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婦雖有不服,也免不得冒出了幾句尖酸話兒子以反駁,但爽落理據並重,恩威並用,直壓得一個潑辣悍婦也不得不乖態順從,照話聽命。


    如此幹淨利落的行事手法,也難怪會成了太妃跟前的第一紅人。


    而第一紅人抬眼咋見了前方的樊隱嶽時,雖稍顯詫異,卻不一時即掛上得體笑容,嫋嫋行,“樊先生,聽說您又一回醫到病除。”


    “言過其實了,至少還須個三五日,烏小公子方能談到痊愈。”


    “但樊先生醫好了一大群白胡子大夫醫不好的病症是事實,樊先生的醫術還是令人稱道。”


    樊隱嶽淡哂未語。


    爽落美眸一不著痕跡的機警向四邊掃了掃,邁近了一步,道:“樊先生,爽落有事相求。”


    “嗯?”


    “爽落有個遠房親戚生了一身惡瘡,久治不愈,樊先生給開個房子如何?”


    “人在何處?”


    “他不在城裏,樊先生開了方子,我托人帶回去。”


    樊隱嶽明眸一閃,沉吟道:“不見人,不搭脈,不知病因症狀,如何開得了方子呢?”


    “就請您先給開一個,管不管用,有沒有效,都和樊先生無關。不瞞您說,他病得很重,爽落隻能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這……在下須翻過醫書再定奪。”


    “有勞樊先生。”她行了個羲國女子福禮,又道,“爽落曉得樊先生是一位謙謙君子,不喜傳弄口舌。但爽落還是多話叮囑一聲,這算是爽落的私人請托,請您替爽落保守秘密。畢竟爽落一個下人,不想讓人曉得奴婢沒把心思盡用在伺候好主子上。”


    “在下明白。”


    “如果爽落的親戚得治,必有重謝。”


    她福禮告辭,樊隱嶽凝見她背影贏瘦,沒有北地女子多有的健實。楚遠陌生曾說他一度一心求死,對親姨娘的出現非但沒有絲毫感激歡喜,尚要極力拒絕所有救助。這並不強


    壯的女子究竟是用了多大的意誌,在目睹至親生不如死時柔顏安慰,麵對仇敵之際又要作出忠誠恭順?


    “是我叫她把那個賤奴弄走的。先前我不讓她救我,當然不會求她什麽。何況她剛進府的時候隻是一個普通的奴婢,也不會有恁大本事。現在不同了,要她解決一兩個奴才是


    輕而易舉的事。”是夜,楚遠陌自顧自地談起了自己的姨娘,“她給我安排的這個新奴才受過她的恩惠,雖然並不曉得她與我的關係,卻會按她的囑咐對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你沒有向她說起我?”


    “你要我說麽?”


    “還不是時候。”


    “所以,我沒有。”


    樊隱嶽眸中含了笑意,“你做得很好。”


    “真的?”楚遠陌眼瞳立時晶燦生亮。


    “那個奴婦走了,你的療程進度可加快一點。從今天起,外敷內服同時進行,你也須按我教你的每日默念心法口訣。待你這身瘡痂掉落,我會醫治你的右腿。”


    “我的腿……”他顫聲,“還有治?”


    “你當年小腿骨折,未及時加固醫治,致使骨骼不能按原狀愈合,才長成這般形狀。”扭曲畸形如蛇纏枯枝。“你若想它恢複如初,就須再忍上一場重痛。”


    “……什麽?”


    “將先前斷骨之處重新打斷,從頭治療。”


    他麵色微變。摔斷腿骨雖已是數年前的事,但斷骨刹那不堪忍的鑽心營腑之痛,至今尚存記憶。重新打斷,意味著他須重經一回那樣的劇痛……


    “若你自覺無法承受,我也可以為你醫治它,隻是,你要有跛足行走一生的準備。”


    “……誰說我不能承受?!”


    “那就好。”真是個倔強的娃兒呢……這話,誰曾對她說過?


    一道白衣仙影,從最隱密的心隅翩然而出……


    她貝齒細齧內唇,咽下翻湧到喉嗓的綿延苦意。


    今夜,又將無眠。


    羲國地處北疆,每至冬季,冰封大地,萬物皆沒。是以,冬季也成為好戰的沒格族人休戰時節。每一場雪鋪臨地麵之際,交戰雙方無論處於何等狀態,多能形成默契,各自退兵,休養生息,以待年開春再戰。自然,百人百樣,縱然是將重諾守信視作人格基本尊嚴的沒格族人,也不乏有打破默契趁敵不備出兵突襲之例,隻不過,時至今日,凡突襲者,能獲如意戰果的寥寥無幾,太多失信者都將自己的兵馬兒郎送進了酷寒懷抱,損折無數。


    楚遠漠自軍前返回,亦正因冬時休戰慣例。對一位習慣了戎馬生涯縱騁疆場者說,即使回到華麗府邸,也不會安然享受榮華富貴。


    與部將謀劃開春出兵之策,同僚屬分析各國動態情資,剖談朝堂暗潮明流,闊論天下格局,乃以往南院大王在長冬內樂於采用的派遣之道。而今載,又額外多了另一項樂事—調教愛子。


    “父王,您當真要教博兒劍法?”楚博手裏已經握了一把木劍,卻猶不敢置信。


    “父王說的話還會有假的麽?”


    “……太好了,太好了,父王,太好了!”楚博眼內異彩盛放,咧唇歡顏。


    兒子的喜形於色令楚遠漠胸間生氣些微疚意,自省過往的忽視粗略,遂溫和笑道:“父王教你劍法,讓你如此高興麽?父王記得替你請了一位很是不弱的尚回師傅教你劍法。


    “可是,今日事父王教啊,博兒喜歡父王教!父王要教博兒什麽劍法?”


    “你將尚回師傅教你的劍法舞上一套,父王要檢視你的程度再定。”


    “是!”楚博高應一聲,舉木劍剛要舞耍起,突想起今日課程,“可是,父王……等一下,先生會給博兒上課,今天是要將大將軍霍去病打敗匈奴……”


    “是麽?”楚遠漠刀鋒般的濃眉一揚,“博兒想學?”


    “先生講課講得很有趣,博兒很想知道霍去病是用什麽法子打跑了敵人。”楚博覷著父王,惦著先生,渴望被天神般的父王傳授劍法,又割舍不去課堂的妙趣橫生,一時間左右為難,蹙著小小眉頭,苦惱不勝。


    楚遠漠摸了摸愛子頭頂,哂道:“你的先生不是還沒有到麽?先生到了,父王就把博兒讓給他,父王也同博兒一並向先生請教學問,如何?”


    “……真的可以麽?”


    他俊顏微沉,“父王不喜歡自己的話被懷疑。”


    “是,博兒以後不敢了!”楚博答得中氣十足。


    這天,樊隱嶽捧著講義到達小王爺書房時,除了原的弟子,還有一位求教者堂皇在座。


    “樊先生,為什麽要向博兒講述你們漢人中所謂的英雄事跡?”


    “嗯?”授罷課,埋整理案上講義書冊的樊隱嶽回,那個本應在院中指導兒子舞劍的男人正立在門口,寬闊的身影似乎要將所有打門外投的光線阻斷,穩矗如山。“王爺,您在和草民說話?”


    “除了你,這裏還有第二個人姓樊名先生麽?”


    姓樊名先生?且將“先生”兩字時念得不乏譏誚,這位王爺又在吹毛求疵了不是?“王爺認為草民的講授有所不妥?”


    他皺眉,眉峰成巒,“你總喜歡以反問回答問題麽?”


    這話她也想問他,無奈勢比人弱,道:“草民若有哪裏又惹了王爺心生不快,草民在此請罪。”


    “一聲毫無誠意的請罪能抵消什麽?你講霍去病其人,是在暗喻你們漢人中也有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莫名其妙。樊隱嶽此下隻覺得莫名其妙。


    她府裏已有幾個月,對眼前這個男人的了解,不再如第一次照麵時浮於表麵的貧瘠,但也所知寥寥。她無從判定他對她的排斥,隻是因為她是一個漢人且是伶人,還是當很疑慮未消?若為前者,何不索性驅她出府?若為後者,又疑在何處?他這般三番兩次,似消遣,又似挑釁,真正目的何在?


    “草民想不出今日授課有任何不妥。”她迎著他似乎要入骨三分的眼神,淡道。“草民是小王爺的漢學教習,教得自然是漢學。昨日講衛青,今日講霍去病,將還會講到祖荻,講到史上若幹典故人物。王爺若不喜小王爺得此知識,請下命令禁止,草民將遵從行事。”


    “本王好奇,是每一個做教習先生都像你有這樣的利落嘴皮,還是本王府的教習先生得天獨厚?”他說話間,腳步前移,高大的身形緩緩欺近,無聲無息地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本王更好奇,你用了什麽手段策略,讓博兒對你俯帖耳?”


    她顰眉,“王爺……”


    下麵的話,因他突的動作頓止。


    他抬手,掀去了她頂上的書生帽,拔下了束的木簪。


    一爿失去束縛的絲,流水般瀉下,墨染般的黑,襯著瓷樣的白,給精致雅秀的五官染上一抹冷豔之色……


    她如泓的瞳仁中泛出點點冷光,秀白的額心蹙起怫然不悅,淡聲道:“王爺,您這是何意?”


    聽到他質問之聲,楚遠漠條爾意識到,在方才的一個刹那,自己竟為眼前的明豔秀色恍惚失神。但她的冷聲質問,又令他啞然失噱。“在此當口,不是該本網逼問你喬裝進府居心何在麽?樊先生的理直氣壯自何處?”


    她拿起案上一隻管筆,在間幾經纏繞,將一捧秀盤結在頭頂,再從容道:“草民著男裝是位方便行路做事,進王府因太妃盛情難卻。且草民從沒有說自己是男子,王爺第一次見麵即看出了草民的女兒身份,可曾聽到草民的辯解否認?”


    楚遠漠平生頭次笑得何謂啞口無言,自己竟會被一個女人的淺言淺語回駁得啞口無言,真乃咄咄怪事。


    “王爺若認為一個女子不足以承擔小王爺教習先生的大任,盡管解辭草民。”


    “為什麽不是你自動請辭?”


    “草民曾和總管簽過契約,自動請辭須扣除一月薪俸。”


    “錢?”他輕哂,“本王還以為樊先生不食人間煙火。”


    “謀生糊口,焉能不食?”


    他唇角惡意上揚,“如果本王讓你在延定城裏謀不到任何一份差使,你認為怎樣?”


    “草民會識趣地轉往他處。”


    “如果本王讓你在整個羲國難謀生存呢?”


    “草民隻好遠離羲國。”


    “你認為你到任何一處都能尋得生路?”


    “草民但求盡力,至於上天給不給生路,非草民所能左右。”


    “有沒有什麽事可讓你換取臉上這副沒有表情的表情?”


    她秀唇略掀了掀,無語以對。


    楚遠漠再度失笑:也輪到樊先生啞口無言了不是?“樊先生盡管在府中做下去罷。太妃和博兒都喜歡你,本王若把你辭了,定要使得家宅不寧了。”


    她覆眉,未謝未辭。


    微聚金芒的豹眸斜睨過去,他似笑非笑,“再說,將一個有著花容月貌的女子逼到絕路,本王豈不是要擔了暴殄天物的罪名?想想,有點舍不得呢。”


    楚遠漠對她生了興趣,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興趣。


    在那個男人別有意味的凝覷中,樊隱嶽走出書房,心頭閃過此念。


    是罷?雖無從參考,自覺相去不遠。


    若當如此,她並不欣喜。因那個可能,不在她計劃之中。


    踏上複仇這條路之始,她便將身為女子的所有幸福資格盡作拋棄,把自己當成一個男人般的試煉。是以,縱然有千般謀劃,也從不曾想以自身飼敵。盡管,那可能是一條最便捷最省力最易到達目標的路。


    從到達延定城那日起,她屢次夜探南院大王府,也在延定城百姓口中聽透了南院大王的強悍名聲。她刻意進戲院務工,並嶄露伶人才華,是為投南院太妃所好鋪平進府之路;


    進王府,是為就近觀察強敵以尋破敵之法;有意無意以不弱口才引他關注,是為增加與敵過手機會知己知彼,兼以實戰提升自己的五車之術。


    她要打敗這個男人,是如一個男人般,以智慧,以謀略,以他最推崇的強者方式,打敗他。至於其他,她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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