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後。元興城。


    大年甫過未久,作為天曆皇朝最繁華的市都,元興城街頭巷尾尚存留著年輕氣息,諸如:各家門前春聯的色澤猶呈豔麗,牌樓坊間依稀見得披紅掛綠,尤其是開門迎客的生意


    人,尚保留著年節時分討個好彩頭的和氣。


    一年之計,在於春呢。


    踏著這春光,一襲湖藍墨紋的書生袍,一頂同色書生帽,背一個簡單行囊,跟在進京趕考的舉子大流中,樊隱嶽回到了元興城。


    距上一次重返元興城,僅有一年光景,心態卻已大不一樣。


    上一回,冷若冰霜的麵孔之下,壓著烈火灼灼的仇恨,若非有村中三年的陶冶,若非有南院大王府的曆練,說不定會直接找上那些近在一個城內的仇人拚個魚死網破。而此


    ,亦是她一度遠離元興城的因由。在沒有足夠的能量之前,匹夫之勇隻會枉送性命。


    這一回,她有了潛心而思的定力,有了伺機而動的心力,亦有了循序而的耐力。南院大王府之行,軍旅從容生涯,賜予了她這份智慧。


    她自然不能否認,放棄延定城,選擇此間作為從新起步,尚有一絲是為了避開楚遠漠。


    柳家的人,無情又多情。無情時,不會為任何人停留既定的腳程,即使是最愛的先生。多情時,不願對一個曾對自己費過心思而自己也曾動心的男人施以狠厲。


    她放棄了親手致楚遠漠於敗境。她已經將一顆火種埋下,且推燃助燃多時,這顆火種會燒成驚天的巨炬,還是僅能光花一現,端看他自個兒的造化出息。她依然會推燃助燃,


    但已立於隔岸。


    “大師父,您把信送到遠陌手中了?”


    “可不送到了麽?那小子可真是好材料,雖然因為年紀大了習武有些虧,仍能把忍術練到那般氣候。隱嶽,他現在的修為,已在你之上。”遠足歸的梁上君,眉飛色舞,談


    興盎然。


    “這樣很好。”青出於藍,本該勝於藍。


    “我看那小子根骨著實上佳,忍不住點了他幾下。居然讓那小子給纏住不放了,不然以你大師父的腳力,qiζuu哪用恁多天的功夫往返?我敢說如果馮冠武見了那小子用兵的本事,


    一定也按捺不住。放心罷,以那小子的誌向和腦袋,一定有一番大作為大天地。”


    “這樣更好。”灰暗陋室的娃兒,被上蒼虧待恁久,本就該振衣揚眉,創立不凡業績。


    “我的時候,聽說那個什麽赤色國的人以及什麽部落都有意把公主嫁給他……”


    她一怔,秀眉微挑。


    “聽那意思,人家嫁了公主,才會完全相信他,才會將原答應襄助的人馬數量加倍。那赤色國甚至願意由他繼承國統……”


    “何時完婚?”他叫她“姐姐”,她真誠應過。兩個人曾有過僅有彼此的相偎時光,在最孤寂無助的時候彼此給予過些許溫暖,他成婚,她不能趕去恭賀,總須送去一份心意


    “那小子遲遲疑疑的還沒有答應,一徑地要我知會你去看他……他是想讓你這個當師父的前去主婚不成?”明知故問。梁上君昔年亦是位遊慣花叢的明白主兒,哪窺不出那一


    絲絲曖昧少年心思?


    樊隱嶽搖淺笑,“他會應的。”


    一個黑暗中住過的多年、在仇恨中沉浮數載的人,不會容忍任何一絲可以讓自己徹底擺脫過去的機會失去。她的出現,是一個機會,他抓住了。而現在,更大的機會臨,遠


    陌絕不會因那份雛鳥般的初戀情懷將之錯手放過。


    遠陌,好自為之了。


    喬三娘在外叩門,“隱嶽,你要找的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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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隱嶽踏進門之際,門內人通身一震,驀然立起。


    遠山蘊翠的眉,清若寒潭的眸,縱若男裝傍身,也難掩清麗絕塵。自她進得來,回手闔門,徐步行近,拉椅落座,柳持謙的目光隨她每個動作移動,呆怔忘語。


    “兆郡王。”她先自開聲。


    柳持謙恍然回神,“你長得很像……娘。”


    “我知道。”


    “……以前你並沒有這麽像。”


    “我也知道。”


    “你長得這麽像,若以這樣一張臉在這京城走動……”


    “娘已經去世這麽久,偌大的京城內還有幾個人記得她呢?就連她的親生兒子,在她生辰時也隻敢在半夜無人時前去拜祭。”


    “你……”柳持謙玉臉微變,俊眸半暗。“你是不是一定要這樣含尖帶刺才能說話?”


    “刺到兆郡王痛處了麽?我以為這等話,不關兆郡王的痛癢呢。”


    “你不適合那樣說話。”柳持謙置身歸位,道。“既然叫了我,必定不是為了諷刺挖苦,快入正題罷。”


    “殺了良親王妃。”


    “你——”他玉臉一緊。


    她莞爾,“不舍得了?”


    “你不會殺她。”柳持謙扯過茶盅,借低啜飲的當兒收心定氣。“你一心想讓她生不如死,怎麽會殺了她?”


    她秀薄唇角勾起冷意,“敢情兆郡王如此了解我的心思麽?”


    他不作回應。這類話,說下去,隻會僵了氣氛。她是他在這世界唯一不想惡顏想向、極毀盡詆的人。


    “說罷,你的真正目的。”


    “蘇変為什麽還活著?”


    “你想讓他死?”


    “至少不能這樣活著。”


    “你想讓他怎麽活?”


    “地宮。”


    “這法子不壞。”


    “你安排?”


    “需要你的協作。”


    “一言為定。”


    到此,不約而同,兩人驀然想到,一父一母、生長在同一府第十幾載,這竟是他們絕無僅有的毫無歧見時刻,不是為了如何討高堂歡心,不是為了承歡膝下,而是——


    複仇。


    他們這樣的姐弟,可算異類?


    “還有其他事麽?”


    “自然有。”她嫣然一笑。“我這一次,不會短期離去。有許多事,一樁一樁,我會慢慢算,還請兆郡王莫要焦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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