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自暖轉寒,京城的冬日冷而幹燥,迎麵吹來的風輕易就能刮破人臉,樹梢枝頭,屋簷牆瓦一夜間便掛上霜雪。


    尤晚秋一向怕冷,到了冬日,隻整日貓在暖室裏,但到了冬至那日,卻要早早起身,襲一身繡翟紋帔服,裙下墜著孔雀紋金帔墜,簪鳳正裝於皇太後宮門前進名參賀(1)。


    這是聖祖便立下的規矩,每至冬至、元旦等節慶之日,以及帝後、太後生辰、親蠶禮日等特殊日子,文武百官與外命婦們皆要入宮覲見。


    因著聖上聖體違和,中宮空置,一應事務皆由太子代為完成。


    去歲尤晚秋因著身懷有孕,隻來過一兩次,其餘時候,皆是上報身有不適,將這些事務躲了過去,冬至這遭卻是無論如何躲不過了。


    她身上穿戴倒是不輕,一身行頭加起來都快有二十斤重,被彩鳳扶著上了轎輦。


    轎輦前行一段,尤晚秋撩開簾子,冬至這日達官貴人們忙碌應酬,黎民百姓卻是一切照舊,路邊的攤販架著鍋,鍋上冒著熏熏熱氣,像仙人吹出的雲霧


    ——是在煮餃子。


    餃子攤正支起來,時辰還早,沒什麽人,後頭有一座茶樓,招牌上寫著會興茶樓,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夥計懶洋洋的推開門板,將旗子支起來,肩膀上搭著舊白布,時不時甩兩下,應是在拍灰。


    好熟悉的景。


    尤晚秋想,她這輩子剛重生回來,見著的似乎就是這般模樣,周而複始,年過一年,仔細算來,她竟又活了三年。


    如今也有二十二歲,上輩子,似乎也死在這個歲數,若按著迷信之說,這倒是她命裏的一道坎了。


    命運實在奇怪,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上輩子她還算安分,但終究不過是廣陽侯私宅裏的低賤外室,一輩子出不了幾次大門,被害得身子孱弱,苟延殘喘不過半年,便毒發身亡,含恨離世。


    這輩子百般折騰,卻身穿帔服,當著侯夫人,便是到了宮闈內院,也沒人敢給她臉色瞧,世子也康健早慧,即便是晏景日後變心,她的地位也無人動搖。


    似乎是命運憐憫,上輩子失去的,皆彌補回來,但到底得非所願,應是她欲壑難填,所以才忿忿不平,鬱結於心。


    尤晚秋並不是藏不住事的性子,但想的多了,難免有所泄露。


    就好比她常常午夜夢回,會夢到許多上輩子的事情,有時候是噩夢,有時候是美夢,但大多時候總是壞的,恨總是比愛長久,痛苦也比幸福更叫人耿耿於懷。


    於是時有掙紮夢醒,一睜開眼,見到的就是晏景幽深的目光,他總是這樣,似乎無時無刻不在看她,以至於尤晚秋每每抬眼,都能撞入他凝視過來的鳳眸。


    “嚇到你了……”


    他嗓音裏還透著初醒時的低沉暗啞,修長的手指穿過她披散長發,安撫般的梳理著,偶爾拂過她的肩背。


    他又問她:“小乖又做噩夢了?夢到什麽了,竟嚇成這樣……”


    尤晚秋垂眸,她不想回答。


    晏景便輕聲歎息,將她攬入懷裏,稍停歇一會,但很快又像是壓抑不住,愛憐地吻過她的額角,一下又一下輕撫她後背,仿佛要哄她安眠。


    他似乎很喜歡她,態度日益溫柔,幾乎違背他的本性。


    尤晚秋抵在他肩窩,透過鬆散的衣襟,能看到他胸口處那道猙獰的疤痕,那日慌亂之中,她沒有留情,甚至還本能般將匕首轉了一下,以至於血流不止,險些就要了他的命。


    但曾經致命的傷口,到了如今,不過化作一道不痛不癢的猙獰疤痕。


    晏景察覺到她的視線,將衣襟合攏,含笑道:“阿奴看什麽呢。”


    又帶著幾分自貶:“實在沒什麽好看。”


    尤晚秋知道,他是有些恥於在她麵前展露身軀。


    晏景身上有許多疤痕,狹長的是刀劍所傷,也有箭矢穿擊的痕跡,他說過年幼時曾不止一次遇到刺殺,也有尋常練武相博時所造成的痕跡,這些或深或淺的痕跡,點綴在他身上,像是白瓷上的道道裂紋。


    跟尋常男子將傷疤當做氣勢威武的見證不同,晏景隻覺得醜陋,或許以前他不以為意,但現在他在意的很,尤其是在她麵前。


    但他從來不會對她直言,隻會無時無刻不保持著衣冠齊整,不讓她輕易窺見,她能看到的,隻有他光鮮亮麗的部分。


    就像他每每應酬回來,都要沐浴更衣,衣裳四季熏香,不讓她聞到半分酒氣。


    或許是因著正做過噩夢,尤晚秋難免有些怔鬆,鬼使神差的,竟將手壓在他胸口,問了句:“疼不疼?”


    這並不是一個好的話題,上次她這樣問他,是為了騙取他的信任……


    緊接著就是出逃。


    晏景立刻警惕起來。


    他開始去盤算她這些時日都見過什麽人,去過什麽地方,王聞序眼下可沒空找她,周淑婉實在是個會折騰的有用棋子,府裏的下人是否又開始鬆散,或許他該去敲打一番……


    腦海裏無數陰暗的想法回蕩,但麵上卻還是稀鬆平常的模樣,隻溫聲道:“阿奴怎麽問起這個?”


    尤晚秋想了想,不知為何,竟莞爾一笑:“我以為你會因此恨我。”


    若是有人這般待她,那她一定將對方視作死仇。


    仇寇睡於枕畔,又何以安枕。


    或許晏景常常在夜裏凝視她,也是因為記恨,所以於夢中驚醒,他大抵也會想要報複她。


    晏景深深看她,伸手去按壓她唇邊的梨渦,似乎明白了她為何近日常常驚醒。


    他搖了搖頭,否認道:“我並不因你刺傷我而恨你。”


    很鄭重的語氣,尤晚秋甚至還看見他目光變得柔和繾綣。


    “或許曾經有過怨懟,但遠不到恨,時至今日,我倒覺得它是阿奴賜予我獨一無二的恩賜。”


    她給他帶來痛苦,攪亂他的人生,是混亂的根源


    ——也是獨一無二的恩賜。


    “我應深懷感激。”


    這是她贈與的傷痕,他的阿奴是個溫善的姑娘,這樣的傷痕,應該隻贈與了他一個,這怎麽不算是她對他獨特的嘉獎。


    若他當日有什麽要恨,必然恨的不是她用匕首刺傷了他。


    很動聽的謊言。


    尤晚秋想。


    他怎麽會不恨她,如果真的不恨,難道不該早早將她放了?


    何必抓著她折磨,這般持之以恒的要將她鎖在身旁,必然是要長長久久的報複她……


    尤晚秋什麽都沒有說,隻闔眼,做出困倦的模樣來躲避他炙熱到令人刺痛的目光。


    晏景看著她躲避的姿態,無奈的笑了笑,帶著幾分寬容,或許也摻雜了一點悲傷,但悲傷很少很少。


    他們的日子還很長,他不必眼下就急著逼她承認,他的阿奴膽子很小,一旦被逼迫,就又要退縮逃離到她覺得安全的地方了。


    沒關係,他可以從長計議。


    貌美孱弱的金絲雀已被他牢牢掌握於掌心,雖還帶著不切實際的,想要獲取自由的暢想,但終究會沉溺於安全舒適的牢籠。


    他的掌中之物,袖中美人,他的珍寶,他的妻子,他的……


    如果尤晚秋在此時睜開眼,就能看見晏景帶著瘋狂占有欲跟掌控欲的陰暗癡纏目光。


    她會明白,他一直是個瘋子,隻不過這輩子比上輩子更會隱忍。


    自始至終,晏景都是那個陰惻惻的站在暗處窺視她的狡詐毒蛇,當她看過來,撞上他的視線,他就會貪婪又陰狠的盯著她,時刻警惕著周圍要來爭搶的敵人,用帶著誘惑的低沉聲線,以及足夠壓迫的權柄威脅。


    他會喚她。


    “阿奴,過來……”


    我的阿奴,過來……


    =


    =


    =


    “夫人,宮門快到了。”


    彩鳳輕聲提醒:“奴婢扶您下去吧。”


    深宮禁庭,紅牆金瓦,飛簷翹角,穿著帔服的命婦們以地位高低為序,被兩旁環繞的宮人們引領著往皇太後所居的壽康宮而去。


    一路上寂靜無聲,壓抑沉悶遠勝侯府。


    尤晚秋突然回想起來,晏景似乎在此處生活,或者說生存過幾年,怪不得他養成那般詭譎陰沉的性子。


    待到了壽康宮,跨過琉璃門,自然又是一番富貴景象。


    命婦們按理參拜太後,尤晚秋自要緊隨,她與晏景成婚之後,他便找了宮內放出的嬤嬤教授她規矩,行拜坐臥,皆是精心學過,自然沒有愉矩之處。


    她如今是記錄在冊的侯夫人,在外命婦中地位不高不低。


    前頭有幾位宗室王妃,趙國公夫人陸氏,以及以康平長公主為首的殿下們,後頭則是一品至四品的誥命夫人們,再低一些的,除非身份特殊,否則進不來這等朝拜。


    拜禮既過,太後身邊的宮人念過懿旨,一幹人又說了些祝禱之語,便各自於殿上落座。


    尤晚秋曾來過兩次,不能說是輕車熟路,但也算是有幾分熟悉,隻想跟前幾次那般低調混過,等宴禮結束,她想去找姑母,若運氣好些,可以回王府待上半日。


    隻是往往計劃趕不上變化,宴會行至中旬,尤晚秋能感受到有人投視到身上的視線。


    她不動聲色的循著視線望去,見到是坐在皇太後左側的康平長公主。


    皇太後右側坐著的是穿著一位華貴的宮妃,極嫻靜的相貌,如午夜盛放的曇花,即便已花開過半,稍有些歲月殘損,但依舊美的驚心。


    是盛寵多年的趙貴妃。


    許是瞧見她窺來的視線,又或者她本身也在關注著她,於是唇邊微微勾起笑意。


    尤晚秋收回視線,垂眸看著宴席上溫涼的菜肴,宮人順著她的視線,挾了塊玫瑰酥到白釉瓷碟上,送到她跟前。


    趙貴妃對著皇太後不知說了什麽,引得太後喜笑顏開,一旁的康平長公主卻眉頭蹙起一瞬,但很快就舒展開,帶著幾分揣測,口中說著討巧的話。


    有宮人踱步到她身邊,尤晚秋一抬眼,那宮人便道:“太後娘娘召夫人到鸞座前拜見。”


    四周命婦宮人們皆投來視線,尤晚秋隻得含笑應是,被那宮人引到太後跟前,方要下拜,便聽見一句。


    “免禮平身。”


    緊接著便是句:“抬起頭來。”


    語氣跟康平長公主很像。


    尤晚秋抬起頭,然後就發覺皇太後相貌也與長公主極為相似,雖已年過半百,銀絲叢生,但到底享受皇家富貴,保養得宜,與長公主驕傲不同,皇太後瞧著麵目慈祥,眼睛卻有些渾濁了。


    皇太後有眼疾,看東西並不十分清楚,便叫她走近些。


    尤晚秋自然照做,皇太後端詳一會,轉頭對著康平長公主道:“倒是個標誌的孩子,怪不得景和費心求娶。”


    李昭笑意略有些僵,隻道:“他們這些孩子的事,便由他們去吧,我一向是不喜歡管著的。”


    太後笑得慈祥:“不聾不啞不做家翁,兒孫自有兒孫們的福氣,哀家一向也懶得管你那些皇弟們。”


    又看向尤晚秋,問道:“今歲世子出生,哀家倒也賜了禮,也算是做外祖母的一番心意,侯府人丁未興,能多些枝葉,也是喜事。”


    尤晚秋恭敬答道:“能得太後娘娘所賜,是廣陽侯府之榮,夫君也曾提及,幼年多得娘娘庇佑,自是敬愛感激。”


    太後看她並無錯漏,點了點頭,態度頗有些不鹹不淡,叫她上來,大抵隻是一時好奇。


    尤晚秋的家世並不叫她喜歡,安平公主雖非親生,但也是在她膝下養大的女兒,周淑婉也曾是被她寵愛著的外孫女。


    周國公府倒台,太後也曾向太子求情,周氏那些罪魁禍首大可直接懲處,但駙馬公主,周同周淑婉這有著皇室血脈的子孫,卻總要網開一麵。


    卻不想太子下手極快,外孫周同當日便因勾結京官意圖刺架被就地格殺,駙馬更是於不久後被當街處斬,安平公主被囚於府中,非死不得出。


    太後聽到派出去的宮人回稟,再是於宮闈之中冷透心腸,也不免生出幾分哀傷。


    想到那上書行令之人,正是這尤氏的兄長,外孫女淑婉的夫君,心裏對尤晚秋多少有些芥蒂,若非趙貴妃提起廣陽侯世子一事,也不會想起叫她過來。


    太後轉眼不再看她,正要擺擺手叫人下去,卻瞧見一旁的趙貴妃含笑而視,不免笑問:“哀家見著外孫媳,心下高興,你這又是如何?”


    是帶著親近的調侃。


    尤晚秋看得出來,這對婆媳關係倒是不錯,想想也是,若關係不好,太後怎會同意讓趙國公府的次子,尚康平長公主為駙馬。


    趙貴妃笑道:“臣妾是瞧著母後您高興,這才開懷,見著廣陽侯夫人,又想起麟兒說的一樁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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