,我本就是個自私的人,所做之事皆隻為保全自己罷了。”


    山雨淒淒攜風離去,林鸞鼻翼微顫,深深吸上一口氣,斂去所有哀色,不願再看他一眼,轉身便要走。


    “即是如此,那我也便直說了。”


    天上濃雲漸薄,久違的陽光破雲而出,揮去人間大半陰霾。逆光之下,言澈昂首沖她緩步而來,少年意氣被褪去,眸子深沉且溫柔,似江南煙雨下中婉轉流淌的橋下流水。


    “阿鸞想替林伯父洗冤,但做便是,這是你的自由,旁人管不著。我想於阿鸞撐腰,便不會在意他人碎語,想做便做了。”


    “可是……”


    林鸞頓下腳步,不思議地望向那人。


    “這是我。的。自。由,阿鸞也管不著。”


    言澈直截了當,將心中所想悉數吐完後,負手背身站直,沖她坦然一笑。


    林鸞錯愕了半響,心下感激,想衝上前投入他懷中放肆大哭一場,理智卻時時不在提醒她萬萬不可。


    “你無須如此,不值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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