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聞言也沒什麽反應,唇角的笑意不鹹不淡,又揖手道,“時候不早了,臣還有事在身,先行告退。”


    她眼底的笑意驟然一僵。這人說話真是不給人留餘地,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將一切後路都給截斷了,擺明了不願再同她多呆一刻。


    欣榮癟了癟嘴,也不好再說什麽,隻頷首道好,“大人去吧。”


    謝景臣揖手應個是,果然不多留,旋身大步離去。


    帝姬的目光不自主地追著他的背影而去,那身影偉岸挺拔,逆光而行,說不出的風流。她怔怔的,看得有些癡了,身旁的丫頭在邊上喊她,“殿下,咱們回宮吧。”


    她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略頷首,回身時又聽見身旁的人開了口,似乎忿忿不平,壓低了聲音道:“殿下,您喜歡謝丞相這麽久了,他是木頭麽?難道看不出來?”


    “……”欣榮皺起眉,側目瞪了那丫頭一眼,“我看你是膽兒肥了,敢這麽明目張膽地說謝景臣的不是,叫他聽見不活剮了你!”


    那小丫頭被唬了唬,掩口怯怯道,“奴婢隻是為殿下不值,您是堂堂的公主,金枝玉葉,何至於為了那麽一個人傷心傷神嘛。”


    聞言,帝姬更覺得心中煩悶,怏怏不樂斥道:“再多說一句,你就別跟著我了。”


    謝景臣是何許人?她喜歡他,難道表現得還不夠明顯麽?說什麽榆木疙瘩,恐怕人家根本對她無意才是真的吧!


    ******


    府裏有專門清掃落葉的掃帚,枯黃的竹枝編成,捆了厚實的一把,從青石地上拂過去,發出颯颯的聲響。


    阿九的個子不算高,拿著長掃帚的姿態有很有幾分滑稽,金玉在一旁看了捂嘴笑,戲謔道:“掃帚立起來比你高多了。”


    她聞言也不生氣,唇畔勾起個笑,一麵專心致誌將地上的落葉掃到一處,一麵道:“這是什麽話,掃帚這麽長,立起來比我高很奇怪麽?”說完抬起眸子看了金玉一眼,“不然你自己比比?”


    金玉到底天真,聞言癟了癟嘴,直腰起來將掃帚一立,伸出個手比劃比劃,狐疑地嘀咕道:“還真是,這掃帚怎麽這麽高哪……”


    阿九被她逗笑了,側目看她,眼底掠過幾絲狡黠:“天底下還有人和掃帚比誰高,我算是服了你了……”


    日光傾瀉,映亮她半邊側麵,精致無瑕的肌理吹彈可破,色澤幾乎透明。她是個美麗的女人,笑起來有萬種風情,微風吹拂過來,撩動耳際的碎發,平添幾分嫵媚柔婉。


    明明是極耐看的一張臉,映在他眼中卻沒由來的刺目。


    謝景臣清冷的眸子半眯起,跟在他身旁的總管見狀略琢磨,板起臉,上前幾步朝著兩個丫鬟厲嗬:“嫌命長了麽,見了大人還不過來行禮?”


    這聲音中氣十足,兩人被硬生生一震,回過眼來看,卻見一個身姿清挺的男人在太陽下長身玉立,麵上沒有一絲表情,目光落在未知的遠處,周身的氣息內斂而冷凝。


    金玉幾乎看傻了,怔怔地愣在原地沒有反應,阿九不著痕跡地皺眉,伸手扯了她一道跪下去,口裏道:“奴婢給大人請安。”


    “……”


    聞聲,謝景臣微微側目,眸光在她身上流轉一遭,最終停在一旁的掃帚上,微微擰眉,“你在這兒做什麽?”


    毫無症狀的一句話,沒有稱呼也沒有喊名字,讓人一頭霧水。阿九伏著頭等了會兒,見他遲遲不再開口,隻暗自估摸是在和自己說話,因硬著頭皮恭敬道:“回大人,昨夜風大,奴婢正在清掃院中的落葉。”


    清掃落葉?


    他最愛潔,手腕被金蠍蟄傷,這幾日都不能沾水,還得讓這個女人在身邊伺候。又掃一眼那雙原本白淨如今卻沾上灰塵的手,語調沾上幾分寒意,斜眼看姚束,似乎有些不悅,“她是誰底下的人?”


    這話問得姚束大吃一驚。大人語調不善,隱隱有些不悅的意味。可是姚總管覺得莫名其妙,平白無故的,為什麽呢?眼風掃過跪在地上的阿九,心頭登時詫異——難道是因為這個丫頭?


    姚總管麵上驚疑,遲疑了半晌方躬身揖手道:“回大人,阿九是餘氏手底下的人……她是府上的三等丫鬟,照例也該做這些雜活的。”


    他聞言薄唇微抿,略沉吟,徐徐吐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話來:“她得在我身邊伺候。”


    姚束何等乖覺,甚至不消多忖便反應過來,連聲道:“是是,奴才明白了,一定交代下去。”


    謝景臣麵上仍舊沒有一絲表情,隻輕嗯了聲便頭也不回地走了,經過阿九身旁時卻目不斜視地撂下一句話來,淡淡道,“將身上都洗幹淨了,到我房裏來。”


    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令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姚束看阿九的目光變得微妙,連帶著金玉也很震驚地望向阿九,壓低了聲音訥訥道:“大人要你去他房裏呢!”


    還要將身上洗幹淨了,真是令人浮想聯翩。


    然而,金玉浮想聯翩的對象仍舊沒太大的反應,隻是很正經地頷首,話說出口,頗有幾分義正言辭的意味:“因為大人有好潔之癖。”


    風塵仆仆從紫禁城裏趕回來,除了使喚她,還能有什麽好事不成麽!


    第11章 難將息


    大人發了話,阿九也不敢怠慢,同金玉交代了幾句便拎著掃帚回屋,半道上將好撞見從浣衣房那頭出來的紅鶯同楊柳,兩人瞧見她,頗陰陽怪氣地嘖了聲,“不是讓你和金玉掃地去了麽,怎麽,趁著沒有人盯著想偷懶?”


    謝景臣在等,阿九自然沒有閑工夫同這兩個女人閑扯,是以她眼皮都沒抬一下,步子微轉想繞過兩人。


    孰料紅鶯一側身,擋住了去路,“問你話呢,聾了麽?”


    阿九隻得停下來,仍舊不看她,垂著眼簾冷聲道,“大人還等著我去伺候,若是他怪罪下來,恐怕你擔待不起。”


    聽她口裏提謝景臣,兩個女人的臉上不約而同地劃過一絲詫異,紅鶯側目看了看楊柳,眼神上一番來往,也不敢再攔她,忿忿不平地甩了甩袖子讓到一邊。


    阿九無視那四道帶著敵意的目光,直直朝前走,經過紅鶯時微微一頓,目不斜視道:“有些人不是你能輕易招惹的。”


    紅鶯登時氣急,這是威脅她麽?也不看看自己算什麽東西,在她麵前耀武揚威起來了?她蹙了眉頭惡狠狠剜一眼阿九,“怎麽,你唬我麽?”


    “我隻是好心提醒你。”


    輕描淡寫的幾個字眼,阿九說這句話時語調平靜,並沒有絲毫的裝腔作勢。有時覺得這女人真可笑,活脫脫的跳梁小醜,平日裏在三等丫鬟堆裏作威作福慣了,便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她挑起半邊嘴角,伸手將一旁的女人推開,看也不看兩人,徑自提步去了。


    紅鶯被那股力道推得一個踉蹌,險險扶住楊柳站穩,看向那道略顯孱弱的背影,目光能噴出火來,隻覺怒不可遏:“真是天大的笑話,一個剛入府不久的黃毛丫頭,仗著能伺候大人便以為能飛上枝頭不成?”


    楊柳卻很是狐疑,皺著眉頭道:“不過也真夠奇怪,平白無故的,大人怎麽偏偏要這丫頭服侍?”


    “那又如何?”紅鶯卻滿臉不屑,切齒道,“一個做雜活的丫頭,難道還能平步青雲。”


    涼國之內誰人不知謝相陰狠歹毒。大人一貫是喜怒無處,言談日易,今天能賞識你,明天照樣能讓你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在他身邊伺候,說來也沒什麽值得人羨慕的,將腦袋係在褲腰帶上的差事,生死都沒個準頭,是好是壞,誰說的清呢!


    相府中設有專供下人沐浴的混堂,男女各一間,不太大,在柴房的右手方,同阿九的屋子離得很近。


    她將掃帚同簸箕歸置到一處,又從櫃子裏翻出了幹淨的換洗衣裳,複匆匆往混堂趕。洗完看一眼天色,日頭已經當空,不由暗罵一聲糟糕,提了裙擺便往北主院趕,小跑間足下生風。


    忽地,一陣莫名的寒意從足底竄起,在頃刻間席卷過全身。阿九身形一頓,仿佛是壓抑不住一般,口裏溢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勉強在廊橋上坐下來,雙臂不自覺地收攏將自己抱緊。


    冷,前所未有的冷,寒冷噬骨。


    阿九渾身瑟縮著抱成一團,麵色在刹那間變得無比慘淡,上下牙齒在打顫,磕磕碰碰地發出聲響,她皺眉,狠狠咬緊牙關。


    不知為什麽,她能極其清晰地感覺得到,那陣寒意是自蠱蟲而來,那隻寄存於她血肉中的金蠍。


    這樣的寒冷,仿佛全身都浸泡在冰雪中,這滋味難以言表,簡直苦不堪言。阿九的嘴唇都凍得發烏,竭力忍耐著這幾乎要讓她暈厥的寒冷,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神識開始模糊的前一刻,那股寒意終於漸漸淡退了下去。


    全身的力氣幾乎都被人抽走,她幾近虛脫,卻也不敢休息,咬咬牙,撐著廊柱站起身,繼續往北主院走。


    乍暖還寒時候,早先還見太陽明晃晃地掛在頭頂,人穿過荷風四麵亭時抬頭望,幾絲烏雲從另一頭飄過來,遮住了金烏,擋住了日光,天已經陰下去了。


    耽擱了太長時辰,她顧不上其它了,疾步入玉蘭門,門口守著的錦衣衛這回沒有攔她,見她進來隻是側目看了一眼,任其一路暢通無阻地上台階,輕叩菱花木門。


    “砰砰砰--”


    三道聲響,不大不小,卻聽得阿九有些不安。自己讓裏頭那位等了這麽久,她倒是不介意他會不會動怒,她怕的是被怒火波及,那恐怕就不太妙了。


    她略靠近了一些,側耳去聽房裏的響動,等了半晌也不見回音。她微微蹙眉,正遲疑著要不要再敲一回門,裏頭終於傳出一個清漠的嗓音,聲線平緩,聽不出喜怒,仿佛沾染著深秋的寒意,“誰?”


    阿九因隔著門板答:“大人,是奴婢。”


    裏頭的人略沉默,道,“進來。”


    阿九應個是,吸了口氣斂斂神,推門走進去。她洗了發,來不及擦幹便隨意拿根簪子挽起來,一路火急火燎往這方趕,此時一陣涼風從北方吹過來,居然冷得她一個哆嗦,鼻子一癢打出個噴嚏來。


    阿九有些懊惱,自己今日是怎麽了,竟接二連三地出錯。發力地握緊雙手,尖銳的指尖陷入掌心,蔓上絲絲痛楚。再抬眼看房中的人,謝景臣已經換下了公服,隻著一襲秋色的寢衣,端坐在寶椅上,背對著她,教人看不見他麵上的神色,似乎對她的冒失沒有什麽反應。


    她略緩一口氣,旋身合上房門,上前朝他規規矩矩地行個禮:“大人。”


    聞言,謝景臣將手中的書卷緩緩合上,眼簾微掀,朝她睨了一眼,淡淡道:“看來你將自己洗得很幹淨。”


    他說話總是這樣,教人無法從中洞悉半分。阿九垂著頭微微皺眉,思索一瞬兒複恭謹道:“奴婢來遲了,望大人恕罪。”


    謝景臣哦了一聲,嗓音低沉,聲調尾端有輕微的上揚,身形微動,斜斜倚上椅背,目光在她略顯蒼白的唇色上掠過去,唇尾漫上一絲笑,說:“蠱毒發作了?”


    她不言聲,算是默認。


    他微微合起眼,抬起右手揉按眉心,神態有些疲憊:“金蠍蠱至陰至寒,寄於你體內,必定反噬宿主。”


    聽了這話,阿九卻感到一絲莫名——她不過是個用來養蠱的宿體,被金蠍蠱反噬也是自己意料中的事,他並沒有必要同她解釋這些。心中如是想,她麵上卻仍舊平靜而淡漠,隻是垂著頭道,“奴婢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他微頷首,又閉著眼吩咐,“我要沐浴,你在一旁伺候。”


    她神色一僵,不過也隻是瞬間,眨眼便又恢複如常。


    阿九應是,直起身在房中略打望,瞧見四扇屏風後頭立著一個很高的浴桶,水麵漂浮著片片玫瑰花瓣,有氤氳的熱氣蒸蒸而出,足見謝景臣平素的講究。


    府裏分明有他的浴堂,她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也沒有細想,提步上前伸手探水溫,還好,水還沒冷,仍舊熱燙。複回首看向謝景臣,道,“大人,溫熱正合適。”


    他嗯一聲,從官帽椅上站起身,徐徐朝著浴桶來,在她跟前站定。倒沒有使喚她寬衣,自己微揚下頷開始解領子上的鎏金盤扣。


    阿九有些尷尬,因不著痕跡地別開臉。少頃,又聽他開了口,口吻似乎不善:“要我教你怎麽做麽?”


    她無可奈何,隻得長吸一口氣吐出來,抬眼朝謝景臣看去。他已經入水,從她的角度隻能看見一副寬闊的雙肩,肌肉線條流暢,比例勻稱。他的左手擱在桶沿上,隔著氤氳的熱氣,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那處傷口非但沒有愈合,反而比之前更寬了些。


    這個傷口有些奇怪,不像利刃所傷,更像是被什麽蟄咬所致。


    阿九心下不解,卻也無瑕細想,將一旁的巾櫛拿在手中,在浴桶後頭跪坐下來。隔得近,有濃烈的男子氣息撲麵而來,夾雜著清冽的香,淡雅卻獨特。


    曾經聽過一個說法,養蠱的人身帶異香,能惑人心神。


    她想起那日在萬卷樓時聞到的那股香味,同他身上的有些相似,卻更濃鬱許多。正思忖著,手中的巾櫛已經沾了水覆上了那光裸的肩背,她沒由來地有些緊張,手心裏都泌出汗水,隻得強自壓下心頭莫名的悸動,準備專心致誌地給他擦背。


    說來也確實是奇怪,謝景臣疏遠所有人,為什麽會對她另眼相待?他排斥與任何人接觸,偏偏不排斥她,這著實讓她百思不解。


    心頭納罕,嘴上卻絕不會問。她是個識時務的人,懂得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什麽話該說,什麽話該爛在肚子裏。他的警告,她更是時時謹記在心。


    謝景臣有一頭烏黑濃密的發,披散下來如綢如緞,不輸任何一個名門閨秀。阿九歪了歪頭,真是一個精細的人,分明是個男子,美字卻能用在身上的任何一處。


    然而這頭發美則美矣,這時候卻有些礙事。


    阿九也沒有多想,伸手去攏他的發,動作輕柔地掬起一捧握在掌心,微涼的指尖不經意間滑過他肩,在光潔的肌理上一掃而過,輕盈得像拂過了一簇羽毛。


    他卻在一瞬間猛地回過身,一把鉗住了她的手腕,力道極大,幾乎要捏碎她的腕骨,冷冽的眼看著她,眸中如築冰牆。


    第12章 菩提妖


    這樣淩厲的一雙眼,注視著你,能使人生出無所遁形的窘迫。


    手腕被他狠狠鉗製著,痛楚襲來,可阿九不敢叫出聲,隻能咬緊了牙關死命忍住,眼神對上他冰冷的目光,竭盡全力使自己鎮定。


    現在的情形和上次極其相似,前一刻還好端端的,他卻能在刹那間說翻臉就翻臉,不給人片刻喘息的機會,打得她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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