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沒到中午,這人也漸漸有些個了,大多是衣衫襤褸的乞兒,剛開始進來一個到櫃檯上,用顫抖的眼神看著我,然後說:“老闆娘,我買碗粥,可以麽?”渾濁的眼睛盯著我。我一笑說:“這是自然可以!”就這樣一下子進來了二三十個乞丐,都是來吃碗粥或者是羊湯麵、雞湯麵的。吃好了也不走,坐在那裏打盹。中午人多了起來,還好,沒有到已經多到坐不下,夥計要趕走他們,我沒有讓,這門外,有幾個可以擋風雪的地方,算了,讓他們歇會兒。


    有人把門口張掛的棉簾一下子掀起,進來的是幾個穿著五品熊羆武官服的人,該是些侍衛,為首的走到櫃檯前,對我說:“老闆娘,清一下場子,有貴人到了!”


    那些正在吃著的客人,聽見這個近乎吆喝的聲音,齊刷刷的把眼光集中到我這裏,我說:“這位大人,來者都是客,真要包場子,也要提前通知啊!這恐怕不行!杭州城多的頂尖的酒樓,我這小小的點心鋪子,可招待不了大貴人啊!”這種人早早走掉的好,我可不願意招待。


    可他們明顯不想走,還強硬的要清場,正在這個時候,門外進來了一個人,“罷了!隨便坐哪裏吃點就好了!”這個人把身上披著的白狐氅子脫了下來,順手給了旁邊的那個人,原本低著的頭,昂了起來,看到著張俊逸的臉龐,我的心跳嘎然而停,而後又飛快且猛烈的跳動,櫃檯下的手顫抖的厲害,我的指甲幾乎因為握拳而嵌進手心的肉裏,他坐了下來,外麵的人陸續也跟著進來了,有二十幾個,桌子不多了,這些人進來坐不下了,一個官員走到我麵前,跟我說,至少叫我把這些乞丐給趕出去。我略沉吟了一下,走到那些乞丐那裏說:“各位大哥,因為咱們店麵小所以桌子有限,請幾位擠一擠騰個一張桌子出來!”


    那些乞丐原本就坐了這麽些個時間了,看見官兵都在那裏趕人了,就不想留下了,正想起身,在那裏說:“王夫人,您是好人哪!我們不為難您,我們出去了!”


    看著這些人一腳跨出門外,一陣寒風卷著雪花吹進來,那一刻我覺得我真的有點殘忍,可這世間的可憐人,我實在是憐惜不完啊!我轉身,看見有雙銳利的眼睛盯著我,迎上他的目光,看見他的眼光裏的憂愁和愛戀,愛戀?還有嗎?我想我看錯了。我相信他過得不好,皇上不會輕易饒他的,這些人恐怕是監視他的,一直以來常有“功高震主,不死即傷”之說,更何況是同皇帝有同樣血統的人。想到這裏,我把頭微微轉開,我實在不敢往深處去想了。


    “小二,你們這裏有什麽點心?”和他同桌的那個人叫道。


    小二長發說:“今天有的包子五種,五仁包、肉包、叉燒包、芹黃、豆沙包。還有花生蘇、綠豆膏……”


    “有沒有珍珠園子?”楚王的說。這是我喜歡吃的一樣小點心。因為裏麵有太多的回憶所以我從來沒有在這裏做過。


    “這個……沒有……”長發很為難的說,然後他又轉口說:“客官,咱們這裏的點心都不錯,你就換一種嚐嚐?”


    “我就想嚐嚐珍珠園子的那個味道!”說完,他喟然長嘆一聲,“那就算了,挑幾樣……”


    “這位客官,您稍待一會兒,咱們這就做去!”看見他嘆氣的樣子,我衝口而出這句話。今天,我隻能裝做不認識他,我實在沒有勇氣……


    他用近乎詫異的眼光看我,然後在瞬間恢復了平靜,說:“好!再給我加個羊肉麵。”


    我轉身進了廚房,找來了糯米粉、糯米、白糖、芝麻、豬油、芝麻醬、麵粉。我把白糖、芝麻、芝麻醬、麵粉、化豬油放在一起,用手搓勻,拌成珍珠圓子餡,分搓成大小相同的圓球。


    把糯米粉用清水發軟,揉勻的時候,我的眼淚沒來由的滴落了,滴進粉團裏,溶進粉團裏,把粉團分成一坨坨,包上餡,滾上泡漲的糯米,搓成上邊小、下邊大的塔形,上籠蒸熟,取出裝盤。這珍珠圓子原是川菜中的著名小吃。圓子蒸熟後,外麵粘的整粒糯米發光油亮,形似珍珠,因而得名。我小時候最喜歡上麵那糯米,一粒一粒吃起來軟潤可口。


    當熱氣騰騰的珍珠園子端到他眼前的時候,我看見他一小口一小口的把它放進嘴裏。細細的慢慢的咀嚼。看著這個景像,我心裏如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全了。


    他吃完東西就走了,對著空著的桌子,我發呆。桌子!?對了,今天大風大雪的那些乞丐怎麽過啊?我心裏一陣難過,看見廚房裏還有賣剩下的羊肉湯,和一些點心,雖然這些平時我們是帶回家給村裏的四鄰分的,我叫廚房裏的多放點蒜,多放點辣的,再加點麵條和剩下的米飯煮爛了,在門口分給乞丐們吃了,晚上看店的四個夥計分兩班,把廚房裏的薑都拍爛了,加些辣椒熬成湯,供給乞丐們喝,這種天氣最容易凍死人,我看剛才第一個進來問我買麵條的乞丐應該是他們的頭,也罷,我差了夥計出去看看要是見著他,就跟他說等我們店裏打烊了,就叫他們在這裏歇著,但叫夥計記住了就大堂,其他的地方不要讓他們去,明早四更天後叫他們出去,這裏總比外邊冰天雪地的強。然後叫夥計們明天早點開工,著乞丐呆了總有點味道,早點過來清理清理。吩咐停當,我就回了家。回到家,真兒的功課我也沒有心情教了,到房裏,坐在菱花鏡前麵,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原本豐腴的臉已經消瘦,蒼白的臉色裏微微泛著黃氣,往日的紅潤不復見了。頭髮更因為忙碌而有些淩亂,我何時成了這般模樣?我慌忙的解開頭髮,拿起梳子要梳理,手剛碰到頭髮,就感覺有什麽東西把頭髮帶住了,是手上的幹燥開裂的地方,一直老在水裏泡,才這樣的。雙手攤到眼前,雖然“拶指”的傷疤已經好了,可是上麵留下了深淺不一的色斑在我雪白的皮膚上異常刺目。我心裏慌亂,拿起脂粉在臉上塗抹,試圖找回原來那嬌貴的模樣,用厚厚的粉掩蓋臉上的黃氣,用胭脂抹出紅潤的雙頰。直到臉上的粉厚的嗦嗦落下,我的眼淚老是多地像雨水,又把兩腮衝出了兩道紅色痕跡,那班駁的樣子讓人看了可怖也可憐。看著桌上紅色的胭脂,我在幹什麽?我自問,心裏對自己都鄙夷。就因為今天他來店裏吃了一頓點心,我就失常到現在?我恨不得給自己兩記耳光,就算不想我是羅敷自有夫的,就算王魁已經死了,可他是使君有婦的。我這樣算什麽?想到這裏,我告訴自己,把以前的這些記憶統統埋葬,不能留下一絲一毫。我現在的樣子正好合我的身份——點心鋪子的老闆娘,人最怕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他就算再不好過,仍然是天潢貴胄,就一碗點心就讓我這個文君新寡之人,如枯井的心起秋波了?暗罵自己荒唐。


    朝日東升,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哪怕我昨天晚上一夜未曾成眠,今天依舊要抖擻精神,前幾天隔壁燕兒娘,問我要了個繡樣,今天已經繡地差不多了,拿來給我看,繡工真的很不錯,我自認為也繡不出這種江南女子的細膩委婉甚至有點含羞帶怯,可這些在她繡成的並蒂蓮上都能看得出來,我由衷的讚賞之語卻把這個才二十一歲的少婦的臉羞得通紅說:“江媽媽繡的才好呢!”“江媽媽?”這個老婦人平時話也不多,原是蘇州嫁過來的,現在都四十好幾了還是一口吳儂軟語,沒有絲毫改變。說起了江媽媽,麗娘也就是燕兒娘一掃害羞的模樣,很興奮的說著,而且還拉著我到江媽媽家裏去,到了那裏我真的見識到什麽叫“栩栩如生”,我自嘆不如。和色無跡、均勻熨貼、絲樓分明、毛片輕盈鬆快。江南女子性情柔和,心靈手巧,擅長慢針細活。農村家家有刺繡,戶戶有繡娘。我今天才知道的,可惜了這麽好的繡工,這布料實在太差了,要是用上好的綢緞、綃紗才好,心裏忽生一念,這杭州本就盛產絲綢,何不開個繡房,據我所知這些繡娘的針法雖然好,但是繡出來的東西一直賣不出好價錢,一是材質次了點,還有就是花色陳舊。如果用上好的材料,加上花色上添加點新意,融合這山水花鳥就更好了,我見過眾多的貢品太華麗了,所以我的繡品了難免受此影響,反而沒有了真實感覺。


    越想這事越是做得,下午就去布莊挑了些個布樣回來,到自己房裏畫起了花樣來,畫了幾張,我突然一笑,我連賣給誰,怎麽賣都沒有想清楚就做這些了?先要那些事情做個計劃才好,先找鋪麵和布料的源頭才好是,我做過這行所以是知道的這個布料從各綢緞行到布莊起碼要加上兩層成毛利,從布莊到我手裏還要兩成不止,與其找布莊不如直接找綢緞行。


    忙碌的白天總是好過,晚上孤寂的我念頭又要轉到那個頎長的背影上,我馬上驚覺,還是想想怎麽做繡房吧。就這樣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迷迷糊糊睡著,直到了天色已經亮了,我才發覺平時天天早起的我睡過頭了,難免埋怨小春紅沒有叫醒我,想著碧玉一定會叫我的,才剛起床的我心裏一下子鬱悶起來,吃了早飯匆忙的去了店裏,福叔見了我就說:“少奶奶怎麽不多休息會,這裏我會照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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