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酒肉靡,脂粉逸樂。樊隱嶽甫上樓梯,迎麵而的濁氣令她心生斥意,戛然卻步。


    “王爺,樊先生到了。”


    “樊先生好興致,在這冰天雪地的當兒,踏雪出遊了麽?”楚遠漠好整以暇,半身前傾在酒桌之上,問。


    樊隱嶽恭袖施禮,“草民拜……”


    駙馬翟煌兩眸異亮,條問:“楚兄,這位就是你家那位伶人出身的教習先生?聽說在冬圍時救了你們家小王爺的性命的是也不是?”


    楚遠漠很難不覺察其心下意圖,不覺眉心蹙攏,“本王府的教習先生還很有名麽?”


    “有名,有名呢,一個漢人戲子拚死救主的事,可是大有嚼頭呢。沒想到,竟還是這樣一個讓人心癢的尤物,哈哈哈……”


    樊隱嶽唇抿一線,壓製著sheng體內那個叫囂著的自己。克製,是她必須學會的課程。


    楚遠漠睞她一眼,嘴角上揚,“本王的教習先生竟能入了翟駙馬這位花國高手的眼,實在是意外。”


    “楚兄的意思,是您願意割愛?”


    翟煌喜好男色,舉國皆知。但因其家族勢力不可小覷,為示拉攏,皇族仍將長公主配之,而那位長公主珂薇也不遑多讓。駙馬公主為爭一男寵大打出手的傳聞,一度為羲國上層笑談。當披著紫色披風、素顏如玉的樊隱嶽乍現,立時使之如嗅著了蜜糖滋味的螞蟻,若不是還有一兩分自製能耐,躥流在舌底的口涎會直漾口外,醜態必出。


    “楚兄,你已然把‘他’給在下了是不是?”


    “蒙翟駙馬看得上,是‘他’的福氣。”楚遠漠雖未置可否,口吻言辭已透允準。


    翟煌大樂,眉飛色舞道:“那這個樊先生稍後便要隨本駙馬回府了!樊先生,還不快坐到本駙馬身邊,喝一杯酒暖暖身子?”


    楚乾哼笑道:“翟駙馬,你把人領回去,你家公主又與你搶人怎麽辦?”


    “是呢,難不成楚兄要把人家一分為二,那誰要上麵,誰又要下麵?”


    “幹脆分單雙日不就得了?隻是累了人家,可得悠著點玩呢。”


    諸口齊作打趣,於他們,這隻是再尋常不過的消遣。


    樊隱嶽邁動雙足,徑自步下樓梯。


    諸人愕然。


    “這……什麽意思?”翟煌丕地色變,霍地站起,“給爺我站住!爺命你站住,聽到沒有?把‘他’給我攔住!”


    樊隱嶽權當犬吠,充耳不聞。


    隻是,走到半路,仍回了,被駐守在樓梯口的駙馬侍衛逼回。


    “臭戲子,給臉不要臉是不是?”方才還掛著自詡風流多情貌的駙馬爺眉橫目惡,惱羞成怒。“是想好端端的敬酒不吃偏吃罰酒麽?”


    樊隱嶽兩目未視對方,也不看任何人,清淡的視線投注之點,彷佛不存在於這個飽暖卻汙濁的空間內。這姿態,比明言駁斥更能激怒養位高權重呼喝慣了的人,翟煌揚手便將指間酒杯向她擲。若砸中,許是能將駙馬怒氣消耗去一點,偏偏醉意使然,他明明瞄準了那張光潔額頭砸過去的東西,擦其鬢角無為而過。


    “臭戲子,賤奴才!”翟煌氣急敗壞,破口大罵。“駙馬爺給你兩條路,一個是跪到爺前敬爺喝杯酒,爺興許能善心把你帶回府好好疼你!一是給爺走到窗戶前麵,自個兒跳下去,省得爺費事!”


    樊隱嶽掀步,當真行到了窗前。


    “你……想給本駙馬這一套?”翟煌先怔後冷笑,極盡鄙夷。“你們漢人要女人三貞九烈,你這個生就是給人做兔兒的戲子也想誓死不從?”


    樊隱嶽推開窗扇,麵對一大片素白世界。


    “你就跳下去試試,但願你這奴才運氣好能一下子摔死,不然斷胳臂斷腿兒的躺在大街上,也不知是先凍死還是血流幹了再死?哈哈哈……”


    “噢?!”諸貴人驚呼。


    “哇啊——”眾佳人尖叫。


    她翻窗一躍而下,消失在窗口的背影不見任何的停疑遲懼。


    楚遠漠暗咒一聲,形如疾電隨後追躍,在將至地麵的刹那,健臂將那條纖軀攫住,安然停落地麵。


    “你引以為傲的漢族史學教給你的,就是這些麽?”身勢稍穩,楚遠漠的責聲已出,“你這所謂寧死不屈、就、可殺不可辱的氣節,在本王看,無非不知變通的迂腐而已!


    她推開腰間與肩頭的手臂,退一步,揖道:“草民謝王爺屈尊援手。”


    楚遠漠挑眉,“你這是在指責本王適才置你不理了?”


    “草民不敢。”她垂眉斂目,一臉恭敬。


    “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她壓下方寸間火氣,對身後招手,“銀丹,你送樊先生回去。”


    回到鴛鴦樓頂層,他威嶷身量佇於樓梯前,豹眸掃視全場,“翟駙馬方才的玩笑開得有點過了。本王愛惜人才,敬重學者,相信在座每人都不會喜歡自己愛惜敬重的人被他人作踐。依本望之見,像今兒個這樣的玩笑,今後少開為妙。”


    言訖,旋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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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我會為你醫腿。”


    回到王府,樊隱嶽便將自己關於下塌房內,闔牖閉門,落下床帳,深坐不出。做過了暮色四合,坐過了華燈初上,直到夜深人靜,闃無聲跡,她方行動,稍事準備,到了楚遠陌房內,道。


    “今晚?你前天不還說再等個幾日……”


    “如果怕疼懼苦,直言無妨。”


    “誰說我……”楚遠陌欲怒又抑,吸口氣,沉穩心神,道,“我沒有怕,你若認為是時候了,盡管動手無妨。”


    有長進,學會了壓製乖戾性情,不隨人挑撥起舞。“前日你房內尚且寒冷,不利你斷肢重醫的康複。眼下你的姨娘既然給你生了爐火,索性就選在今時。”


    “隨你。”


    她卸下肩上背囊,將刀具、繃帶、藥粉、木板陳列到枯木桌上,又從懷裏取出一壺從廚間取的白酒,先為刀具消了毒,再送到他嘴下,“喝一口。”


    “……為什麽?”


    “我沒有調配麻沸散,你喝下它,再咬住棉被。”


    “我挺得住!”


    “挺得住也必須按我說得起做。你該明白你自己的處境,若在醫治的當口被人現……”


    他奪過酒壺,仰頭便是一記豪飲,隨後將身上棉被一角塞進嘴裏,雙目直直盯她。


    她手抬起那條形狀扭曲的傷腿,道:“心中回想當年腿骨初斷時的疼痛,回想那時你是如何痛不欲生,想著你在至痛至苦之時卻不得醫治,想著你每日拖著傷腿躺在坑上的無能為力,想著它們,想著那是如何一種無邊無涯的痛苦……”


    她嘴中柔聲緩語,掌心卻突然力——


    骨斷之聲,在隻有兩個人的黑暗空間裏恍若驚天巨響。


    “唔唔唔……”楚遠陌眼珠暴凸,牙齒陷在口中被角的棉絮裏,兩手揪結撕裂了坑褥,瞬間湧出汗水使他整人如沐水洗。此際,春風沐人般的柔緩聲再度響起——


    “很好,你是個勇敢孩子,值得我為你投入。你已經忍過了最難過的一關,剩下的交給我,睡罷。”


    他氣力驟失,雙瞼闔聚,墜入無痛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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