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烈火之下,再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也要麵目全非,到時候孰真孰假,誰又分得清?”他挑唇一笑,道不盡的風華萬千,“他日史書工筆,也隻會是欣榮帝姬甍於皇陵,欣和帝姬出嫁大周。她替你和親,你也能借此機會離開紫禁城。”


    這座紫禁罪城,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與韶華,為己為利,步步殺機,若真能離開,阿九自然一萬份歡天喜地!她緩緩的點頭,若有所思道,“你既然已有對策,我自然什麽都聽你安排,隻是……”說著忽然又想起了什麽,抬頭覷他,目光透出莫名的複雜同古怪。


    他蹙眉,捉著她的兩手沉聲道:“隻是什麽?”


    阿九咬了咬唇,一臉的欲言又止。她想問問他,那個寧國公主究竟是怎麽回事。過去半個字也不曾他提起過,如今半道上殺出來,居然要同他成婚!女人嘛,信任是一碼事,心裏不痛快又是另一碼事,她對他兒時知之甚少,那個女人卻是他的青梅竹馬,換了誰心裏能真的坦然呢!


    “……”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別過頭看遠處,壓著嗓子別扭道:“燕楚嘰說,太後的那個義女同你是青梅竹馬情誼深厚……真的麽?”


    他的手指就撫在她耳後細嫩的肌理上,聽她說完居然低低笑了起來,高挺的鼻尖親昵地貼著她臉頰,嘲道:“我說這股酸味兒,原來醋壇子還沒給蓋上。”


    好啊,不給她解釋解釋,反倒過來嘲笑她,這算怎麽回事!小姑娘都愛在心上人麵前耍小性子,阿九也不例外,她鼓起兩腮瞪他,雙手撐腰道:“你以前告訴我,你是被太後的樂師從宮裏偷偷帶出來的,那女的又是怎麽回事?和你青梅竹馬,她也是個苗人?”


    她吃起味兒來可愛得很,雙頰鼓鼓的像個包子。他看得大為愉悅,伸出雙手捏她的俏臉,輕聲道:“他是我恩師的女兒木清,小我六歲,姑且也算青梅竹馬,隻是情誼深厚就談不上了。我自幼孤僻寡言,和同齡的孩子尚且不親近,遑論一個小丫頭。”


    阿九哦了一聲,複又抬起眼皮子覷他,“我聽說苗疆的女人很漂亮,她呢?”


    謝景臣很認真地想了想,頷首道:“漂亮。”


    她霎時不高興了,皺緊了眉頭追問道:“有多漂亮?跟我比呢?誰更好看?”


    “你你你,天底下你最好看。”他半帶敷衍似的,伸手將她攬進懷裏來擁得緊緊的,忽然眼色微寒,緩慢道,“小九,太後的旨意不可違背,若我真的娶了謝木清,你會如何?”


    阿九微怔,猛地抬起頭來同他四目相對。外頭的雨停了,四下裏變得沉寂,日光緩緩從雲層後頭露出,照耀天地。他的輪廓清晰分明,幽深的眼像不可見底的湖水,看不出喜怒情緒。她吃不準他這話是什麽意思,同他對視半晌複淡淡道,“如果你真的與謝木清成婚,我會先殺了她,再殺了你。”


    真是個直截了當的答案,可是卻出乎意料地契合他心意。謝景臣忽而一笑,伸手觸她一頭青絲,含笑道:“我向來貪生怕死,所以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娶寧國公主。”


    歡喜從四肢百骸裏彌漫上來,險險就要從心口溢出。她很開心,快樂毫不掩飾地流淌在眼底,摟了他的脖子往臉上親一口,笑嘻嘻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傷心。畢竟我如今懷著孩子,逼急了說不定一屍兩命!”


    他大皺其眉,“滿口胡言!一屍兩命多不吉利的話,怎麽能掛在嘴邊上說?”說著伸手輕輕摑她的翹臀,責備道:“如今胎根還不穩,你舉手投足都得萬分小心,知道麽?”


    “知道知道,”她頗不耐煩地擺手,“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婆婆媽媽了?”


    他倒也萬分難得地沒生氣,口裏又吩咐說:“鈺淺那丫頭辦事妥帖,你有身孕一事也不必瞞著她,且將這幾日過了吧,入了相府我自會替你安排新的丫鬟伺候。”


    阿九卻聽出這話裏的不對勁,詫異道:“她倆伺候得就挺好,我用不著什麽新丫鬟!”


    謝景臣乜她一眼,“欣榮替你出嫁,鈺淺同金玉都是陪嫁的丫鬟,自然也要跟著去周國。”


    “陪嫁丫鬟?她們也要去周國?”她大吃一驚,光顧著自己升天,竟然將那兩個丫頭忘到九霄雲外了!相依為命了這麽久,三個姑娘之間比親姐妹還好,如今說別離就別離,著實教人難以釋懷。她咬了咬唇,捉著他的琵琶袖道:“一定要和她們倆分開麽?欣榮假冒我,若是半道上讓燕楚嘰發覺,送嫁的人豈不都凶多吉少?”


    他道,“一個大活人換一個大活人,哪裏是件簡單的事。大周婚俗,合巹前新人不可相見,到時候我會將欣榮易容成你的模樣,在入覓陽前,燕楚嘰應當都不會有所察覺。”


    入覓陽前不能察覺,可是之後呢?鈺淺和金玉都是普通人,沒有蓋世武功,也不會奇門遁甲,到時候被困死在大周,如何逃出生天?阿九心頭惶惶的,沉聲道:“你如何確保燕楚嘰不會察覺那個帝姬是假的,對欣榮下蠱麽?騙得過一時,騙得過一世麽?金玉和鈺淺怎麽辦?”


    他低低地歎息一聲,側目覷阿九,換上副柔和的口吻道,“那時大業已成,隻要你高興,大可揮軍踏平周國替她們報仇雪恨。”


    報仇雪恨?這麽說他也知道金玉和鈺淺九死一生了麽!她腳下踉蹌著退了幾步,麵色霎時蒼白如紙。其實道理她明白,自古以來,一將功成萬骨枯,要成就大業總要有人流血犧牲,落在別人頭上的時候可以事不關己,可是若是要犧牲的是自己在意的人,那滋味簡直比千刀萬剮還難受!


    帝姬轉過身搖頭,倉皇道:“不行,不能讓金玉同鈺淺為了我冒這麽大的險。燕楚嘰不是善類,若被他知道真相,後果不堪設想。”


    說完這話,就連阿九自己都感到不可置信。過去被禁錮在相府的一方天地中,她殺起人來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看透世間的滄桑與人性的醜惡,所以在心裏築起高牆,銅牆鐵壁鐵石心腸。可是這段時日,經曆了這麽多人這麽多事,她同那兩個丫頭之間的關係不再是簡單的主仆,要她眼睜睜看著她們死,她的確做不到。


    眼下進退維艱,這是唯一的超脫之法,她卻這樣瞻前顧後顧慮重重。他半眯了眸子看她,視線在她蒼白的小臉上細細審度,半晌才道:“小九,你何時變得這樣善良?那兩個丫頭同你非親非故,這樣的境況,犧牲她們是萬不得已,何況她們也不是必死無疑。你難道要為了兩個不相幹的人舍棄我麽?”他眼底一寸寸冰冷,五指覆上她的小腹,寒聲道,“即便你願意舍棄我,那腹中的孩子呢?你去和親,燕楚嘰知道你懷著我的骨肉,會怎麽對它?”


    他聲音冰涼,帶著幾絲若有若無的威脅恫嚇,激得她渾身一個寒噤。太後同周國步步緊逼,如今已幾乎是將人閉上了絕境,他想出這個辦法是為了保全她,她有什麽理由不領情呢?何況他原本就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能對她退步忍讓是極限,對旁人還是一成不變。


    要她為了金玉和鈺淺放棄這段感情,她一萬個做不到,還有誠如他說的,如果燕楚嘰知道她懷有身孕,會放過她的孩子麽?


    阿九雙手無意識地護住腹部,合了合眸子隻覺心如刀絞,好半晌才緩緩頷首,沉聲道,“好。可是你一定要答應我,盡力護那兩個丫頭周全,若有可能……將她們平平安安帶回大涼。我自幼無親無故,在我心中,她們其實同姐姐妹妹沒什麽分別。”


    她眼角有極力掩藏的淚跡,倔強著不肯流淚,可是躲不過他的眼睛。他感到無奈又心疼,小心翼翼將她嵌進懷裏來,右手輕輕拍著她的脊背,沉聲道:“我答應你,一定將那兩個丫頭平平安安送回你身邊。誰說你無親無故呢,我同你腹中的那位,不都是你的親人麽?”


    原本悲傷得無法言語了,他允諾下來,簡直是往黑洞洞的深淵照進來一束光。她捉緊他的衣襟吞泣哽咽,嗡聲道:“你一定覺得我矯情,其實不是。以前皇後要罰我,她們倆替我挨板子,死去活來了也不喊一聲疼,要不是有她們,我恐怕早就死了。我真的拿她們當親姐妹,你一定要讓她們好好兒的,好好兒地回來……”


    她一哭他就無法言語了,真不知是哪輩子欠的孽債,將他吃得死死的,恐怕這輩子也翻不了身。他抱著她柔聲地哄,伸手將她耳邊的落發捋到耳後,毅然道:“別哭了,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你不讓她們死,我一定還你兩個活蹦亂跳的丫頭。”


    她終於揉了揉眼睛不哭了,隔著迷蒙的淚眼朝他靦腆一笑,“大人對我最好了。”


    第4章 .13,


    燭火搖曳在三更時分,晃晃悠悠的火光是昏黃的,同窗外漆黑的夜色對比濃烈。奈兒側目看了眼穹窿,黑洞洞的叫人發瘮,她咽下口唾沫,拿左手緊了緊身上的鬥篷長衣,推開了背後的雕花門。


    皇陵稱為皇陵,卻並不是真的帝後墓,而是樹下的石碑和少數的陪葬珍寶,也是為了騙過一眾倒鬥的土夫子。陵中辟有專門的小苑,供曆朝守陵的嬪妃皇嗣居住。橫豎是天家的人,扔到了皇陵也不能不管不顧,是以苑中還有伺候起居飲食的一幹太監宮女,雖不及宮中那樣殷勤周到,也聊勝於無。


    奈兒將手裏的托案放在了桌上,側目朝裏望,隻見黑漆大立櫃上映著一個人的身影,被燭光拉拽得老長。她蹙起眉頭歎口氣,打起珠簾進了內室,朝立在窗前的人道:“這麽晚了,帝姬怎麽還不睡呢?您這樣徹夜不眠的,身子怎麽熬得住。”


    欣榮並不回頭,背著身子自顧自地仰頭看天,口裏說:“也不知怎麽了,天一黑眼皮就跳個不停。我心神不寧的,總覺得要出事,怎麽睡得著呢。”


    聽她這麽說,奈兒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兒。帝姬是金枝玉葉,打小被帝後捧在手掌心裏養著,什麽罪也沒遭過。這段日子先是皇後仙逝,後來大家又聽信一個什麽真人的鬼話,將帝姬送來守陵。接二連三地打擊落下來,帝姬一個十七不到的小姑娘,怎麽受得住呢?


    她眼底隱隱泛紅,搓著步子上前撫帝姬的肩,柔聲道,“殿下別胡思亂想了,這裏是皇陵,裏裏外外幾層錦衣衛守著,能出什麽事兒?倒是您,不吃東西也不休息,等回宮的時候,指不定成什麽樣兒了。”


    回宮?還有那一天麽?她還撐得到那一天麽?欣榮唇畔泛起一絲苦笑,守陵這回事,說是八十一日,可真落到實處還是得聽皇帝的金口玉言。如今她皇父對謝景臣舉薦的那真人深信不疑,他們會這麽輕易地放過她麽?仔細想來也覺得悲涼,她曾經一往情深的人,為了另一個女人要置她於死地……


    帝姬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合了合眸子道:“奈兒,你太天真了。你真的以為謝景臣會善罷甘休麽?即便他讓我回了宮,隻怕也有一大堆的苦難折磨等著我去受。”


    “不會的!”奈兒急切道,握著她的手說:“殿下別擔心,宮裏不是還有趙公公麽?她對殿下忠心耿耿,一定會幫您的!”


    欣榮冷聲打斷道,“你看看朝野內外,同謝景臣作對的人下場如何?欣和害死了我母後,我與他作對是萬不得已,可趙宣是無辜的!若不是我,他不會被牽扯進這場紛爭,謝景臣那樣心狠手辣,若趙宣因為我有個好歹,我這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


    話音落地,不光是奈兒,就連她自己都怔了怔。奈兒被唬住了,愣了半晌才皺眉道:“殿下,我一直知道趙掌印喜歡您,難道您也……”


    帝姬嚇一跳,別過頭說:“我怎麽?別瞎猜!”


    那丫頭卻不依不撓,轉個彎兒繞到她麵前,目光在她臉上細細打量,“殿下與我自幼一起長大,您在我跟前兒說謊,我一眼就能瞧出來。”說著稍停,握著欣榮的手鄭重道:“殿下,您對我說實話,您現在是不是不喜歡謝大人了?”


    她抬起手撫了撫額頭,歎息道,“對謝景臣,我早就死心了。”


    “那……您不喜歡謝大人了,是不是喜歡……”奈兒似乎難以啟齒,遲疑了半天才擠出三個字來:“趙督主?”


    話問出來,她居然有些害怕聽見主子的回答。心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終於,沉默了好半晌的帝姬垂著頭笑了笑,低聲道,“我自己也說不上來。他對我真的很好,除了母後,天底下對我最好的恐怕就是他了。過去我喜歡謝景臣,那感覺就像在追雲逐月。可是他不同,對誰都不理不睬的人,居然會變著法兒地逗我開心。”她轉過頭看奈兒,“我不能喜歡他麽?”


    奈兒驚惶地看她,“殿下,我看您是著了魔怔了!您是什麽身份?高高在上的金枝玉葉,趙公公呢?明麵兒裏說得好聽,提督東廠執掌司禮監,可那也隻是個太監!連個男人都算不上,還毀過容,您怎麽這麽糊塗!”


    道理這樣淺顯,她又不是傻子,怎麽會不明白呢?可感情這種事誰都說不清,喜歡就是喜歡,誰還管那些個!欣榮雖然驕縱,雖然經曆了後來的種種傷害變得淩厲,可骨子裏還是個單純的人。喜歡了就會義無反顧,管他是不是太監毀不毀容。


    她咬唇,低聲道:“你不必勸我,也不是三歲的孩子了,這些我都清楚。”


    “清楚?我看您一點兒都不清楚!”奈兒急得跳腳,“您喜歡謝大人還算有盼頭,沒準兒大家哪天心情好了就給你倆賜婚,可要換成了趙公公,這輩子就別指望了!您是皇女,將來的婚配怎麽輪也輪不到趙督主,堂堂公主和一個太監,您去給他作對食麽?還不把萬歲爺給活活氣暈過去!”


    “……”


    欣榮那頭沉默了,半晌不再言聲。是啊,奈兒說的沒錯,他們這樣的身份,要在一起無非兩條路。要麽大涼改朝換代,她不再是帝姬,他不再是司禮監掌印;要麽就是一道去死,活著沒路可走,死了總沒人能管著他們吧!


    腦仁兒裏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帝姬的目光忽然變得飄忽,口裏訥訥道:“做欣榮帝姬有什麽好?帝後嫡出,可是卻什麽都爭不過一個庶出的,連母後也去了……”說著稍頓,她猛地抬起頭來看奈兒,眼神裏透出幾分異樣的神采,“天底下什麽好事都讓欣和占盡了,你說如果我是欣和該多好……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我是欣和多好!”


    奈兒被她的模樣嚇得說不出話來,顫聲道:“殿下您在胡說些什麽啊,您別嚇我!”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外頭傳來一個太監的公鴨嗓兒,透出幾分絕望的意味——“走水了!陵苑走水了!”


    帝姬麵上還是木木的,奈兒也蒙了神,然而很快又鎮定下來,拉著欣榮幾步走到窗前。推開窗屜子朝外看,目之所及盡是一片血似的紅,幾乎照亮了半邊天。宮女太監們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提著水桶四下奔走。然而杯水車薪,火勢猛烈如猙獰惡獸,四處都是女人的啼哭和尖叫。


    人到了臨死關頭才會發出的哀嚎,淒厲得像鬼怪,一聲一聲,硬生生撕裂了穹窿。


    這樣的火勢,燒到這裏來隻是遲早的事,得趕緊將帝姬帶出去!奈兒深吸一口氣穩穩心神,拉著欣榮便往屋外衝,不料和一個小太監迎頭撞上。


    她無所防備,被撞得踉蹌幾步,抬眼定睛看,原來是小柳子,因急切道:“陵苑走水,你不去幫著救火,跑到這兒來做什麽?”邊說邊朝外頭張望,忽然像是看出了什麽端倪,蹙眉道:“那幫子錦衣衛是死人麽?出了這麽大的事,一個鬼影子都見不著!”


    小柳子雙目赤紅喘著粗氣,拂塵落在地上也顧不得撿了,語帶哭腔道:“奈兒姐姐,別提那幫子錦衣衛了!他們要造反,跟瘋魔了似的,拿著刀見人就殺,宋公公派我來帶帝姬從暗道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你說什麽!”奈兒大驚,“錦衣衛要造反?他們不是趙督主派來的人麽?怎麽會……”


    “我也不知道啊!姐姐別問了,如今命懸一線,能不能躲過這一劫全在老天了!”小柳子邊說邊拿袖口抹淚,不由分說拉了奈兒的袖口便往外疾奔。


    轉眼的功夫,方才還不見人影的飛魚服統統現了身。繡春刀的冷光在夜色裏幽芒畢現,舉起來,落下去,砍開了皮肉刺入骨血,一起一落便是一個人無聲倒地。漫天的火光,蔓延到穹窿上頭纏綿成火燒雲似的淒豔。四處都是瀕死的哭喊,殷紅的血水在地上流淌成河,訴盡人間慘狀。


    奈兒嚇得魂飛魄散,地上的屍體,有的露出臉,看上去那樣的熟悉。幾個時辰前還對著你笑嘻嘻的人,這個時候已經魂魄離體,成了一具具冰涼的屍身。


    牙齒在打顫,雙手在發抖,她發力地拿牙齒咬破下唇,腥甜的血水沁入口中,總算讓腦子清醒幾分。


    帝姬神智時常,她不能亂,即便拚了這條命也要帶主子離開這個人間煉獄!奈兒下勁架住欣榮,拖著她跟在小柳子身後死命疾奔。後頭的帝姬似乎對周遭的一切絲毫未覺,仍舊失魂落魄道,似乎萬分困頓,蹙著眉呢喃道:“我是欣榮還是欣和……是欣榮還是欣和……”


    小柳子揩著汗水,回過頭來上氣不接下氣道,“陵苑的暗道就在假山洞口,繞出去便是京郊密林,咱們先逃命,等到了京都就有轍了……唔!”


    說著說著,話音卻戛然而止。那張年輕白淨的麵龐瞬間僵硬如石,眼底有說不出的驚慌恐懼。奈兒的麵色霎時間慘白如紙,目光往下移,落在他的胸膛處。


    冰冷的刀尖穿心而過,滴答一聲,血水落地,綻開一朵絕美的花兒。


    小柳子重重落地,奈兒咽了口唾沫,攥緊了帝姬朝後退,顫聲道:“你們膽敢屠陵,要造反不成!這是欣榮帝姬,傷了她你們全都不得好死!”


    領頭的錦衣衛覆著皂紗麵具,聞言低聲一笑,“是日妖風大作,皇陵陵苑無故走水,所有宮人皆葬身火海。既是所有宮人,自然也就包括欣榮帝姬——”他抽刀而出,“和你。”


    “……”


    尖銳的利器割斷了咽喉,奈兒的麵上一片平靜,血水從傷口溢出來,順著纖細白皙的脖頸流下來,將胸前的素白裙裝染得鮮紅一片。


    周遭的一切忽然都變得恍惚,欣榮轉頭看了眼身旁的姑娘,始終握著自己的手鬆開了,奈兒一寸寸滑到下去,眸子怔怔地望著頭頂的黑暗,血水在身下蔓延成河。


    曾經笑顏如花天真可愛的女孩兒死了,就死在自己眼前。


    “奈兒……”欣榮麵上惘惘的,口裏溢出兩個字。


    “料理幹淨,一個活口也不能留。”那領頭的錦衣衛扶了扶皂紗麵具,猛然捂住欣榮的口鼻將她扛上了肩,沉聲道,“欣和帝姬,卑職救駕來遲,還望帝姬恕罪。”


    她驚愕地瞪大眸子,最後眼前一黑,遁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第4章 .13……


    北方秋冬的分界不那麽明確,秋天兒往深了走就是隆冬,風吹起來已經不是細潤的了,而是變得凜冽似刀劍。京都又是一場傾盆大雨,稀裏嘩啦從天上傾倒下來,將房頂上的琉璃瓦打得脆嘣嘣生響。


    皇陵陵苑走水的消息是快天亮的時候才傳入紫禁城的。由於所有人都葬生火海,自然沒人往外頭通風。還是個京郊的樵夫入山後瞧見火光,這才急急忙忙報了官。


    皇帝聞訊氣得直跳腳,連忙派了親信蘇長貴往皇陵察看。蘇公公回來後哭成了淚人兒,陵苑讓一把火給燒成了灰燼,這都不算什麽,房子沒了可以建,可最要命的欣榮帝姬也沒了。那可是萬歲爺捧在手心兒裏養大的公主,如今被燒死在皇陵,誰擔得起這個罪過!


    蘇長貴跪在地上直發抖,額頭貼地一把鼻涕一把淚,顫聲道:“帝姬住的那間屋子,房門兒和窗戶都讓燒斷的橫梁堵了路……奴才命人搬開橫梁進去瞧,隻看見兩具燒得焦黑的屍首,正是帝姬同她的貼身丫鬟。那時候殿下想是怕極了,同丫鬟兩個抱在一處,四麵都是火,沒能逃出去……”


    高程熹悲痛欲絕,背著一眾大臣吞聲哽咽,歎道,“是朕對不住帝姬……”


    殿中的玄虛真人卻捋著長須悠悠道,“陛下切莫太過傷心。微臣昨日占卜天象,早料到帝姬命中有此劫數。”


    皇帝聽了微微一怔,回過頭來雙目隱隱泛著赤紅,蹙眉道:“真人此話怎講?”


    “陛下恕微臣冒昧直言,”玄虛托手朝上一拜,躬身道:“陛下乃真龍天子,帝姬便是龍女。帝姬命中注定要英年早亡,是替大涼國脈受了一劫,其身雖歿,卻可保大涼千秋萬代,功不可沒,帝姬當萬世流芳啊!”


    “替大涼國脈受劫?”高程熹一滯,細細思索之後眉目稍顯舒展,若有所思道:“若真如真人所言,帝姬舍己為國,當為後世女子之表率。”


    “陛下所言甚是。”玄虛朝皇帝揖手,又悵然道,“陛下是為天下蒼生犧牲帝姬,此等情懷感天動地,著實是當世之明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臣盡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弱水千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弱水千流並收藏臣盡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