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叔不說話,我隻聽見一陣腳步聲,走到隔壁雪鬆他們從前睡的房間裏。


    過了幾日,我想到許久未彈琴,恐怕手生了,決定重拾舊藝,讓啞叔把琴遞給我。手撫過一根根琴弦,從前無比熟悉的琴,此刻竟感覺那樣陌生。我試著彈稍簡單點的《梧葉舞秋風》,卻老是找不準音。心下懊惱,想到啞叔在旁邊又不便發作,隻能尷尬地笑道:“我隻是愛彈著玩,可惜笨得很,總彈得不好。”


    得到的自然隻有沉默。他應該信了吧?


    過一會兒,啞叔一隻手在琴弦的某個位置輕輕撥了一下,琴發出一個音。停了一會兒,那手又在另一根弦撥了一下,發出另一個音。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恰巧是我方才想彈的曲子,隻是節奏緩慢許多。


    我很驚異,這啞叔竟懂琴?怪不得任離讓他過來。


    大約半個時辰過去,啞叔終於彈完了琴曲所有的音。


    “原來啞叔你懂琴的麽?”我頗有找到知音的喜悅,“難怪師兄讓你來照顧我。有機會一定要聽你彈上一曲。”他沒有回答。


    後來我請求好幾次,琴推到他麵前卻隻得到沉默的推辭,不過在我彈琴找不準音時他總會替我糾正。


    有時我想不到彈什麽,便隨意撥弄幾下琴弦自娛,偶爾竟也有清音。一次彈著彈著,忽然心血來潮彈出幾個音,聽起來頗像某支熟悉的歌謠。可是一時又想不起。


    我停下來,細細思索,終於想起來這原是千光曾經唱過的。應當是個十五的夜晚——因我記得月亮大而圓,他帶我騎馬去魔界最高的聖山,兩個人坐在峰頂賞星看月。


    忽然,千光忽然哼唱起一支歌謠。我雖聽不大懂歌詞,但曲調豪放大氣又深情蘊藉。


    “這是魔界自古流傳的歌謠,我們這裏的男子唱給心上人的。”看我好奇,千光又將歌詞解釋了一遍。


    “魔界的古語倒是很好聽。”我有些難為情,將話岔開了。


    千光倒不在意,順著我的話接下去:“魔界從前是蠻荒之地,子民都粗獷尚武,但後來我的曽高祖外出遊歷時見到了人界和仙界的繁華富麗,心生嚮往,便引了很多事物進來,也大改了魔界種種律法風俗。永夜城最開始還是他興建的。雖說如此,祖先卻不是邯鄲學步,魔界自有的好東西卻沒廢棄掉。”


    他雖然說得輕巧,但我明白其中的艱難定是一言難盡,不禁嘆道:“你曽高祖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不知不覺,月上中天。千光看著月亮說道:“從前我夜裏總一個人騎馬來這裏。”


    他說這話,分量之重我自然明白,心頭一時心疼羞澀感激愧疚諸般情緒湧來,想說什麽,千萬句話卻說不出口,最後隻是輕輕靠在他肩頭。


    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似乎是見我走神,啞叔輕輕撥了一下琴弦,“錚”的一聲,讓我回過神來。


    “啊,無事,隻是想起一位故人。”我收拾一下心情,“可惜現在看不到他了。”


    第9章 第 9 章


    二十五


    和啞叔相處日久,我難免好奇他的來歷。


    “啞叔是師兄救回來的嗎?”有一天他替我梳頭,我一時好奇問了一句。他梳頭的動作一頓。


    想想可能觸到什麽人家不願說的事,我趕緊岔開話題:“我隻是隨便問問,師兄這個人別看不苟言笑,最是古道熱腸又重情重義了。”


    啞叔慢慢替我梳著頭。


    “哎,師兄的悟性比我好很多。他雖重情卻不困於情,不像我,”我嘆道,“做好多傻事,最後隻傷人傷己,最後明白過來又為時太晚了。”


    啞叔開始給我挽髮髻。


    “佛經裏說,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我從前不懂事,總笑那些為情所苦的世人愚鈍,以為我才不會這樣沾上情字自添煩惱,後來懂事了,才發現自己多傻氣。”說著說著自己就笑起來。


    啞叔拿了木簪替我把頭髮簪好,然後拿了根幹淨布帶替我把眼睛蒙住。他做事到底比小孩子妥帖些,係帶子的力度剛剛好,既不會繃得臉疼又不會好像隨時要掉下來。


    我不知道他聽懂沒有,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認真聽,不過這些都沒太大關係。啞叔的好處就在這裏——可以聊些平日難以說出口的心事而不必擔心泄露出去。


    收拾好以後,我和啞叔去附近小鎮,到底偶爾還是嚮往人間煙火的。沿街慢慢行走,聽得沿街叫賣小吃糕點和胭脂水粉的小販吆喝,圍觀雜耍賣藝的觀眾喝彩和投擲銅錢的丁當聲……走著走著,似乎走到一個說書攤,說書人講的是洛陽牡丹,我不禁駐足聽了一聽。


    “當時正是隆冬時節,大雪紛飛,那武後在長安遊後苑,為助酒興,命百花同時開放。別的花懾於武後權勢,都開放了,隻有那牡丹哪,仍是幹枝枯葉。武後大怒,便將其貶至洛陽,可誰想到一到洛陽,牡丹竟怒放起來,當真是花繁色艷……”


    回去的路上,我同啞叔閑聊——當然隻是我說他聽。


    “剛剛那個人講洛陽的牡丹倒讓我想起兩百多年前去過的牡丹花會了。”我笑道,“我就是在那裏碰見上次跟啞叔你提到的那位故人的呢。”


    那時正是五月。彼時我學藝剛成,下山遊歷,來到洛陽,正趕上牡丹花會,一飽眼福,看盡各種名花:冰清白、陳州紫、赤朱衣、粉二喬……


    我正在細細玩賞一株三學士,忽然聽得後麵人群一片讚嘆議論之聲。回頭看,見不遠處一位穿深藍袍子,衣飾頗為華貴的公子,看起來二十五六,雖不能說貌比潘安,倒也是少有的好看了。身形修長,五官似刀刻一般,眼神沉著淡漠卻又帶幾分威嚴。氣度高華,可以與我掌門師兄比上一比。


    但我仍不以為意,等那公子走得近一點才發現有趣之處——此人體質竟然極寒。常人看不出來,我有醫術兼修為卻能一眼辨出。瞧瞧周圍好幾個姑娘對這公子暗送秋波,我悄悄嘆了口氣:他能不能活過三十歲都是問題。


    不過我一路施治,還從未遇過這種病人,自然來了興趣,得想辦法打聽一下這公子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哪天拜會一下。


    我還在暗暗打量,那公子忽然似有若無往這邊瞥了一眼,我心裏一慌,趕緊把目光又放回花上。


    現在想想覺得那時自己確實太唐突了,我向啞叔自嘲道:“後來我才知道體寒本是他那一族固有的特徵。要是我當年不多事看那一眼,我和他都得免卻多少——”


    話還沒說完,啞叔忽然將我用力往路邊一拉。等我反應過來,才聽見剛剛有馬車駛過。心下稍安,卻想起剛剛啞叔拉我竟如青年人一般有力敏捷。我心裏疑惑,伸手摸了摸啞叔的肩頭看他筋骨如何,他被我這突然之舉嚇得稍稍往後退了一小步。


    “我無意冒犯。”我趕緊賠禮道,“隻是……啞叔你明明挺年輕的——哎,不能這樣叫你了,以後叫你啞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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