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道一聲得罪,箍住紀居昕的肩膀,腳下一蹬——


    紀居昕就覺得自己身體變輕,眼前一花,腳再次著地時,麵前開闊遠處隱隱有燭火,便知已到了院外。


    “要不要屬下找輛馬車?”


    “不用。”微涼的空氣撲入口鼻,紀居昕覺出不一樣的爽快,那是隻有冬日雪夜才有的清冽味道,“我們步行過去。”


    紀家離南街不算特別遠,紀居昕覺得現在這個時候不好找馬車,雖說天冷,走一走也不怕什麽。


    雪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下的,地上已經有薄薄的一層,腳踩上去隱隱有‘咯吱’的聲響。今夜除夕,家家戶戶都很熱鬧,家裏條件好的,大大的紅燈籠高掛,紅紅燭火跳躍,燈下薄薄的雪片被映成豔麗的粉紅,竟是從未見過的美景。


    路上有成群的孩童結伴點放爆竹,‘劈哩啪啦’的聲音傳的遠遠。


    有父母大聲提醒孩子小心玩,孩童們擠眉弄眼對視,高聲答著知道了,腳下換了個方向,離家遠一點,繼續痛快地放爆竹。


    這般淘氣。


    紀居昕忍不住發笑,心想大約孩童都是調皮的,總覺父母管的嚴厲,過於危言聳聽。待長大成人,膝下也有孩子後,方知為人父母心,管教的不比自己父母輕。


    血脈親情,世間大愛,無可比擬。


    他們……都是有福氣的。


    怕是隻有下輩子,或者下下輩子,自己才能得福緣感受這種滋味罷。


    周大跟著主子,看主子一時微笑一時歎息,似有感慨,也不說話,安安靜靜地跟著走。


    一主一仆足足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到了南街十二號劉記紙墨鋪。


    鋪子門自然是關著的,紀居昕站定,周大上前敲門。


    來開門的看著是個小夥計,十七八歲的年紀,眉清目秀眼神靈動,說話帶著三分笑,“不知這位客官……”


    周大閃開身,現出後身的紀居昕,“我家主子有事。”


    門口燈籠映照下,紀居昕長身直立,額頭光潔,眼眸溫暖,唇角帶著淺淺笑意,精致下巴藏在白色貂絨圈子裏,見之可親,“小兄弟,有禮了,我想見你家掌櫃。”


    小夥計頓了一頓,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將紀居昕與周大請了進去,上了茶,掀簾子去後麵尋掌櫃。


    掌櫃的來了,是個長眉深目的中年人,看到紀居昕眼神一閃,“紀少爺請稍等,在下馬上去準備馬車。”


    紀居昕略略點頭,“有勞掌櫃。”


    掌櫃這是認出他了。


    衛礪鋒並在這裏。


    猜到這兩條事實,紀居昕卻覺得很正常。


    此處即是衛礪鋒的地方,他又告知自己可以來此尋他,當然也會知會此處掌櫃。


    衛礪鋒是個有本事的,就算是來臨清辦差,也不會委屈自己住店子,必然另有住處。


    馬車準備的很快,一盞茶未喝完,掌櫃的已經過來,躬身請他上車了。


    紀居昕帶著周大,被引著穿過鋪子,在後門處上了馬車。


    馬蹄噠噠聲起,過了兩柱香的工夫,才在一處宅門停下。


    宅門沒有懸掛燈籠,夜色暗沉,紀居昕看不到宅子景致,跟著過來引領的人,走進垂花門,上了長長廡廊。


    又至一處拱門,有人攔了周大,“請紀公子一人過去。”


    紀居昕對周大點了點頭,周大眉頭微皺,有些不同意。


    紀居昕知道周大擔心他遇到危險,但衛礪鋒應不會騙他,不然那百般招攬手段豈不浪費?遂溫聲與周大說,“你放心,我不會有事。”


    周大見紀居昕堅持,停了掙紮,看著主子一步步走遠,慢慢消失在黑夜裏。驀的,他眼睛微眯,不讓跟……他有別的辦法!


    整個廡廊都是黑的,前方帶路的手上提著個燈籠,可也不過隻能照見方寸之間。紀居昕腳踩在地板上,心有些懸起來了,衛礪鋒難道喜歡黑?


    幾經周折,他終於見到了衛礪鋒。


    廡廊轉角,不過幾步的距離,光線大亮。


    前後左右四麵屏風,不大不小,愣是把長長的廡廊隔出一個長方條的空間,衛礪鋒坐在這處空間裏。


    正前方的兩麵屏風距離稍遠,能容人賞景,正後方對著廂房門,房門大開,內裏布了很足的燭火,光線從房間裏傾瀉出來,映在衛礪鋒身上。


    廊上置了方四足紅木矮桌,桌側有個紅泥小爐,底下紅紅的炭燃的正熾,小爐上置著個暗青雲紋圓盤,盤裏水氣氤氳,放著兩個三足長身帶了雙耳的酒器。


    衛礪鋒正拿火簽子拔炭。


    他穿著珍珠藍絲緞的長袍,黑絨麵長靴,烏發綰玉,絆扣係銀絲,劍眉星目,俊朗無雙。


    聽到聲音,他微微偏頭,放下手簽子,“你來了。”


    燭火映照下,他猩紅唇角的笑意有幾分溫暖,眉目亦不似以往鋒利,聲音低沉醉人。


    紀居昕緩步走過去,臉上有好奇之色,“你在等我?”


    衛礪鋒揮手讓人都下去,“我收到了紙墨紙掌櫃的報告。”


    “哦……”紀居昕頓時明了。掌櫃的肯定另派了人來通知,比他們行進速度快。


    “冷不冷?”衛礪鋒將紅泥小爐往紀居昕的方向推了推。


    紀居昕是真的有點冷,雪地裏走了那麽一通,為了追求速度,馬車準備的有些倉促,不夠暖和,現下自覺手腳冰涼。他也就沒客氣,就著火爐烤了起來,烤烤手摸摸臉,腳也挨近些。


    “謝謝啊。”他心滿意足的長呼口氣。


    衛礪鋒見他烤爪子烤臉,推過來一杯熱茶。


    紀居昕不客氣的享用了,在他看來,他與衛礪鋒是從屬關係,上司關懷下屬沒什麽不對,他以後還得給他賣命呢!


    暖和過來後,他細細打量,才知這一片地方不一般。


    後麵房間裏幾排的燭火,五六盞銅龜鶴延年燭台,高高掛著雪緞宮燈,三個炭爐擺在門邊,雙足香鼎飄出嫋嫋白煙,暖香從背後漫過來,舒適的讓人想歎氣。


    左右有屏風隔了兩側冷風,前麵視野開闊,紀居昕一看,卻見是個小小院子。院子裏植了多株梅樹,每棵樹上都掛了燈籠,紅燭襯紅梅,再配上漫天飄雪,真真是再美也沒有了!


    “怎麽樣,我這裏如何?”衛礪鋒看著小家夥黑亮的眼睛,語氣有些自豪。


    “很……意外。”紀居昕想起過來時長長的黑暗的走廊,這樣前後非常不一致的風格實在是……不好形容。


    得虧是他,換了別人,估計沒看到美景就先被嚇破了膽。


    衛礪鋒拍拍手,很快有三五美婢,從廊外走過來,手裏端著小菜點心牙筷,與衛礪鋒紀居昕行禮後,一一擺上。


    “嚐嚐這個。”衛礪鋒推了盤鴛鴦酥油過來。


    紀居昕指著暗青玉盤裏的酒器,“你難道不是想請我喝酒?”


    衛礪鋒子漆般雙眸微斂,“誰說是請你喝的?那是我給自己溫的。小家夥想喝酒,還早了十年呢。”


    紀居昕手捂口鼻輕咳了一聲,眼底波光微轉,信你才怪!光憑那香鼎裏九和香的味道,他就知道燃起來沒多久!


    不過他也沒有必要拆穿衛礪鋒,乖順的用了點心。


    “你來尋我何事?”衛礪鋒不信沒事這小家夥會主動過來。


    “嗯。”紀居昕板正神色,問他,“鄧氏……怎麽死的?”


    衛礪鋒本來手撐著下巴,目視前方賞景,聽到這話側眼看過來,眉宇間頗有些意味深長,“你怎知我會知道?”


    紀居昕看了他一眼,“我就是知道。”


    “就算我知道……”衛礪鋒手撐在桌上,聲音拉的很長,“你又怎知我會告訴你?”


    “我……”方桌不算大,衛礪鋒雖然沒逼太近,但存在感實在太強,紀居昕忍不住身體後傾。看到衛礪鋒眼底戲謔之意,他有些惱,“當我求你!”


    “你求我?”衛礪鋒咂咂嘴,笑的壞壞的,“我想想……上個月十五,是誰同狡猾的小狐狸一般,骨氣硬的不行,死活不求人呢?”


    紀居昕想起大佛寺夜裏二人的對峙,都是這混蛋逼他!


    他板著小臉,“你說不說吧。”


    “說如何,不說又如何?”衛礪鋒眼底笑意濃烈。


    “說了不如何,不說……我隻有告辭了。”紀居昕站起來,“本來今夜來就有些冒昧,不打擾將軍守歲。”


    “真是年輕,沉不住氣啊……”衛礪鋒看他快走過屏風,才幽幽道,“鄧氏之死,我知道。”


    “那……”紀居昕回頭。


    “我心情好了才想說。”衛礪鋒故意歎氣,“一個人守歲真是寂寞啊……”


    紀居昕心底暗罵混蛋數次,走回來坐下,唇角彎起笑容乖巧,“我陪將軍守歲。”


    “我可沒求你。”衛礪鋒聲音悠悠。


    “是我自、願、的。”紀居昕咬牙。


    看著酒溫的差不多,紀居昕捧著酒器出來,倒了兩杯酒,其中一杯推給衛礪鋒。


    “小孩子不能喝酒喲。”衛礪鋒神情調侃。


    呸!明明酒杯都準備了兩個!


    “我可是男人。”紀居昕斜了衛礪鋒一眼。


    衛礪鋒拍桌大笑,“哈哈哈男人!你毛長齊了嗎就男人!”


    紀居昕也不氣,等這混蛋笑夠了,眸光微轉,雙手執起玉白酒杯,“今日除夕,萬家團圓,我這不速之客上門叨擾,還望將軍勿怪。將軍憐我年幼,我便不多喝,便以此杯請罪,同時與將軍拜個年,祝將軍所想所思皆會順遂,人生得意,繁花似錦。”


    這小家夥,借著他的話,明著推酒呢!他這麽說了,他一會兒就不好引他多喝了!


    不過這掐著點來的祝福……衛礪鋒心內大悅,一仰脖幹脆把酒喝了,“好!”


    紀居昕又給他滿上,“這第二杯,願我朝安和平泰,社稷久安。”


    如此高端大氣的祝酒辭,此杯當飲。


    衛礪鋒又一仰脖,把酒喝了。


    紀居昕繼續滿上,“這第三杯,將軍離家在外,無法拜見父母高堂,僅以此杯,遙祝長輩安康,福緣久久。”


    衛礪鋒眸光微閃,繼續喝。


    ……


    如此三番,紀居昕第二杯酒未飲完,衛礪鋒已經接連七八杯下肚,目光再沒有獨特鋒利,隻有點點星光閃爍,溫柔醉人。連方才不討人喜歡的壞痞之態也消失怠盡,劍眉朗目,周正俊秀,真真佳公子。


    紀居昕覺得,現在可以好好說話了。


    “將軍為何會在那日出席方家梅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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