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盅藥茶不時散發出濃重的怪味,蘇晴撇下陷入自己思緒中的霽宇,過去翻攪深褐、近似醬色的稠液。


    “放心吧,她不是那麽想不開的人,過幾天就會恢復正常了。”


    望著她調節火候的背影,霽宇忽然覺得過意不去,讓她跟著煩憂,於是決定不再繼續那個話題,轉而問起她的近況。


    “你似乎有好一段時間不去靈隱寺了。怎麽?以前不都常往那兒跑嗎?”


    勺子突兀地掉回盅裏,她觸見霽宇投射而來的疑惑目光,忙低頭含吮手背,狀似方才被燙著了。


    “我又不當尼姑或善男信女,幹嘛非去不可?”


    “我又沒說你去參佛。”他覺得她的反應頗好笑。“對了,惟淨大師好嗎?好陣子沒見到他了。”


    “不知道,我也很久沒見到他了。”


    是錯覺嗎?這個話題,蘇晴也不想深入,出奇的淡漠,不同於以往。


    霽宇不自然地喝口水,隻好關心起她的藥。


    “我真佩服你,樂此不疲的研究藥草就像那是你的興趣一樣,小時候的你明明怕藥怕得要命的。”


    小時候?她緩緩挪動勺子,凝注成漩的暗流,騰騰熱氣包圍著、爬升上她的手、她的心緒,猶如溫柔的低喃,曾經這麽貼近耳畔……“蘇晴,我把所有的藥學都教你,你好好學,終有一天,你的父親會因它而出現;為了那一天的來到,你要讓自己聲名遠播,好嗎?”


    她懵懵懂懂地盯視手中的七葉蓮,又抬起頭,白花花的日光把身邊青年的五官輪廓映照得若隱若現。當寬大的手掌撫慰而嗬護地置在頭頂時,她稚嫩的大眼睛也牢牢嵌入那清明而瞭然的笑容。就是這個人了。蘇晴直覺地知道,眼前這個人將會取代父親來保護她;而她,也將會為了這個人而畢生投入藥學世界。


    “好的,惟淨大哥。”


    蘇雲剛離開趙府,府中丫鬟隨即追上來,嚷喚著:“蘇姑娘!蘇姑娘!請等等!”


    才轉身,馬上迎麵遞來三大匹布,絲綢的重量壓得她險些站不穩。


    “這是夫人要送你的,”丫鬟甜甜地笑,不知是天生可人,還是因為得以擺脫這重量的困擾。“夫人說你做傘需要很多好綢緞,有了這些,再漂亮的傘也做得出來。”


    蘇雲想拒絕,非單因無功不受祿,還拿它的重量沒法;但是丫鬟輕輕快快地溜跑回趙府,她則寸步難行地留在原地。


    “好重喔……”


    挪挪布匹,隻感肘臂已不堪負荷地發酸;她時常為此所擾,鄉鄰都是熱情的人,上回還有個木匠硬要她接受一大捆竹子。


    “蘇雲?”


    停住,她的視線被高疊的絲綢所擋,然而看著綢緞上細緻的紋路,竟也能找出一絲頭緒來。蘇雲心裏有數地微微探頭,對了,聽著聲音,她總能猜對,是霽宇沒錯。


    “你不是去送傘嗎?”


    “是呀,這是人家的回禮。”


    身子緊急地一偏,撐住了搖搖欲墜的絲綢,霽宇不禁為她自身難保的窘樣輕笑幾聲。


    “我來吧。”


    他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布匹接拿在手上,蘇雲原本狹礙的視野豁然開朗,如同雙手和心裏的負擔登時消除一般,突來的輕鬆讓她有些茫然。


    “你怎麽知道我去送傘?”


    “我去過你家,蘇晴說的。”


    “那還要你再回去一趟,不必了吧。”


    “沒關係,才短短的一段路而已。”


    短短的一段路?可小時候他每回跑來找她們玩,都氣喘如牛,怨怪兩家距離遙遠。現在長大了,路不再遠,重量不再是威脅,他都能應付自如。蘇雲細細打量霽宇高挺的側影,發現兩人之間的身高差距竟超乎她預想中的懸殊,她已落後許多了。


    “你力氣大,真好!”說得有些嫉妒。


    “我是男人嘛。”他忽然又變得稚氣興奮:“你知道為什麽男人天生強壯嗎?”


    “為什麽?”


    “是為了保護女孩兒家。”


    蘇雲又瞄向他,他洋洋得意的笑臉雖已看多了,但今天的霽宇,說出那種話的霽宇竟讓她覺得魅力十足。


    她佯裝興致缺缺,直視前方阡陌。


    “誰教你的?”


    “軍中的一名兄弟;這話他老掛在嘴邊,平時聽了不以為然,今天,”他掉頭望她,帶著刻意的深長意味,“總算是感同身受了。”


    “你到我家去做什麽?”她得從莫名的尷尬中跳脫出來,轉移話題是最佳選擇。


    “中元節快到了,偏偏我昨天接到旨令,要護送一位……重要人物。”


    並肩而行的路上,蘇雲又停下盈盈腳步,一半是因為他不能赴約,一半是他用的措詞。通常霽宇會交代清楚,而非這樣的語焉不詳。重要人物──沒有指名道姓,反而披上一層神秘麵紗。


    “是我先約你們的,卻得失約了。”他對落後的蘇雲道歉,相較之下,這位失約者心中反而更加遺憾。


    “我看……不如提早好了。”她體諒地微笑。


    “提早?”


    “不是還有個七夕嗎?我和晴兒會準備好,那天你能來吧?”


    “行,可以的!”


    他們開始興致高昂地討論相約時間和祭物,直到竹屋已近在咫尺,兩人不約而同放慢步伐,望著門口極不協調的奢華排場。


    蘇晴的手還擱在籬笆門上,不屑地將那排整齊的家丁掃視一回。“這是要做什麽啊?”


    “你不是缺人手幫忙嗎?”穿著體麵衣裳的小王爺現在是意氣昂揚,“這些人都由你使喚了,要種幾百棵、幾千棵瓊麻都隨你。”


    “哦?”她不為所動地交叉起雙臂。“好呀!把人都帶進來,我好把你的秘密張揚出去。”


    “你──”他正欲發作,不知怎的,竟克製住了,揚起信心滿滿的嘴角:“哼!我就知道你會來這招,那麽你再睜大眼睛看吧!”


    天竫拍拍手下令,路上緩緩駛來十輛板車,每輛車上各運五棵中型瓊麻,生長情況非常良好。有了不下五十棵的瓊麻助勢,他的威風氣勢簡直銳不可擋。


    “怎麽樣?連種都不必種了,你要六棵瓊麻,我賠你五十,省得大家再費工夫。”


    “聽著,你這個自負過頭的小王爺,這下子你隻有殺我滅口,才能救回你的麵子了。”蘇晴深吸一口氣,霍然大喊:“天大奇聞呀!懿王府的小王爺有懼……”


    說時遲那時快,天竫奔上前捂住她的嘴,讓她緊靠著牆動彈不得。他怒瞪蘇晴躍動勝利的星瞳,又忿忿地放開手。


    “晴兒,怎麽回事?”


    蘇雲著急地趕來,而當霽宇看清這位跋扈的青年時,立即就地下跪。


    “末將參見小王爺!”


    “甭見了,他正要陪我出去採藥,順便買瓊麻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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