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他才順過氣,緩緩走到書案前,取出一幅地圖,凝眉細看。


    東昌府西接河南河北邊界,東麵臨海,東西兩個衛所,分別有海軍陸軍駐紮,稱得上是京師咽喉之地,戰略位置十分重要。之前他就是看到這一點,欲謀山東道監察禦史之職。


    監察禦史官職不算特別大,卻手握實權,能參與很多政事兵事,在上官麵前露臉非常容易,積累功績也不難,升遷會很順利。


    東昌府下轄州縣頗多,這陽平州是個散州,地址位置偏僻,地方也有點小,並沒什麽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說是個州,其實還不如發展好一點的縣。


    在這樣的地方呆著,功績很難累積,與上官打交道也難找到資本……


    紀仁德盯著地圖上那塊挨著山的,極小的地界,怎麽都找不出能利用的地方,越看越生氣!


    到底是誰……是誰在陰他!


    讓他做了這麽多,這麽辛苦,卻化為泡影!


    他不甘心,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可是朝廷調令已下,現在估計隻有皇上開金口,他這官職才能變。他再有謀策,就算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左右皇上,眼下隻有乖乖接受這個調令。


    可接受是一回事,清查……是另一回事。


    紀仁德再次動用身邊所有力量去查,試圖想找出前因後果,可他經營起的圈子力量,在臨清算是足夠,到京城,就太小了點,最後並沒查出個所以然。


    是的,他將視線放到了京城……那些同僚身上。


    他一路順風順水,從翰林院出來就沒遇到大波折,現在慘遭橫禍,必然是那些看不慣他的……同僚。


    朝廷官位就那麽些,他想要好的,別人也想要好的,他有門路,別人也有門路,他擋了別人的路,別人就會陰他……


    可惜他查不到是誰。


    手裏力量還是太少……


    得繼續往上爬才行!


    以為打壓他,放個散州知州就能讓他退縮了?


    他會用事實告訴他們,不可能!


    他會一步一步,回到京城,坐到別人難以企及的高度,手握重權,令人朝拜!


    屆時,他會把現在受過的,一樣樣全部還回去!


    那個敢陰他的人,最好小心點,不要給他抓到把柄才好!


    紀仁德把自己關在書房整整一日,再出來時,和往常一樣。


    仍然是那個氣質謙雅風流,令人望而生羨的君子。


    他從來不缺野心,也不會被困難打倒,相反,他會更加用心,一步一步,走出個通天大道!


    紀居昕從布完局就開始,就期待著四叔紀仁德的調令。雖說衛礪鋒的信讓他吃了一顆定心丸,但若是看不到紀仁德生氣的表現,一定會非常遺憾!


    上元節過後,他就讓綠梅周大隨時注意著紀仁德的動靜,知道紀仁德天天往外跑,處心積慮地為官職奔波,他就想笑了,今日終於府裏收到朝廷文書,他就知道調令來了!


    周大回報說紀仁德在書房裏摔了東西,他差點笑出聲,後來又道他把自己關了一天,滴水未要粒米未進,他真的笑出了聲!


    真是渾身舒爽!


    四叔啊四叔,你想不到是這一切都是我做的吧……上輩子你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腸,把血親侄兒送與他人雌伏,換了好官位,又得了皇上青眼,沒兩年就爬進內閣的?


    看著侄兒受苦,叫天天不應叫地不靈想死死不成,你就沒一點愧疚麽?


    你被百官逢迎,在內閣呼風喚雨之時,可曾想過會有這一天!


    “嗬嗬……”紀居昕捂著臉,掩住眸底悲傷。


    四叔啊四叔,你的好侄兒從閻王殿裏走了一圈,囫圇回來了,你且要擦亮眼睛看看清楚,這輩子如何被我一點點踩在腳下,無力掙紮!


    紀仁德很快收拾著啟程去陽平州上任,身邊除了長隨小廝,誰都沒帶。


    田氏眼淚都哭幹了,他與紀仁德兩地分隔這麽多年,最盼著此次紀仁德出了翰林,外出派官,能帶上她!可是紀仁德心腸這麽硬,任她怎麽說都不聽!


    夫君身邊沒帶妾室通房,按理說她該高興,可男人的情誼最是經不住時間考驗,她一年年老了,顏色漸漸不再,如若紀仁德對她失了心,可如何是好!


    紀仁德不帶妻妾,楊氏是很支持的。


    她雖心疼兒子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照顧,但是官位要緊,紀家前程要緊。紀仁德膝下已有嫡子庶子,現今正是好生努力仕途的時候,怎能被兒女情長束了手腳!


    再者,田氏最近的表現讓她有些失望。


    到底年輕,之前又做過妾,幼時經受的官家教育拐了彎,偶爾私心起來,會分不清什麽更重要。老四需要的是一個可以為他打理內宅,結交官方家眷,輔助仕途之人,不是一個時刻要疼要寵的小星!


    老四在知州位子上大約要三年,夫人交際尚不多,她需好生拘著田氏學學,待到以後老四進京做官,田氏好能站起來幫忙,那時才更重要!


    到底還是疼兒子,楊氏從家裏選了幾個模樣水靈的家生子,給紀仁德帶走做使喚丫鬟。


    連聲囑咐他公務為重,心裏不順當,或有個寒熱不舒爽時,直管讓丫鬟們伺候,不要沉迷就是。


    紀仁德應了。


    他走時全家人都去送了,田氏強忍著不哭出來,紀居中眸帶眷戀孺慕,紀居宏擠在最前頭,一邊擋著紀仁德的目光,一邊狠狠瞪紀居中。


    紀仁禮紀仁義與紀仁德話別,紀仁禮囑咐他好生為官,同時不能忽略做學問,才學乃為官之本;紀仁義眼睛微紅,說有困難,沒銀子使時一定跟家裏說,家裏會盡所有力量幫忙。


    紀居昕看著一派血脈親人相互關愛,其樂融融的樣子,特別想笑。


    跟真的似的呢……


    接著喜訊一個個來,三月京城傳來消息,崔三公子崔觀南,會試得中三甲,從此是進士了!


    崔家因為這件事喜的不行,因為還未經過殿試,不知道最後名次如何,不好擺宴慶祝,氣氛還是熱鬧了起來。正好臨清正值每年的童生試,第一波縣試已過,府試院試還未開始,這樣的好消息給了臨清學子大大的激勵,原本說著過了縣試要好好瀟灑一下的夏林徐三人,直接回府閉門用功,還專程給紀居昕致了歉。


    紀居昕哪會介意這個,三個朋友縣試過了,正是一舉考下秀才的時候,他還巴不得他們好生看書呢。這次紀居中也下了場,縣試也順利過了,如今也在閉門讀書,整個臨清學子,現在是最安靜最蠢蠢欲動的時候,他自己也收斂了很多,生怕給別人帶去麻煩。


    另外就是——他接到了崔十一的貼子,說是最近太高興,約他出去玩。


    他一想就知道是因為崔三的事,也沒推辭,痛痛快快地帶著小孩玩了一整日,精神放鬆了,感覺無比的好。


    待到四月,先是聽聞崔三文采斐然人品俊秀,殿試得皇上讚賞,欽點了探花,如今已是在等著派官了!


    他今年不過才十八歲!


    緊接著夏飛博林風泉徐文思三人都中了秀才!


    縣試府試院試,徐文思和林風泉一人得了一個案首,夏飛博也名列前茅,紀居中雖比不過他們,也因為一直的積累,和最近的努力,考過了秀才!


    臨清地界上,因為這些有頭有臉人物的表現,熱鬧非凡,書院就不消說了,平日裏客來客往都不少,小宴頻繁程度比往年都多。


    紀居昕又開始新一輪的頻繁赴宴。


    以前夏林徐三位少爺還不是秀才時,楊氏就樂意紀居昕與他們交往,如今他們已是秀才,她就更不攔了,而且因為幾位少爺態度的強硬,她不再敢讓紀居昕去幾家玩時帶上家裏兄弟。


    李氏消停了,田氏被她拘著學官家女眷的規矩,高氏一向是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紀家如今平靜非常。


    紀居昕很滿意現在的生活,平淡無波,沒那麽多糟心事,能打理鋪子,練習字體畫技,去書院讀書增長知識,真真是歲月靜好。


    唯有一件事,夏飛博林風泉徐文思中了秀才後,家裏突然事情多出很多,說好的外出遊學一直推遲,暫時無法成行,讓他很遺憾。


    半年的工夫,紀居昕再次升了班,他的升班速度及才華水準終是引來了師長的注意。


    原本蓮青書院太大,師長太多,學生更是數都數不過來,一般不是特別出色的,師長不會太在意,紀居昕勢頭這麽猛,教出很多秀才舉人,甚至進士的,有些水平的講師,漸漸都看到了他。


    他的近期作業被傳閱,有眼光的都能看出來,這少年隻怕是一條臥虎,總有一天會虎嘯平原,驚掉一群人的眼睛,怕是下次童生試,就能讓旁人大開眼界!


    於是有人透出想收紀居昕為弟子的意思。


    在蓮青書院裏讀書,學生和弟子是不同的。


    學生呢,是一起在書室裏,不同階段由不同的講師來教授,領悟多少全看你自己的本事;弟子呢,是被講師收於門下,不管你在哪一個階段,都會傾心栽培悉心教導,要行過拜師禮,師徒情分是一輩子的。


    一時間有幾位講師同時透出這個意思,紀居昕有點傻眼,同窗們也多有羨慕嫉妒,可是最後,他卻一一拒絕了。


    非是這些老師不好,而是在他心中,已經有了老師。


    上輩子的老師教了他很多,他隻消按著老師的要求,充實學習就好,再者,他內心有個期望,如若有緣,這輩子還能遇到老師也說不定……


    若是遇到,他還要做老師的弟子……


    當然,沒有老師指點,或許他會走些彎路,或者原本明明應該懂的,過了很久還是沒明白。但是老師教過他一句話,人從書裏乖。


    世間所有淺的深的道理,都在書裏,所有遠的近的見識,都能在書裏看到。讀書破萬卷,眼界自然會開闊,有些東西不消人教,自會懂得。


    而師之所以為師,也不過是讀的書更多,知識麵更廣,閱曆更豐富罷了。


    蓮青書院裏有巨大的藏書樓,免費對學生開放,隻要不損書,不外帶,想看多少都沒問題,遇到真正喜歡的,也可譽抄一份帶回。


    於是隻要沒事的時候,紀居昕就會窩在藏書樓裏,沉迷在書海,不可自拔。


    此外,每隔七八日,紀居昕會整理吳明手裏的消息,和自己聽來的有用的事情,綜合分析一番,寫成信件,送到南街十二號劉記紙墨鋪子。


    衛礪鋒不在,他卻不能忘記衛礪鋒的厲害之處。既然做了人家的下屬,人家沒要求你做什麽,你就該學著主動點,否則在翅膀還不硬時就被放棄,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他這態度其實不算太積極,奇怪的是衛礪鋒居然很滿意。


    衛礪鋒甚至把他送去的信件當成學生作業一樣,批改了一番送回來,用朱砂圓出一處來說這裏不對,你再仔細想想,又圈一處出來說這裏錯了,乖乖反思是哪錯了。


    衛礪鋒從來不會直接給結果,隻讓他自己去想去思考,想對了呢,就有從南街紙墨鋪子暗自送來的禮物。禮物也有夠奇怪,有時是草編的蚱蜢,有時是束發的木簪,有時是泥雕的將軍,最好笑有一次,他竟收到了一顆不知道是什麽動物的牙齒!


    衛礪鋒哪來這麽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如果想不出來,信件往返兩次,衛礪鋒給出提示,他還想錯了,那就……換他送衛礪鋒禮物。


    還得讓這位將軍滿意。


    不滿意禮物會被打回來,信件也不批,回信用赤紅的朱砂在底部畫個大大的圈,隱隱有朱砂外溢分流的痕跡,就像牆上用血寫的字一樣,十分可怖,像是在表達著將軍此刻的心情:我很不高興。


    每每接到這樣的信,紀居昕都咬牙切齒,他才更不高興好嗎!


    他是招誰惹誰了,被人這麽做弄!


    是,他是答應了做衛礪鋒的下屬,衛礪鋒的行為好像也是在教他,培養他,可是你能明明白白來嗎!回回畫個圈說不對叫人猜,他要猜的對當初就不會分析錯了好嗎!


    好,他就忍氣吞聲了,就當免費得了個脾氣不怎麽直率的老師,反正這方麵他的確該學,以前沒接觸過,這輩子需要這項技能的地方太多,可是你多給幾次機會會死嗎!會死嗎!


    有兩次改不對,你丫就在底頁空白處畫個血淋淋的圈,以此索要禮物,別說正常禮物,看到這個圈任誰都會有極大的怨氣,沒給你寄個小號棺材都是有良心好嗎!


    生氣歸生氣,紀居昕現在是人家下屬,歸人家管束,再怎麽奇葩的事情,都得受著。


    經常夜半無人時,他煩惱著給衛礪鋒的禮物,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一般男人會喜歡的,古玩,造型別致或者有年頭的東西,比如各種名窯出來的瓷器;奇巧的,比如鼻煙壺,比如把玩物件,一一被打回。


    兵將會喜歡的,比如有名刀劍匕首,比如兵書劍譜,被打回。


    紀居昕每每看到被打回的東西,臉都是黑的。


    後來實在氣的不行,順手寄了本手邊的怪談,衛礪鋒竟然留下了!還在下一封信裏跟他討論書中內容,比如那個書生也太蠢了,荒郊野外,出現一個打扮齊整相貌清純的妙齡姑娘,一看就知道有問題!他還傻傻的往上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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