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相府中的藏書閣起名萬卷樓,一個恢弘而富有詩意的名字,應當有相符的內裏,譬如有陳書萬冊,文房四寶,還有從古至今的名家集作。然而入目之處卻不是這樣,相反,這個地方太令阿九詫異,甚至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


    春令天,這裏卻陰冷得不成話。偌大的廳堂空空如也,家當陳設不多,唯一醒目的是壁上的燈燭,火光搖曳,將她的影子投落在對麵的牆上,拉扯得很長,看上去詭異駭人。


    阿九凜眸,按捺下心頭那絲驚詫,腳下的步子挪動著繼續朝內走。


    撩開層層掩映的珠簾,後頭仍舊空無一人。她皺起眉,依稀明白過來,自己大約是被騙了,因為謝景臣並不在這裏。


    她和相府裏的每個人都一樣,對那人的懼怕深深烙刻進骨血,恐怕此生也剔除不幹淨。知道了這個事實,不由暗自鬆了口氣。可即便如此她還是不敢大意,因為這個地方處處都透著古怪。


    就在這時,一股淡淡的異香卻在四下裏漸漸彌漫開。阿九是個警惕性極高的人,聞見那氣味,立刻出於本能地抬起手,拿廣袖捂住口鼻。


    那股香味卻愈發地濃烈起來,一絲一絲飄散開,充盈了整個屋子,鑽入她的肺腑。


    阿九的神識模糊起來,眸色漸漸不再清明,腦子裏霎時隻剩下一片迷茫的白,冥冥之中,不知從哪裏傳來一個聲音,有些耳熟,如天籟的梵音,飄飄渺渺道:“轉動燈座。”


    她目光有些呆滯,仿佛是魔怔,毫無意識地朝著不遠處的燈座走去,抬手,緩緩轉動。似乎是觸動了什麽機關,那扇掛了蘭亭集序的牆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處暗格,裏頭放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八寶琉璃盒。


    “打開它。”那聲音又曼然道。


    阿九麵無表情,沒有片刻的遲疑,纖長的指微動,打開了盒子。


    裏頭臥著一個怪模怪樣的東西,形似蠍,通體呈一種近乎透明的金,隻一眼便能叫人寒毛根根乍立。


    驟然接觸亮光,那隻常年處於黑暗中的蟲子似乎異常亢奮,順著那纖細的指尖緩緩往阿九的掌心爬了上去。


    她仿佛毫無所覺,眼神定定地落在前方,空洞而茫然。是時,那聲音又響起,嗓音低沉地近乎沙啞,仍舊波瀾不驚,隻徐徐吐出四個字,“喜歡她麽?”


    第6章 冷凝香


    腦子裏是混沌的,像是蒙著一層厚重的漿糊,迷迷茫茫的一片。


    阿九覺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場荒誕的夢境,周遭的一切都變得虛無,唯剩下那道空靈得不真實的男人聲音,像是從腦子的最深處響起。


    那音色沒有任何言語能描繪,矛盾的,醇厚得像酒,又清朗似山風,不算熟悉,也不陌生。


    在那片無邊際的虛無中沉浮了不知多久,忽地,一陣劇烈的痛楚席卷而來,自胸前的傷口處起,以排山倒海之勢漫過全身,如利刃刺入。


    阿九痛苦地蹙眉,蒼白的唇瓣間溢出壓抑的低吟,與此同時,眼前的重重迷霧逐漸散開,映入眼簾的是那盞搖曳的火光,分明沒有風,燭芯卻在搖曳,消失無蹤的一切知覺再次回到身體中,她靈台乍然一片清明。


    沒有了那股詭異的甜香,清醒過來隻是瞬間的事。胸口處的疼痛像是要將人硬生生撕裂開,阿九額上冷汗簌簌,皺緊了眉頭垂首一看,頓時渾身的寒毛都倒豎。


    那股涼透肺腑的冰冷觸感來源於身下的石床,身上的衣物不知何時被人剝離得幹幹淨淨,她一絲|不掛,光裸著身子仰麵躺著,羊脂美玉似的肌理籠著一層遲重的金色,居然透出幾分聖神的意態。


    然而阿九來不及羞臊,她眸子驚恐的瞪大,拚盡了全力才能忍住那股尖叫的衝動。


    劇痛來源於傷口處的一隻蟲子。通體流金,模樣類似蠍,卻比尋常的蠍子小許多,正順著那裂開的傷口進入她的身體。


    她目眥欲裂,下意識地要伸手去拂,兩條手臂卻動彈不得。抬首去看,這才發現雙手都被人鎖住,長長的鏈鎖,拉扯之下發出沉悶刺耳的聲響。


    她駭然大驚,目光再度望向傷口處,那隻金蠍卻已經不在了,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那道劍傷居然在逐漸愈合,肉眼可見,不多時那處肌理已經重新變得如白璧,再尋不見一絲一毫的瑕疵。


    隱約能猜到那金蠍的去處。此刻的感受無以言表,一隻蟲子在自己的身體中,血肉裏,緩慢遊移,她依稀能覺察到它的存在。這個認知令阿九幾欲作嘔,胃裏一陣翻騰,仿佛能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怎麽回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原是一個冷靜的人,此時卻再難維持基本的鎮定。這一切都怪異至極,那雙晶亮的眸中劃過幾絲慌亂,阿九細細思索,記憶往回倒退,最終在聞見那股異香之後戛然而止。


    那股香味!


    她雙眸一凜,霎時間明白過來。自己著了道,方才的迷香令她迷失了心智,看來是有人蓄意為之,在這段不算太長的光景裏對她做了什麽!


    腦中又想起那道不大真切的男聲,她眸光微閃,記起一個名字。正思忖著,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卻在死寂之中響起,她身子一震,霎時警惕起來,這才開始細細打量自己所處的這個屋子。


    簡單的陳設,除了身下的這張石床和分列四角的銅鶴燈座,便再沒有其它的家當。四麵的牆上沒有開窗戶,興許是因為長年照不進陽光,這裏顯得格外陰冷,春令時分,這寒意卻帶著幾分深秋的寂寥,似乎從人心底深處升起。


    這樣的靜,愈顯得那聲響突兀可怖,她眸中劃過一絲寒光,聽出是從珠簾的另一方傳來,因半眯了眼定定望向那燭光不及的暗處。


    腳步聲漸近,一道人影被昏暗的燭光投落在地上,拖得老長,隨著燭芯微微搖曳。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映入視野,身量頎長挺拔的男人走了進來。眉如遠山,眼若深潭,一片黯淡中,那身白衣醒目得刺眼。


    “……”她倒吸一口氣,低聲道出兩個字:“……大人?”


    謝景臣施施然走近,步伐沉穩,不急不緩,在距離她不甚遠的地方站定,不再向前。同人保持三步遠的距離是他獨特的習慣,他不愛與人接近,對女人尤其如此。


    清冷的目光望向石床上的女人,視線從足尖一路掃視過去,掠過那堪稱毫無瑕疵的身體,最終看向她的臉,他的眼神自始至終都沉寂如水,甚至不曾掀起一絲漣漪。


    那處原本猙獰的傷口已經愈合了,看來這回的功夫沒有白費,成功了。


    線條優雅的唇邊浮上幾絲淡淡的笑紋,他眼底浮現幾絲滿意之色,聲音出口卻仍舊冷冽,“你能活下來,我很意外。”


    從頭到腳沒有一絲蔽體的衣物,就這樣赤生生地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阿九感到說不出的羞恥。她想遮掩,可雙手被牢牢束縛,隻好攥緊了拳頭別過臉不看他,竭力穩住喉頭不發顫,道,“多謝大人饒命。”


    聽了這話,謝景臣似乎有些詫異,微挑眉哦了一聲,“你不想知道是怎麽回事麽?”


    親眼目睹了那樣駭人的一幕,這個女人的反應卻很出乎他的意料。她太平靜,似乎對方才發生的一切毫不關心,他清漠的眼底難得地浮出幾絲興味,側目覷她,昏黃的碎光在那墨玉般得瞳仁中微微跳動,如滿天星辰墜落其中。


    阿九一陣沉默,半晌才垂著眸子道,“大人如果希望我知道,何須我來問。”


    那副眉眼間早沒有了之前的淩厲同棱角,低眉斂目,顯得很柔順。謝景臣並不言語,他負手而立,注視她光裸的身體,眸光清正,不含一絲的情|欲,淡淡道:“蠱蟲在你體內,天亮之前你不能離開這裏,也不能穿衣服。”


    對於這番解釋阿九有些驚訝,難得他會大發慈悲,不過最令她詫異的還是蠱蟲兩個字。


    蠱是什麽?


    苗人將之稱為草鬼,由毒物煉製而成。原來方才那隻金蠍子是蠱蟲,她明白過來,眸光微動——他將蠱蟲放入她體內,意欲何為呢?


    謝景臣將她眸中一閃而過的驚詫收入眼底,忽而勾起唇漠然一笑。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倒是很懂得生存之道,不該問的不問,可見過去的五年沒有才白活,她被調|教得很好。他開口,仿佛看穿她的心思,眼底縈冷意,又似乎興味盎然,“知道是蠱,不怕麽?”


    蠱毒之禍古來有之,苗疆人擅練蠱,能以蠱害人,一觸即殺生與無形,天下人無不談蠱色變。她隻是個凡夫俗子,不怕是不可能的,隻是怕又如何,她清楚自己的身份。相府養著她,她的這條命不會比草芥金貴多少。


    不能反抗,便隻能泰然接受。


    阿九抬眼,將好撞上那道冷冽如霜的視線。那是一雙帶著高傲與淩厲的眼,極深邃,如淵,幽若寒秋,仿佛能洞悉一切,令阿九不由自主地畏懼。她自詡是一個善於偽裝的人,遇上他,往往被一眼看穿。這個人的眼睛像是能看透天機,令世間一切都無所遁形。


    心頭突地一沉,她移開同他對視的目光,“怕。”


    倒是個坦誠的回答。他寥寥一笑,又問:“知道自己的下場麽?”


    阿九麵上的神色淡漠,仍舊沒什麽反應。古書曾有記載,練蠱的工序極為繁複,其中最為關鍵的一步便是最後的養蠱。將蠱蟲寄與年輕女子體內,以精血養之,一年後蠱毒養成,養蠱的人便會暴斃而亡。


    說到底,她眼前其實隻有兩條路。現在死,或是乖乖替這個主子養蠱,再苟延殘喘多活一年。


    一個人為了活下去能付出什麽,對阿九而言,是所有。她點點頭。


    “人活在世上,其實都難逃一死。”他說這話的語調很平靜,仿佛生與死都隻是輕描淡寫的兩個字眼,在他口裏變得無關痛癢,“相府長大的人,不該像你這麽貪生。”


    和緩的口吻,應當沒有輕蔑的意思。阿九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謝景臣今天有些不同尋常。平日裏惜字如金的一個人,居然能紆尊降貴和她說這麽多話,這令人很不習慣。她在心頭歎氣,他看人的眼光果然很準,她的確是很貪生怕死。


    哪怕有一線生機,她都不願意放棄,一年的光景足以改變許多事,一切都是未知,她願意拿自己的一切代價去換取這一年的世間,無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不到最後一刻,沒有人能猜得到結局。


    阿九那廂沉默。等了會子,見她遲遲不再開口,謝景臣似乎敗興,也沒有了說話的興致。乾字號的女人自幼便習媚術,為的就是將來入宮之後能虜獲聖心,能在圖謀大計時與他有助。分明應當最擅長怎麽取悅男人,可很顯然,她不是個合格的學生,倒有些可惜了那副好皮相。


    然而,就在他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出乎意料的,她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略低沉,夾雜幾絲說不清的韻味,居然柔媚入骨。她說:“其實我該謝謝大人,能讓我多活一年。”


    謝景臣微微側了側頭,修長的食指緩緩撫過那張線條優雅的薄唇,望著她半眯起眼。燭光下,那副白皙曼妙的軀體完美無瑕,如質地上好的白玉。不盈一握的楚宮腰,偏偏生了一副勾人的豐乳肥臀。


    那一瞬間,那副身體居然對他產生了致命的誘惑,撥撩心弦,他隱約感到體內有某種詭異的東西在緩慢滋生,蠢蠢欲動。


    他眼色驀地一黯,刹那間別開了目光,下一瞬便轉了身大步離去,頭也不回道:“記住,我不喜歡自作聰明的人。”


    ……情況有些不妙,他似乎低估了那隻存在於她體內的蠱。


    第7章 歸無計


    於大涼的京都而言,這一夜十分少見地多雲。濃重的鉛雲在天邊漂浮,皓月的光芒是幽冷的,從層層雲縫隻見透射而過,偶爾興起一陣帶著涼意的風,吹得那天際的浮雲遊移飄蕩,呈現一種淒涼的意態。


    不得不承認,蠱確實是種頗神奇的存在。


    阿九垂著眸子端詳自己的胸前,之前還流血不止的傷口已經全部愈合,光潔的肌理完好如初,絲毫也看不出曾經受過劍傷。雖然還是有些疼痛,不過也隻是淡淡的一絲,相較於之前的鮮血淋漓好了不知多少倍。


    也許,也不是件太糟糕的事。


    盡管出身卑微,阿九本質上卻是個樂觀的人。把自己往死胡同裏逼的事情,向來不為她熱衷,相反,她善於從困境中尋求樂趣,譬如說此時,她看著自己沒有留下傷痕的身體,覺得也算因禍得福。愛美是女人的天性麽,這一點無關乎出身高低,到底也隻是個十五的姑娘,對美醜還是很介懷的。


    正思忖著,肌理下的血肉卻出現了一絲異樣。阿九微微瞪大了雙眼,一種詭異的酥麻從肩窩處席上來,她渾身一陣僵硬。不是錯覺,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那隻蠱蟲的存在。它就在她的身體裏,血肉中,盡管大多數時候都安靜得讓人忽視。


    好半晌,異動終於漸漸平息下來。她略緩了口氣,幾滴冷汗順著發絲從耳際滑落,沒入那頭如墨的黑發,消失無蹤。


    阿九的目光定定落在房梁上,麵上怔怔地出神。


    世事難料,在昨晚之前,她還在籌謀著入宮之後怎麽樣得到皇帝的榮寵,不過短短兩日,她的天地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阿七死了,其它乾字號的女人都進了宮,她卻臨時改變主意,隻身一人留在了相府,成為了一隻蠍蠱的宿主。


    仔細想來,這可真是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難以想象,在今後的一年中,她便要與一隻蠱蟲融為一體。


    阿九有時也挺佩服自己,有一條很硬的命,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好運。


    腦子裏不自覺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些事。還記得那時在城隍廟,住著好多和她一樣的乞丐,老老小小,瘸腿的,瞎眼的,白天外出乞討,天沒黑就要早早地趕回去,巴望著能占上一個好地兒抵禦淒夜的冷風。


    她唇邊浮起一絲自嘲似的笑。所謂的好位置,其實也不過是地上多鋪著幾層幹草而已。


    隱約聽見外頭似乎有滴答聲,淅淅瀝瀝,落在青瓦上,又如珠如川地從房簷滴落,是纏綿如注的夜雨傾灑而下。


    阿九麵色淡漠,睜著眸子靜靜聽著牆外傳來的雨聲,漸漸一陣困意襲來,因合上眸子睡了過去。


    ******


    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她在光怪陸離的夢境中起伏,最後的畫麵停留在一間熟悉的破廟裏。


    四處都是蛛網,傳說中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佛身破舊,慧目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再看不見疾苦的人間。惡臭的氣息,肮髒的大手,男人一聲接一聲的獰笑,如一張無形的大網將她牢牢籠罩,任憑如何也抽不開身。


    她瘦小的身子衣衫襤褸,髒髒的小臉上淚跡斑駁,晶瑩的淚珠子從麵頰上滑落,裹上了泥灰,成了一滴滴的黑水,看起來邋遢又可憐。她無助得幾乎絕望,瘋狂地尖叫,踢打,然而沒有用,一個隻有十歲的小姑娘,怎麽也不可能反抗得了這些獸欲迸發的男人。


    “不……”


    睡夢中的阿九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猛地驚醒,從榻上一坐而起,曲起雙膝抱緊了自己,出於本能地擺出戒備而保護的姿態。


    胸口急劇地起伏,她深深喘氣,眸子裏驚恐之色畢現,好一會兒緩過神來,這才發現原來是一場噩夢。


    阿九皺眉,伸手揉了揉酸脹的額角,忽然覺出了一絲不對勁,因抬眼環顧四周。


    不是昨晚的那處密室,也不是她自己的閨房。這個房間不大,擺著兩張抱月床,邊兒上立著一個梳妝台,上頭擺放著木篦子和幾樣簡單的脂粉,應當是府上丫鬟的居所。


    她覺得奇怪。昨晚自己明明睡著了,密室裏沒有旁人,那麽是誰帶她出的密室,又是誰將她弄到這張床上來的?


    正忖著,房門被人從外頭一把推開,阿九抬眼看過去,入目的是一雙女子的繡花鞋,往上瞧,一個麵容秀麗的年輕女子已經走了進來,看年齡最多不過十五,恐怕和她差不多大。


    那丫頭見她已經醒了過來,唇角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倒是半點不岔生,徑自走過來挨著她的床沿坐下,笑盈盈道:“你醒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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