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幸好。


    .


    施瑤夜裏做過了夢,準確點來說,是一個噩夢。


    她夢見了謝十七郎。


    夢裏的謝十七郎凶如惡煞,將她把玩在股掌之間,令她痛不欲生。她幾番逃離,可最終還是無法逃離他的手掌心,最後在那一場□□之中與謝十七郎同歸於盡,仍舊死得很是壯烈。


    她醒來時,隻覺背後涼颼颼的,伸手一摸,大夏天的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抬眼望向窗外,天色昏暗,看來離雞鳴還有一段時間。興許是做了個噩夢,施瑤再也歇不下了。她離開床榻,走到窗邊。窗沿下的地板放了一盅茶,她倒了一杯。


    冷茶入肚,施瑤又清醒了幾分,正準備回床榻好好醞釀睡意的時候,外頭冷不丁的飄過一道人影。


    施瑤屏住了呼吸。


    她瞬間環望著四周,幾乎是下意識地便將破舊的紗簾放下,脫了腳底的布鞋,整齊地擺在床榻前,隨後悄悄地貼在了牆壁上,手裏握著一根發簪。


    她看了眼門外,守夜的仆役竟是不見了身影。


    方才窗外飄過的黑影從另外一個窗子翻了進來,目標直奔床榻。在背後幽幽看著這一切的施瑤咽了口唾沫,握緊簪子一步一步地無聲靠近。


    即將逼近之時,她毫不猶豫地舉簪刺下,毫不拖泥帶水,動作又快又狠。


    黑影悶哼一聲。


    在施瑤即將刺第二下的時候,她忽覺脖頸一疼,雙眼一翻,登時失去了意識。


    .


    施瑤醒過來時,隻覺脖頸疼得很,眼前一片漆黑,不,準確點來說,應該是她的眼睛被蒙住了,她感覺到了覆在眼上布料的厚重感。


    還未坐起,她便聽到了車聲轆轆,她不由一愣。此刻,她可以明顯地感受到自己在一輛馬車裏。莫非她又被人擄了?


    沒抄家之前,她是無人問津。


    抄家之後,不曾想到竟是成了香餑餑,先是被墨城王所擼,如今又不知是被哪一位貴人所擼。能從墨城王手中搶走人的,想來是有些本事和地位的。


    不過能脫離墨城王,施瑤還是有些高興的。


    她正想得入神,冷不丁的,一道不急不緩的聲音飄來。


    “想什麽想得如此入神?”


    施瑤頓時色變。


    是謝十七郎的聲音!他發現了!昨天他定是發現了!


    施瑤的心微微一緊,她佯作欣喜地道:“多日未見郎主,阿瑤心中思念極了,故心情澎湃,如今聽得郎主的聲音,更是激動不已。”


    “多日未見,你倒是依舊喜歡說胡話。”


    施瑤聽到一聲冷哼。


    謝十七郎的聲音變冷,隻聽他說道:“施氏,你在燕陽城中沉默寡言,不得族長青睞,何故如今巧如舌簧,宛若有鬼神附身?”


    聽到“鬼神”二字,施瑤心中不由咯噔了下。


    她道:“回郎主的話,經曆過抄家之事,試問有誰能不變?阿瑤若再沉默寡言,若不再為自己爭取,豈不是隻能淪為他人玩物?敢問郎主,阿瑤隻是為了活下去,這樣又有何處不對之有?”


    她已經不期待要嫁一個好郎君了!


    她什麽都不期待了!她就隻想好好地活下去!隻要不再跌沛流離,不再慘死街頭,她甚至可以不要貞操,隻要可以和家人團聚。


    她如此卑微的要求哪裏礙著謝十七郎了?


    為什麽他要這麽對她?


    謝十七郎他打量著坐在地上的施瑤,明明她烏發蓬亂,是他極為不喜歡的模樣,可偏偏她這般據理力爭的模樣,還有不顧一切的幹勁竟讓他心底產生了一絲異樣。


    不過這一絲異樣轉眼即逝。


    他又道:“施氏你如此深藏不露,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謝十七郎忽然站了起來,他走到她身邊,一字一句地道:“施氏族長不曾發現你扮豬吃老虎,是施家之憾。我想想,”他輕笑了聲,“我離開墨城的這段時日,你倒是做了不少事情。你困在秋梧院裏,竟還能收買我的仆役為你送信至邊疆,不僅如此,連我那眼光高於頂的阿妹也收得服服帖帖,為你隱瞞遮掩。不僅如此,還空手掙了三百金,在墨城置辦了屋宅,且還買下兩名仆役。”


    頓了下,他的目光微閃。


    “哦,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還將我的屬下刺傷。施氏,你好大的本事。若為男子身,豈不是要將本王的王府鬧得雞飛狗跳了?”


    施瑤說:“原以為是賊人想擄走阿瑤,為了留在郎主身邊,阿瑤隻好想方設法地與賊人智鬥。”這事可不能怪她!真不能怪她!天曉得謝十七郎要見她會用這麽偷偷摸摸的方式?


    她若不護著自己,若真是賊人,興許就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


    謝十七郎冷聲道:“你不僅巧如舌簧,而且還是個馬屁精。”他總算看穿施瑤了,此女非同尋常,不能像尋常姑娘家那般對待。上一回是他失策了,此女為了達到結果可謂是不擇手段,連名聲與身體都可以不顧,且觀之過往一月所做之事,從中可看出施氏善用人心,還有勇有謀,若為男子,他興許會收為己用。


    思及此,謝十七郎又打量著施瑤。


    他仿佛在思考著什麽。


    施瑤目及之處全然漆黑一片,謝十七郎一不說話了,周遭便安靜得隻能聽到馬車轆轆聲。可她也不著急,他不說話她便等著,橫豎已經成為砧板上的魚肉了,謝十七郎這把刀俎要怎麽砍她也無法阻止。


    她坐得有些不舒服,在謝十七郎思考的期間,她還調整了下姿勢。


    驀地,謝十七郎道:“你如何得知今夜有人襲擊你?”


    施瑤說道:“阿瑤做了個噩夢,醒來後毫無睡意,本想在屋裏走走醞釀睡意,不巧見到了窗邊的黑影,於是心生一計。”


    謝十七郎又問:“不是鬼神托夢?”


    施瑤隻覺奇怪,為何謝十七郎如此執著於鬼神托夢?上回在陽城的廟裏也是問了差不多的問題。她道:“鬼神隻給阿瑤托了一次夢。”


    謝十七郎又陷入了沉默。


    過了許久,他才道:“白豐。”


    “屬下在。”


    馬車裏倏然多了一道呼吸聲,緊接著施瑤隻覺眼前倏亮,覆在眼上的布料被解開了。她先是眯了眯眼,好一會才適應了馬車裏的光線,映入她眼簾的是謝十七郎那張若有所思的臉,然後是寬敞之極的馬車。


    ☆、第十九章


    施瑤委實捉摸不透謝十七郎到底在想什麽,此人行事古怪,且真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她都已是甕中之鱉了,哦,呸呸呸,不是,她都已為魚肉了,他這把刀俎想怎麽切就怎麽切,可他偏偏不切了!


    有誰會擄人之後,關在府裏兩月,隨後又再從自己府裏重新擄一次?


    對,就是謝十七郎這個怪人!


    施瑤的心裏簡直要崩潰了。


    可盡管如此,她表麵依舊不露聲色。外人肯定不曉得施瑤的內心有如此精彩豐富的世界。她的目光落在謝十七郎身上,她心底其實是有些害怕謝十七郎的,因為她無法琢磨他的心思,可她曉得不能讓謝十七郎看穿自己。


    她輕咳了幾聲,問道:“郎主要帶阿瑤去哪兒?”


    她說此話時語氣極其冷靜,絲毫恐懼與緊張都沒有,仿佛謝十七郎不是半夜三更派人擄走她,而是請一個貴女去郊外遊玩似的。


    她甚至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好整以暇地在馬車的角落裏找了個位置坐下,然後平靜地看著謝十七郎的眼睛。


    此番舉動絲毫沒有作為一個被囚之人的自覺!


    盡管如此讓謝十七郎心裏頭微微有些不愉快,可經曆了上一回在王府裏的事情後,謝十七郎曉得此女厚顏無恥到極點。他索性敞開天窗,說道:“不是說心悅於我麽?”


    施瑤原本想就著謝十七郎胡編亂造下去的,可瞅著謝十七郎這樣的眼神,加之謝十七郎在短短一夜之內便將她所做之事查得一清二楚,有如此本事的謝十七郎想來已經識破她上一次的詭計。


    她也不裝了,說:“郎主既然已經識破阿瑤的心思,又何必再多此一問?”


    “施家倒會教女兒,你第一次識字學的便是厚顏無恥吧。”


    施瑤理直氣壯地說:“郎主第一次識字學的恐怕也是厚顏無恥吧,我為了保護自己這麽何錯之有?郎主想要羞辱我,我不過是為自尊而戰。郎主擄我至此,也不曾給我一個交代,我們施家雖然犯了謀反之罪,但我亦有我的尊嚴。郎主是貴人,我是戴罪之身,郎主是天,我是地,我們之間有雲泥之別。我原先懼怕於郎主,可如今我不了。”


    “哦?你不懼我?”


    她目光灼灼地繼續道:“作為姑娘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名聲,如今我名聲已毀,又是朝廷要犯,我家人遠在邊疆,興許此生我不複相見,這樣的一個我已經再也沒有能夠失去的了,大不了便是一死,死已無懼,又何需懼怕郎主?”


    是呀。


    她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她之前在王府裏忐忑不安的,便是因為害怕謝十七郎。可如今一說,她無需懼怕謝十七郎了。她隻是想活下去而已,就是因為太在意那個夢,所以才舉步維艱。


    現在她不在乎了!


    施瑤一臉豁出去的模樣。


    謝十七郎沒有料到施瑤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原先隻覺施瑤說話真真假假,兜兜轉轉十八彎,滿口胡言亂語,如今見她吐露真言,說得如此直白,他不禁怔楞住了。


    此時,馬車停了下來。


    白豐的聲音響起:“郎主,到了。”


    謝十七郎這時方回神過來,他沒有再看施瑤,徑自下了馬車。他剛走了一步,身後有衣袂窸窣聲傳來,眼角的餘光一瞥,施瑤毫不見外地跟了上來。


    謝十七郎的腳步微頓,卻是沒有阻止施瑤。


    此時天色已然全亮,日頭也逐漸高升。


    日光籠罩著一座宅子,匾額上的“清輝山莊”四字閃爍著微光。此時乃最炎熱的夏季,在馬車裏時施瑤已經覺得微熱,背後出了些熱汗,可是如今下了馬車,站在清輝山莊的門前時,方才的熱氣已經漸消,有山風吹來,頓覺透心涼,渾身舒爽之極。


    施瑤一看便知此山莊乃謝十七郎的避暑山莊。


    燕陽地熱,每逢夏季便如同蒸籠一般,幾乎是每一家權貴在各地都有一處避暑山莊,尤其是當今聖上,格外喜歡建避暑行宮,但凡景色佳到了夏季又涼快的地方,都有皇帝的避暑行宮。


    施瑤跟著謝十七郎走進山莊。


    她此時心裏是平靜的,橫豎事情已經不能更糟糕了,如此幹脆既來之則安之吧。


    .


    山莊裏布置得格外雅致,一進去便有流水潺潺之聲,還有微涼的山風撲麵而來,渾身愈發神清氣爽。謝十七郎徑直穿過朱紅長廊,進入了屋內。


    施瑤也跟著走進。


    謝十七郎坐下後,便有小童捧著菜肴魚貫而入。待布置好後,又魚貫而出。當然的,準備的吃食沒有施瑤的份。謝十七郎看了施瑤一眼,隻見施瑤半點局促也沒有,她落落大方地坐下,目光在屋裏四處打量,還時而露出欣賞之色。


    謝十七郎收回目光,不再看施瑤。


    這一次輪到施瑤不動聲色地看著謝十七郎,而後是他桌案上的吃食。她咽了口唾沫,肚子咕咕咕地響起。聽到聲音的謝十七郎抬眼瞥了她一下。


    施瑤說:“郎主,阿瑤餓了,可否讓小童也送點吃食過來?”


    她又說:“以後隻要鬼神向阿瑤托夢,阿瑤必定事無巨細地告訴郎主。”


    謝十七郎抬袖置於唇前,輕輕地咳了聲,說:“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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