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念靜坐如石,時間仿佛過去一個季度般漫長,她終於啟唇:“讓我想想。”


    最怕她會毫不猶豫地拒絕,如今她肯考慮,已經能讓紀攸寧欣喜若狂:“好。”遏製不住,輕輕吻下她的額頭,“小念,我會等你的。”


    要不要一起離開?


    紀攸寧離開後,這些天冷念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半夜,她獨自蜷縮在床上,嬌小的身軀微微哆嗦著,自從少掉身邊那個人的溫度,她已經習慣保持這種姿勢入眠,可惜總也睡不熟,除了噩夢就是噩夢,她醒轉過來,便是一陣難受,跑到口盂前幹嘔,然後摸了摸頭上的冷汗,她似乎又夢見了裴喻寒。


    終於到了第五日晚上,冷念呆呆地坐在炕上出神,直至阿貞從屋內拿來打好的包袱,她略一沉吟,終是說:“擱回去吧。”


    阿貞詫異:“姑娘……”


    冷念想得很仔細了,她還是無法隨紀攸寧離開,或許紀攸寧真的能說到做到,不存芥蒂,將她與孩子照拂得細致入微,但這份情,她不知該怎麽還,除了裴喻寒,她大概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了,所以紀攸寧想要的,她永遠也給不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戍時已至,她知道紀攸寧此時正在山神廟等著自己,而她始終沒有動,聽著更漏沙沙作響,滴到天明。


    自那日後,紀攸寧再沒來找她,冷念原本想著在這裏先將身子調養好,再做打算,但如今看來,這次她欠了紀攸寧,隻怕也無法呆下去了。她吩咐曹伯辦事,不多久便得到消息,曹伯道:“楊泰說了,姑娘如果要去幽州,人生地不熟,恰好他在幽州有位表叔,姑娘到了幽州不如先去找他,日後若想做生意開個鋪子什麽的,對方都能照應,這封信是楊泰親手所寫,屆時姑娘交給對方便是。”


    冷念頷首,她手上十萬兩銀票加上那些珠寶首飾,想來下輩子是衣食無憂了,將一個小木盒遞給他:“裏麵是你們的賣身契,若隨時想走,便走吧。”


    當初裴喻寒給她安排住所時,已經將曹伯跟阿貞的賣身契轉押在她手上。


    曹伯有些驚訝,但搖搖頭:“從這裏到幽州,一路長途跋涉,姑娘身邊沒人照料怎麽行。反正我帶著孫女也無處可去,姑娘還是先留在手裏。”


    因他堅持,冷念想想也好,畢竟她有孕在身,有熟悉的人在身旁服侍更踏實些,便同意了。


    曹伯遲疑:“紀公子那邊……用不用再說一聲?”


    冷念明白他的意思:“我自有分寸。”


    她要走,紀攸寧是無法阻攔她的,出發前一天,冷念給紀攸寧寫了信箋,交給繡鋪的掌櫃,當晚,她做了一個甜甜的美夢,夢見寶寶出生了,是個漂亮的男孩,眉目與裴喻寒極像,她看著寶寶一點點長大,會爬會走路,然後喊她娘親,抓著她的手要抱抱,說永遠不要跟娘親分開……


    清晨一早,梳洗完畢,門外驀然傳來陣陣叩門聲,冷念以為是雇來的車夫提前到了,因曹伯跟阿貞都拎著包袱行動不便,冷念親自上前開門,結果剛拿下木栓,門已被對方“唰”地猛力推開,站在外麵的居然是裴喻寒。


    ☆、第83章 [連載]


    冷念整個人都傻掉了,甚至在想,或許,這又是一場噩夢?畢竟她做了那麽多次的噩夢,夢裏都有裴喻寒。


    她幾乎連話也不會說了,隻是震驚地站在原地。


    裴喻寒的模樣有些可怕,眼睛裏滲著血絲,額角青筋微微暴起,仿佛要衝進來殺人一樣,冷念腦子一陣發懵,想不通為什麽他會找到這裏?為什麽偏偏是這個時候?難道他手段真的神通廣大,在最後一刻,也不能放過她?


    她緊張地倒退兩步,裴喻寒亦緊跟著逼近兩步,他環視過曹伯跟阿貞手裏拎的大小包袱,目光又重新落回她臉上:“你要去哪兒?”


    他渾身戾氣太重,逼得冷念有些透不過氣,裴喻寒又問了一遍:“你要去哪兒?”


    冷念深一呼吸,隨後昂起頭,直視他:“裴喻寒,你來做什麽?”


    他眼底瞬刻蒙上一層陰霾,兩手攥拳,喊道:“來人!”


    四五名侍從循聲衝入,不顧曹伯跟阿貞的掙紮,強行將他們關進房間裏,冷念見狀慌了神:“你到底要做什麽?”


    裴喻寒一把搦住她的柔荑,力勁之大,讓冷念清楚聽到自己骨骼咯吱作響的聲音,大概他再稍微用力一點,她這條胳膊就廢了。


    裴喻寒像是咬著她的肉,一字一句由唇齒間逸出:“你是不是去找紀攸寧?打算跟他私奔?”


    冷念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但麵對他的質問,仍保持著強硬態度:“我去哪裏,找不找紀攸寧,跟你有關係嗎?裴喻寒,你說過要我滾,再也不要看見我,你現在又為何來打擾我!”


    裴喻寒狠狠瞪視她,眸底翻湧著滔天怒火與怨恨,仿佛能將她焚燒殆盡,燒得連渣子都不剩,冷念從未見過他這副樣子,好像有什麽正在體內逼著他發瘋,可她知道,不管怎樣,他們之間已經結束了,不該再有交集,不該再有糾葛,漸漸失血的蒼白臉容上,浮現出一絲嘲弄的冷笑:“裴喻寒……該說的話,我上次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沒錯,我是要走,我要離開淮洲,永永遠遠離開你,我不欠你什麽,錢也不會再管你要了,今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門橋,咱們一拍兩散,再無幹係。”


    他似乎徹底被激怒了,整張俊龐變得扭曲而抽搐,喉嚨裏發出詛咒般的顫音:“冷念……我不會饒過你……不會饒過你的……”


    他拽著她往外走,冷念卻努著勁兒掙紮,死活不肯隨他離開,裴喻寒幹脆反手扯住她的頭發,痛得冷念淚水連連,哀聲慘叫,強迫著被他一拉一扯帶向門外的馬車,臨上車之際,冷念趁機咬下他的手臂,裴喻寒一撒手,她轉身要跑,可還是被裴喻寒抓住了,他歇斯底裏地掐著她的脖子,指甲幾乎都摳了進去,冷念隻覺一陣窒息,小臉快憋成紅彤彤的柿子,隨即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間,聽見一個略帶蒼老的聲音在說:“經過診斷……的確是……有……”


    緊接著,耳畔傳來掀桌砸碗的聲音,一片劈裏啪啦地響著,就像在地震,刺耳至極,她不清楚發生了事,眉心尖尖地顰起來,想醒來,可渾身乏力,被魘住一般眼皮子重得睜不開,隻好又疲倦地慢慢睡去了。


    不知過去多久,她感覺被人扒開嘴巴,往嘴裏灌著什麽,那味道又苦又難聞,似乎是藥,嗆得她情不自禁咳嗽,下意識偏過臉,怎麽也不肯喝。


    灌藥的侍婢大概感受她的拒絕,停止了動作,看向旁人。


    對方隻冰冷冷地吐出一個字:“灌。”


    冷念再次被強行扒開嘴,任一大碗藥汁呼啦啦地灌入嗓子眼,黏得五髒六腑都苦澀不堪,她搖晃著腦袋,拚力掙紮,然而身子連胳膊都被人狠狠按壓著,根本反抗不得,最後陣痛襲來,伴著間隔,次數越來越快,她緊緊抱住肚子,痛得要死要活,像隻小蝦米一樣蜷成可憐兮兮的一團,睫毛上有濕潤的東西,分不清是汗還是淚水,那時她兩手覆住小腹,盡管痛的那樣厲害,卻死死不肯放開,仿佛在靠著最後一點意識……想要竭力全力地守護住什麽……


    暴風雨後,不一定就是黎明,也可能是無窮無盡的黑暗。


    那麽漫長,漫長得好似渡過一次又一次的輪回轉世。


    冷念再次蘇醒,隻是睜著眼,空洞而無神地望著床頂。


    身上已被換過潔淨的衣物,連床單、被褥都是嶄新的,渾身上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變化。


    可是她知道,隻有一個曾經當過母親的人知道,她失去的是什麽。


    伸手,覆上平坦的小腹。


    明明那麽痛,痛得絕望,痛得撕心裂肺,可偏偏像被人扼住脖頸,哭不出聲,喊不出來。


    床畔坐著一條人影,她終於側過臉,問他:“我的孩子呢?”


    昏暗間,裴喻寒雙目紅得驚心,臉上帶著報複性的冷笑:“打了。”


    冷念不做聲。


    他似乎暢快至極,而注視她的眼底,藏著很深、很深的猙獰癲怨,接近妖異:“冷念,你以為我會讓你懷著紀攸寧的孩子一走了之?你以為我會讓你生下那個孽種?你錯了……你別做夢了……我不會讓你如願,不會讓你如願的……這一輩子,你都休想跟紀攸寧在一起……”


    冷念呆呆聽著,眼角流下一線晶瑩的淚痕。


    裴喻寒像是瘋了一樣,抖肩笑個不停,講了許許多多的話,說她是個多麽水性楊花的女人,說她有多麽的不知羞恥,說打掉這個孩子,完全就是她自作自受的結果。


    冷念卻跟沒聽見似的,毫無反應。


    半個月下去,她瘦得隻剩皮包骨頭,宛如不會說話的木偶,每天躺在床上發愣,婢女若要喂她吃飯服藥,隻能強迫撐開她的嘴巴去灌,有時裴喻寒氣急了,親自喂她,她也依舊保持著這副樣子,為了讓她張嘴吃一口飯,他開始說難聽的話,刺激她,可惜徒勞無獲,她不哭不笑,不鬧不語,成了活死人。


    曾大夫又來替她把脈,背後還跟著一位容貌娟秀的女學徒,可能冷念現在的樣子瘦得實在有些滲人,把女學徒嚇了一跳,若非冷念睜著眼睛,睫毛還在顫,否則真當她已是一命嗚呼了呢。


    曾大夫診完脈,一陣搖頭歎息:“飯食不盡,若再長此下去,老夫也是無能為力了……”


    曾大夫離去後,裴喻寒靜靜立在床邊,胡渣也不刮,眼神跟她一樣呆滯,連日下來,也不知究竟是誰折磨著誰,誰撕扯著誰的心。


    他問:“失去紀攸寧的孩子,就這樣令你痛苦不堪?”


    夕陽西下,屋內飄蕩著他近似悲寞的聲音,而回應他的,隻有那青竹簾子在暖風裏吱呀吱呀地搖曳作響。


    裴喻寒麻木地道:“再不肯開口吃東西,我就把那一老一少賣掉,一個當苦力,一個丟到窯子裏。”


    大約過去半盞熱茶的功夫,冷念終於張了張嘴。


    她氣若遊絲,因為沒有力氣講話,兩個字十分低弱,裴喻寒湊近過去,才聽到她在說,若眉。


    很快,裴喻寒將若眉安排在她身邊伺候,想來是二人曾經熟識的緣故,在若眉的細心服侍下,冷念真的主動開口吃飯,而且還吃的很好,給什麽吃什麽,絕不挑食,湯藥補品開始如流水一般往她肚子裏灌,幹瘦瘦的下頜逐漸長出點肉,氣色也紅潤許多,到了後麵,已經有力氣下床走動,甚至還能與若眉談笑幾句,不過,僅限於若眉,其他人來,冷念依舊不理不睬。


    養了一個多月後,冷念想出去走走,若眉便為她披上披帛,一同去了園子,夏季裏花紅柳綠,爭豔奪麗,就像妙齡女子們群聚一起,選不出最美的究竟是哪一個,從假山搭建的小亭下來,冷念肩上的披帛被風吹走了,若眉連忙道:“姑娘先在這裏坐一會兒,奴婢去去就回。”


    冷念揀了一處平坦石台,坐下來靜靜等她,旁邊是一些高低不平的假山石,隔著假山石,對麵忽然有人在竊竊私語——


    “說起來,那位紫薰姑娘對少主真是癡心一片,這次又大老遠地從英州跑來見少主呢。”


    “是啊,大小姐都出嫁了,也不知道咱們少主什麽時候娶親。”


    “我看八成就是這位紫薰姑娘了,聽說人家在英州出身富貴,與咱們姑爺家也有些關係,而且你瞧少主這段日子就不曾有過笑臉,看得人提心吊膽的,哪個私底下辦事不是小心翼翼的,上回趙管事自作主張,特地請來一名歌姬想讓少主開心開心,哪料少主勃然大怒,直接罰了趙管事三個月的月例,可這回紫薰姑娘一來,少主不僅陪對方逛街,今晚是河燈節,還答應陪對方去放河燈呢,由此可見,少主待這位紫薰姑娘真是不一樣呢。”


    “是啊,沒準過些天,府裏就該有喜訊傳來了。”


    “紫薰姑娘出身好,人又聰慧漂亮,別說少主,換做誰不喜歡啊。”


    ☆、第84章 [連載]


    伴著腳步聲,二人的談話漸漸遠去。


    若眉尋回披帛時,就瞧冷念傻傻地坐在石台上,一張小臉帶著孟冬的雪意,被陽光映照,幾乎是透明的了,那件薄薄的素白底湖水綠留仙裙裹在她纖瘦的身上,令她看去更像是清晨彌漫在蘆葦河畔的一團霧氣,被風一吹就會淡去無痕。


    仿佛真怕她會消失了,若眉急快上前,將披帛覆在她肩上,不經意觸及到她的手,竟是冰涼得叫人一哆嗦。


    冷念忽然呢喃自語:“原來今天是……河燈節……”低下頭,有些出神地想著什麽。


    若眉一愣,以為她是想去放河燈,可裴喻寒命令嚴苛,平日除了在園子逛逛,根本不許她外出,故岔開話題:“這會兒風大,姑娘先隨我回去吧。”


    冷念點點頭。


    夤夜,窗外夜風瑟瑟,枝影搖晃如魅,本該入夢沉酣之際,冷念卻睡不著,睜著大大的眼睛,躺在床上發呆。


    門“砰”地一聲被推開,那人跌跌撞撞地進來,發髻已亂,酒氣衝天。


    因為喝高了,裴喻寒走路都有些不穩,晃悠悠地來至床邊,昏暗間見她睜著眼睛,不禁微微一笑:“還沒睡呢?”


    冷念不理他。


    他已然習慣,俯下身,以極為親昵的姿勢與她相互對視著,他喝了太多的酒,雙頰跟發燒一般通紅,明明是極致豔麗的,偏偏呈現在臉上的怨恨與痛楚,生生歪曲了那張不可言喻的美貌。


    “為什麽背叛我?”


    “你說……為什麽要背叛我?”


    他咬牙切齒地說了一次又一次,問了無數遍,冷念不答,他便死死掐住她的脖頸,那麽軟,那麽細,就像天鵝柔軟的頸,稍微一用力,血管便能錯位。


    他越來越使勁,冷念明顯感到呼吸加重,胸口開始一起一伏的,十分痛苦地喘息起來。


    裴喻寒遏製不住地大吼:“你說啊,為什麽要背叛我?為什麽背著我與紀攸寧偷情?你就這樣喜歡他?在你心裏,我半點都比不上他?”


    冷念依舊不語,甚至連個眼神都不給他,這段日子以來的冷漠、熟視無睹,終於逼得裴喻寒近乎崩潰,開始胡亂地親吻她,兩手在嬌軀上來回遊走撫摸,緊接著扯開她的小衣,在一對雪白的玉團上揉捏,埋首其間,瘋狂地愛-吮。


    冷念還是沒有反應,冰涼涼的,就像死人的溫度。


    裴喻寒活似被潑了一盆冷水,整個人僵硬地停下來,捧起她的臉,聲音帶著顫抖:“阿念,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過去許久,他失魂落魄地離去。


    天氣到了夏末,愈發熱得要命,地麵就像一個大蒸籠,一勺水剛剛灑上,便迅速蒸發成空氣,臨近黃昏時分,裴喻寒突然派小童來,說要帶她去個地方。


    當乘上馬車,裴喻寒並不在車廂裏,不過冷念既不問,也不關心要去哪裏,隻是保持著人偶般的坐姿,任車夫一路揮鞭駛出城門,來到某個山腳下,早有人恭候。


    那是位年輕男子,待她下了馬車,恭敬說道:“在下黎延,奉少主之命,特意在此等候姑娘,請姑娘上轎。”


    冷念木無表情,在對方的指示下,乘上一頂二人抬起的竹轎,順著青石階梯蜿蜒而上,不久抵達山頂,黎延小心翼翼扶著冷念下轎,給她指向眼前的山路:“少主就在前麵不遠,姑娘順著這條山路一直走,自然就能看到了。”


    冷念一語不發,按照他說的,邁開腳步慢慢往前走,那副模樣,就像一具沒有魂魄的軀殼,可以不知時間、不知疲倦地永遠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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