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的祭日到了。一大早我就把同學喊到了外麵對他說我要走了感謝他們一家對我兩個多月來的照顧拿出僅剩的二百塊錢遞到了他的手裏。我同學讓我進屋跟老人打聲招呼我說:“不用了。不是我對老人沒有禮貌我是怕連累老人家以後你會明白的。不管將來生什麽你一概不知道你隻是收留我在你們家住過一段時間其他什麽也不知道。”


    五月天的朝陽燦爛得有些無賴燦爛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照耀著鄉村間的沙土路。我弓著身子孤單地走在陽光裏一抬眼白亮的陽光就像鹽水一樣灌進眼裏合上眼瞼眼皮下那些綠色的星星就像蜜蜂一樣飛舞頭皮也慢慢變得燙。


    爺爺我來了你孫子看你來了……在車站等車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委屈爺爺不是我不來看你你孫子沒有臉麵來看你你別生我的氣今天我冒著被警察抓住的危險來跟你說話贖我沒有給你送喪的罪來了……我感覺有淚水流出了我的眼眶一陣風吹過來把我的眼淚吹落在地上我伸手去擦眼睛沒有擦到淚水我懷疑自己的心是不是用鐵做成的。


    坐在去萬雲陵公墓的公交車上我感覺路邊的一切都是那樣的陌生仿佛有一百年沒有出過門了。


    我看見我的靈魂在天上飄當我在恍惚之中睜開眼睛時卻現自己已經走上了陵園的石頭路。


    沒有戴手表我抬頭看了看天太陽已經有些偏西了陽光不再毒辣。


    我將身子靠到一棵鬆樹後麵來回地打量這裏的情況沒有現有什麽異常。


    我挺一下胸脯將插在後腰上的槍摸出來揣到褲兜裏穩穩精神扒拉著野草尋找我爺爺的墳。


    我爺爺的墳很大墳頭上長滿綠油油的草桌麵一般大的墓碑在陽光下閃著青紫色的光。墳頭上有一摞新鮮的紙我估計上午我爸爸來過也許我媽和林寶寶還有來順也來過因為墓碑前麵的茅草很淩亂似乎有不少人在這裏站過。墓碑前麵有一堆燒過的紙灰靜靜地躺在那裏幾片沒有燒完的紙被風吹得一掀一掀地動。我垂著頭在碑前站了一會兒拿出帶來的燒紙用打火機點了找一截樹枝慢慢挑著……這些燒成藍灰色的紙灰隨風飄蕩蝴蝶般起舞。


    我爺爺喜歡喝棧橋牌白酒有六十多度我沒有給他買到我給他買了一瓶五糧液。當我跪在碑前打開那瓶酒的時候我恍惚聽見爺爺在說好孩子你終於來了你哥沒來你孝順你哥不孝順。我打個機靈一屁股坐下了褲兜裏的槍掉了出來我爺爺的聲音沒有了四周全是哇啦哇啦的風聲。我揀起槍重新裝進褲兜感覺自己狼狽得有些類似孤魂野鬼。我調整一下姿勢坐在那裏長久地看著爺爺墳頭上的那些野草感覺此刻他正坐在我的身旁對我說孩子挺起來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我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爺爺的墓碑就像抱著自己的心髒……一些往事蜂擁而來大雪一般包圍了我。


    我害怕自己沉浸在那些往事之中再也站不起來猛捶一把胸脯撒開了手。跪在地上將那瓶酒灑在燒完了的紙上麵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倒退著走到了不遠處的一棵鬆樹下麵。下午的陽光盡管柔和可是我依然感覺全身燥熱就像喝多了酒一樣。我脫掉上衣躺在樹陰下眯縫著眼睛看湛藍如洗的天空。樹冠遮住了雲彩那些不停變幻著姿態的獅子、牛羊、草原、城堡、山峰一樣的雲朵飄來飄去就像被人不斷拽扯著的風箏。我看見我爺爺皮影似的飄在天上手裏提溜著一瓶酒一邊飄一邊衝我唱戲一根擔子光溜光哎聽俺鋦匠表家鄉大哥在京城做買賣二哥在山西開染房剩下俺老三沒事兒幹學會了鋦盆鋦碗鋦大缸……我跳起來大聲喊爺爺我來啦!一群麻雀被我的喊聲驚動撲拉拉亂飛。


    石頭路上走過來幾個捧著鮮花的人他們似乎不明白我在這裏喊什麽疑惑地望著我。


    我衝他們尷尬地一笑彎腰抓起衣服喝醉了酒似的搖晃著上了石頭路。


    我該去哪裏呢?站在路邊我猶豫了一下我是不是應該偷偷潛回下街看看我的父母再走呢?


    對我應該回家看看不然我爸爸和我媽會擔心死的我至少應該告訴他們一聲你們的兒子很好你們的兒子沒有做那些殺人越貨的勾當你們的兒子無非就是一時糊塗搶了幾個髒錢救助自己的朋友你們的兒子不會出事兒的。打定注意我猛吸一口氣邁步就走……腳下一絆我的身子突然失去了控製一個馬趴摔在堅硬的石頭路上。與此同時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心一下子變得冰涼我感覺到有好幾個人壓在了我的身上就是剛才拿著鮮花的那幾個人。來不及細想我反手去掏自己的褲兜手還沒碰到槍一付冰冷的手銬就把我的雙手拷住了……警察!剛才我還以為這些人是洪武的人呢。


    “抓住了抓住了!”一個興奮如吃了槍藥的聲音在我的頭頂上方暴響“你是不是張寬?!”


    “不用問了是他張寬”這個聲音很熟悉是唐向東“張寬把頭抬起來。”


    “唐大哥你們這是幹什麽?”我的頭被一個警察揪著頭抬不利索反著眼珠子問“你們抓我幹什麽?”


    “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明白”唐向東打開揪我頭的那隻手目光冷峻“我們等候你好幾天了。”


    “唐大哥我真的沒做什麽壞事啊你們是不是抓錯人了?”


    “沒做壞事?”唐向東把我的槍在手指上一轉“這是什麽玩意兒?單憑這個我們就沒抓錯你。”


    我還想狡辯一個警察倒提著手銬將我拉了起來:“走吧年輕人找個地方好好跟我們解釋。”


    一輛警車慢鏡頭似的靠近了我唐向東架著我的腋窩猛地將我推了上去:“走吧你哥也在裏麵等著你。”


    歪躺在熱烘烘的車座下麵我的心一絲一絲地抽緊了我的報應終於來了……


    警車在顛簸我就像是趴在馬背上一樣難受巨大的空虛當頭襲來讓我一次次地想哭。


    警車漸漸平穩汽車喇叭的聲響也越來越多我知道自己離公安局的大門越來越近了另一種生活即將開始了。那將是一種我完全陌生的生活。我承認此刻我的心中多少有些迷茫和恐怖盡管這樣的生活我曾經在腦海裏預演過很多次了。


    警車在一個四周滿是巨大鬆樹的院子裏停下了因為鬆樹遮擋著陽光的緣故院子顯得很陰。我被唐向東推搡下警車的時候有零星的陽光從樹枝間漏下來照在他的身上我感覺他是亮的我是暗的。幾個警察簇擁著我快步進了一個充滿煙草味道的走廊。在一個門口站下唐向東打開門回頭瞪了傻忽忽地站在門外的我一眼:“進來別愣。”


    裏麵有個頂著一頭花白頭的老警察一見我進門衝唐向東微微一笑:“很順利?”


    唐向東點了點頭:“很順利。這小子是個孝子咱們分析得一點兒不錯他在那兒直接被我們‘捂’了。”


    老警察對門口的幾個警察揮了揮手:“你們忙去吧一會兒把林誌揚的卷宗送過來。”


    他們一開始先提起林誌揚這倒讓我有點兒納悶難道問題出在林誌揚的身上?我決定爭取主動先試探一下再說戰戰兢兢地哈了一下腰:“大叔林誌揚我認識他砍了人逃跑的時候去找過我我沒見著他後來就聽說他被你們給抓起來了。”老警察不理我衝唐向東一點頭:“你來審問我記錄。”唐向東指了指牆角的一隻鐵椅子目光冷峻地一掃我:“坐那兒。”以前我聽說進了這個“單位”是不能跟“同事們”平起平坐的得蹲著。我溜著牆根靠到椅子邊慢慢蹲了下去。老警察笑了:“嗬還挺懂規矩嘛。起來坐到椅子上。我先告訴你在問題沒有談清楚之前你不要拿自己當犯人對待我們是有政策的。”見我坐在了椅子上老警察打開一本記事本模樣的本子敲敲桌子說:“小唐可以開始了。”


    “姓名。”唐向東坐到辦公桌後麵清清嗓子直接問。


    “張寬。”你不是知道的嘛我回答得有些無奈哈走過場呢跟唱戲前的那通鑼聲一樣。


    “職業。”


    “模具廠造型車間工人。”


    “家庭住址。”


    “安平路95號。”


    “學曆。”


    “高中肄業。”


    “籍貫。”


    “……”


    這一大通詢問讓我感覺自己像一隻玉米棒在被人一層一層地剝著。後來我在看守所遇到金高跟他熟了說起這事兒金高說這還嫌麻煩?我剛進來那天他們還問我的性別呢?也不看看有我這模樣的女人嘛。其實我當時並沒覺得麻煩隻是感覺這套手續有些多餘在抓我之前他們早就了解了我的情況走這套程序有什麽意思?好在這套程序還不是那麽累腦子問得快答得也快一會兒就結束了。唐向東丟給我一根點著了的煙繼續問:“知道我們為什麽抓你嗎?”


    “不太清楚”我抽一口煙感覺自己的腦子清醒了一些“不會是因為別人送給我一把槍的事兒吧?”


    “這是一個問題但不是主要的”唐向東說“私藏槍支也是犯法的上麵有文件。”


    “不是因為槍那是因為什麽?我真的不知道。”


    “你再說一遍你在這之前沒有見過林誌揚。”


    “我見過呀在他沒砍人之前。”


    “張寬你不要在這裏和稀泥我問的是他砍了人之後。”


    “沒見過。他去找過我可是我沒見到他後來他走了再後來我就聽說他進來了。”


    唐向東猛地一拍桌子:“那麽你先告訴我你是怎麽知道他去找過你的?”我一時有些傻是啊我前麵的話有漏洞既然承認林誌揚找過我那麽我是怎麽知道他找過我的?還不是得把人家蘭斜眼給牽扯進來?我一怔隨口說道:“我也忘了反正有人告訴我林誌揚找過我是誰告訴我的我也忘記了。”唐向東沉默片刻悠然點了一根煙:“張寬政策方麵我就不跟你講了你是個聰明人你是知道的頑抗到底是沒有用的那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來告訴你你不但見到過林誌揚而且還送給他一樣東西在蘭愛國家……還需要我繼續提示你嗎?”我的腦子一下子亂了難道這一切早在王東被抓之前林誌揚就已經坦白了?不可能啊那樣的話我應該早就進來了……難道是蘭斜眼說的?也不可能啊盡管當時他沒做什麽事情可是如果他說了大小他也牽扯知情不報的問題啊他不會那麽傻。王東!絕對是王東在裏麵把事情都交代了。看來繼續裝憨是不行了我摸著頭皮傻笑兩聲作真誠狀說:“哦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我見過他在蘭斜眼家。”


    “他為什麽找你?”唐向東掐滅了煙目光炯炯。


    “要錢”我頹然吐了一口濁氣“他沒有錢了我給了他大約六千。”


    “你哪來那麽多錢?”


    “借的……”我的心像是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攥著又痛又悶“跟我的同事們。”


    “名字?”


    “王嬌、蘭勇凱、徐福根、李……”


    “編繼續編編完了我把他們全找來看看你都跟他們借了多少。”


    我知道自己再這樣編下去要出麻煩不但解脫不了自己還容易連累同事們幹脆不說話了樣子有些無賴。唐向東站起來在我麵前來回地走我感覺他的步態就像一隻在獵物麵前走動的老虎心一陣一陣地虛。老警察揮揮手不讓他走了語氣和藹地說:“年輕人你不要執迷不悟我們沒有充分的證據是不會隨便抓人的。剛才你說的那幾個人我們全都調查過他們對這件事情一概不知道。蘭愛國我們也調查過他對我們做了徹底的坦白。鑒於他的態度我們已經將他釋放回家了。現在就看你的態度了態度好我們可以考慮適當減輕對你的處罰如果你的行為不在我們的管轄範圍之內我們可以報請檢察機關減輕或者從輕對你的處罰現在就看你的認罪態度了。我明確告訴你即便是你死不承認這些錢的來曆我們照樣可以處理你。知道你的行為觸犯了刑法上的哪一條嗎?你涉嫌窩藏!”打開一本書朗聲念了起來“明知是犯罪的人而為其提供隱藏處所、財物幫助其逃匿或者作假證明包庇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製;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聽明白了沒有?所以我說既然你已經觸犯了法律就應該老老實實交代自己的罪行不要奢望自己能夠蒙混過關法律是嚴謹的政府的態度也是明朗的。犯了罪不可怕可怕的是繼續抗拒你好好想想吧。”


    門被推開了一個警察拿著一本卷宗進來:“劉隊這是林誌揚的材料後麵還有王東的。”


    唐向東瞪我一眼悶聲說:“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事兒嗎?刑警大隊大隊長親自審問你!還硬著頭皮強。”


    其實在老警察說前麵那些話的時候我就已經放棄了繼續抵抗的想法我苦笑道:“不強了我全交代。”


    唐向東坐回了座位:“這下子明白了吧?我們已經全部掌握了你的犯罪事實說吧。”


    老警察邊翻檢著卷宗邊抬了一下頭:“我們是有證據的。林誌揚、王東、唐金龍……”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炸了金龍?難道他也進來了?!一時間我的腦子大亂裏麵像是有一根棍子在拚命攪動。金龍是什麽時候進來的?上個月蘭斜眼還在下街見到過他呢……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莫非我一直在被金龍耍著?


    唐向東似乎看出來了我在想些什麽微微一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後麵的話我就不說了。”


    我突然膽寒了一下後麵的話是什麽?“天羅地網”四個字豁然跳出我的腦子。


    老警察喝了一口水一字一頓地說:“唐金龍是個識時務的人在這點上他比你強。”


    我恍惚明白自己一直處在金龍編織的一張網裏盡管暫時我還看不清楚這張網的確切樣子……見我幹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唐向東笑著搖了搖頭:“張寬啊以前咱們見過麵的我還真是看不出來你是這麽種人呢。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麽?我記得在你嫂子的飯店咱們談了許多你還說你是個有誌向的新一代青年呢。關於唐金龍我得說兩句人家是個精明人一到案……”把頭向老警察那邊一歪笑道“應該說是投案吧哈投案。人家一投案就把自己的事情坦白交代了。結果是什麽?取保候審!也就是說他可以在社會上繼續自己自由人的生活。可是你呢?你一直在外麵逃避不敢麵對現實!我前幾天去‘一看’(第一看守所)見過你哥跟他說了你的事情他說我弟弟很聰明他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嗬嗬張毅高估你了。你連張毅都不如你哥一進來就把自己的事情坦白了。這才是真正的漢子!敢作敢當。來吧痛快交代問題。”


    看來我是逃不過去了“提上褲子不認帳”這個說法在這裏不好使。


    接下來我竹筒倒豆子一般將“案情”交代了個徹底。


    我明白以後的日子我將在監獄裏度過了第二看守所就在這個院子的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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