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晚秋那句話語脫口而出,她瞧見晏景神色一瞬間變得黯淡起來,看上去竟如碎玉般脆弱。


    但下一刻,他又變回了那副居高臨下的倨傲神情,仿佛方才那一瞬的黯淡脆弱不過是他人的錯覺。


    想來也是,晏景那般高傲之人,怎麽可能對著她露出那般神情,必定是她的臆想。


    晏景鳳眸中滿是怒火,眼尾被尤晚秋指甲勾出一道長長的紋路。


    她下手極狠,抱著要弄瞎他的意圖,那道盤桓在他麵上的傷口由眼尾至下頜,由傷口處滲出的數滴血珠沿著他白玉般的肌膚滑落。


    若他真是自地獄而來的惡魂豔鬼,那此刻便像極了落下血淚。


    下一刻,尤晚秋就被他按在了地上,後背緊貼著厚實的地毯,晏景用腰帶束縛住她的手,她越掙紮,束縛就變得越緊。


    這是專門用來對待囚犯的手段。


    晏景壓著她,右手虎口卡住她的下頜,聲音都在發顫:“阿奴,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他右手方才被她咬出了血,她的唇上豔紅,是他傷口抹出的唇脂。


    尤晚秋眼下冰涼濕潤,但那不是她的淚,晏景眼尾傷口劃過的血珠,落到了她的麵龐上,在她麵容上劃過一道苦罪瑕疵。


    尤晚秋卻隻笑著,她被束縛著的手去撫摸他的眼下。


    這是很危險的動作,隻要她再次動手,她就能真的把他變成一個瞎子。


    晏景沒有攔她,他任由她接近他,身體是緊繃的防備,他在極力壓抑自己條件反射的防衛欲,她於他而言太過脆弱,他若是反擊,或許會傷了她。


    她指尖沾染上一抹水痕,而後就是一句無情的嘲諷。


    “你哭什麽?好沒出息,我不過是想讓你殺了我罷了,這難道是一件很難的事情麽……”


    上輩子他殺她,難道有過一分一毫的後悔麽?


    尤晚秋才不信,晏景那般心狠手辣,他殺了她,估計眼睛都不會眨一下,那雙永遠高傲的鳳眸,隻會居高臨下的睥睨她。


    或許他還會嘲笑她的愚蠢,覺得她卑賤,送上門來,被他玩膩了,又輕而易舉的丟棄,就像孩童拋下一個不喜歡了的破舊玩具。


    他不會在她麵前哭泣,那不過是眼尾傷痕帶出的血而已。


    晏景情緒混沌一片,眼底也帶出猩紅,他一時想殺了她,一時又想祈求她。


    尤晚秋的手放下,他卻俯身下來,額頭幾乎要貼著她的額頭,鳳眸中倒映出她的臉。


    尤晚秋透過他的眼眸看自己。


    好無情的模樣,他眸光裏倒映出的女人清淩淩的,即便笑起來,也像是一塊捂不化的冰,一截永不生春的枯木,仿佛在她身上耗費所有心力,隻是空耗心思,是自找苦吃的命運。


    “為什麽?”


    晏景低聲問她,他定定的看著她,如同叩問神佛,又或者在捫心自問。


    尤晚秋卻露出疑惑的神情來,無辜道:“什麽為什麽?”


    “我問你為什麽!”


    晏景咬牙切齒,他恨極了她顧左右而言它的模樣。


    為什麽她要逃?


    為什麽要嫁給別人?


    為什麽要如此恨他?


    為什麽不肯愛他?


    尤晚秋不知道晏景要問的到底是什麽,或許他很貪心,所有疑惑都需要答案。


    但她沒有那麽多耐心再去敷衍他了。


    尤晚秋隻笑道:“沒有為什麽,我隻是不喜歡你了。”


    “我先前不是跟你說過麽?我討厭你,我覺得你惡心,以前如此,現在如此,以後也是如此,就算你問我百次千次,我都會告訴你,我隻是不喜歡你了。”


    同樣的話語,她在之前也說過。


    晏景至始至終都記得她當時輕蔑無情的模樣,很長一段時間,他午夜夢回,都是她刺了他一刀,而後奔赴他人而去的身影。


    她新婚那日穿著的喜服,竟與他夢中的一模一樣,這何嚐不是一種命運。


    若是非要評價他們之間的緣分,或許隻能叫做孽緣。


    宿世的冤孽纏上了他。


    這世上不是隻有佳偶才是天成,怨偶必定也是。


    晏景離心髒隻隔三寸的舊傷又開始折磨他,頭痛欲裂,心肺翻攪,像是有人故意在攪。


    他不能在她麵前露出狼狽模樣。


    若是一副棄婦嘴臉,她必然要更瞧不起他,哪有女子會愛上一個她瞧不起的男人?


    尤晚秋聽見他在質問她,晏景即使在這時候,都是驕傲的,他一如既往的居高臨下睥睨她,等她看來,隻看見他的恨意跟輕蔑。


    “分明是你先招惹的我。”


    晏景捧著她的臉,恨意裏透著悵然跟懷念:“分明是你先招惹的我,你求我救你,你在空山寺攔住了我,跟我沒話找話,你給我遞信,給我繡絨溴香囊,編織劍穗荷包,我記得你那時將荷包丟我懷裏,你說……”


    ——“景和拿了我的荷包,就是蓋上了我的印記,賣給了我,再不許你去瞧旁人。”


    好神氣,好嬌蠻的姑娘。


    時至今日,他都記得她當時的神情。


    尤晚秋一開始不愛笑,但他跟她在一起久了,嚇唬了周同,使得周同對她退避三舍,又派了人去王家,明裏暗裏幫她擋去周淑婉的暗害,怕她沒有銀子花銷,又不想傷及她的自尊


    ——阿奴即使來勾引他,但也是存著驕傲之心,不想真去做那攀附男子換取財物之人。


    他隻好偽造信箋,將那些東西跟金陵那邊傳來的一並寄給她,裝作是從金陵送來的。


    時而他也會收到她感激的來信,信中滿是小女兒的嬌言,還有一些或抱怨,或寬慰之語。


    晏景小氣得很,竟開始妒忌起她那位在金陵的“姐姐”。


    因著二人相好,私相授受,她婉拒幾次,總有那麽一兩次應下來,日子不好過了,或當或賣,總能換到銀錢。


    京城的當鋪他都有人脈在,他送的東西也在隱秘處蓋著廣陽侯的私印,隻要她的婢女來當東西,都是按著翻倍給價,而被買下的那些曾經陪伴於她身邊的物件,自然都被送到他的私庫。


    跟它們的主人一般,是他的私藏。


    尤晚秋日子漸漸好過,也愛笑起來,晏景極愛她唇角那對淺淺的酒窩,像是在裏頭釀了蜜,惹得他手癢,欲要去戳。


    但他不能如此,那會嚇著她。


    晏景隻好忍耐下來,或許那神情在她看來,是不太溫柔的。


    尤晚秋眼中的他似笑非笑,荷包被他漂亮修長的手拎著捏著,是不重視的態度。


    她一向敏感,見他如此,笑意也消退了三分,梨渦不再顯現出來,弧度漂亮的桃花眼微微泛紅,本就顏色淺淡的眸子起了層薄霧。


    心意這般不受人重視,是應該要傷心的。


    但他們身份差距太大,尤晚秋有意攀附他,所以傷心也不敢當著他的麵表露。


    晏景歎了口氣,她實在不知道他是如何壓抑自己,若是他真在她麵前表露出那副重視模樣,恐怕她會被他嚇跑。


    阿奴一貫是很膽小的。


    “真是嬌氣。”


    晏景無奈的看著她:“尤大小姐既要讓我賣身於你,怎麽還要偷偷哭?是大小姐嫌我哪裏不好,白費了你的荷包?”


    尤晚秋破涕為笑,原本藏著的眼淚早已沒了,梨渦又顯現出來,晏景喉結滾動,極力壓製呼吸,目光落在被她輕咬著的唇上,被貝齒壓著的地方微微泛白,更顯得周邊唇色嬌豔。


    她注意到他的視線,斜眼飛他一記,“登徒子!”


    晏景卻笑起來,他五官深邃,鳳眸顧盼生輝,有意無意勾人時,更是動人心弦,原本倨傲俊逸的麵容,又幽生出一份妖冶來,據說他凶名未顯之前,出行時還有女子朝他拋擲香草芬芳。


    見尤晚秋愣了愣,晏景更得意起來。


    他出門前特地換了鮮麗衣裳,身上所佩之物無一不講究。


    尤晚秋故意勾他,他也未必不是如此。


    隻是她到底見慣了他,不再輕易被誘,隻攪著帕子,悶悶道:“你對旁人,也是這般模樣嗎?”


    真是笨姑娘。


    晏景似笑非笑,故意不答逗她,看她又要生悶氣,他得意夠了,這才慢慢道:“我沒見過什麽旁人,若不是有你在,我也不知我會是這般模樣。”


    “甜言蜜語。”


    尤晚秋不信他,但被貌美郎君哄了,心底多少有些高興。


    晏景不開心,她不信他,但沒關係,他總會證明給她看。


    時辰已經不早,她要走了,他不想放她走,不敢牽她的手,隻好踩住她的裙擺。


    尤晚秋錘他:“你別把我裙子踩髒了!”


    “髒了我再賠給你,你要一百件我都賠得起。”


    晏景財大氣粗,尤晚秋拿他沒辦法,若是他不肯放人,她是必然走不了的。


    這就是跟身份差距太大的人相好的壞處,決定權永遠不在她手上。


    但下位者也有下位者的手段。


    尤晚秋可憐兮兮的用眼神揪他,嬌聲道:“我姑母等著我回去呢,我要是回得太晚了,叫周淑婉知曉,她又要故意找我的麻煩了。”


    “我不想在家裏惹麻煩,景和,你行行好,就放我回去吧。”


    她這是在故意跟他告狀,也是在跟他扮可憐。


    晏景心知肚明,卻還是放開了她,尤晚秋對他討好的笑了笑,他則是又拿起那荷包,這次是很珍重的了。


    他對她道:“我知曉了。”


    知曉什麽了?知曉她的難處?


    尤晚秋知道他不是在說這個。


    晏景是在回答一開始的那個問題。


    ——“景和拿了我的荷包,就是蓋上了我的印記,賣給了我,再不許你去瞧旁人。”


    ——“我知曉了。”


    晏景麵無表情的看著尤晚秋,她也在笑,笑靨如花,依舊楚楚動人,梨渦微陷,是要他命的漩渦。


    “是我先招惹你的,但我不喜歡你了,我想要離開你,這難道是錯誤嗎?”


    尤晚秋看著他驚痛的神情,歎了口氣:“我不愛你了,你實在叫我厭惡。”


    晏景沒有再試圖捂她的嘴,他自虐般得聽著她的那些錐心之語,那道被她當初一刀撕裂出的,盤桓在胸口的醜陋疤痕隱隱作痛,像是又被她捅了一刀。


    他抑忍許久,終究還是忍不住問她:“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他自認可以將心剖出來任她拿捏,晏景樂意自己騙自己,前些日子他配合著她演那些戲碼,不也能跟她和睦相處?


    但她不要他,也不要他的情誼,隻剖出他的心,輕蔑地瞧了一眼,就直接丟到溝渠裏去了。


    晏景不可能知道她前生的經曆,那些過往太過慘痛,也太荒謬,若是她隨意提出,或許他還要以為她發了癔症。


    她不想再那般狼狽不堪了。


    尤晚秋含恨道:“那我又做錯了什麽?我隻是不喜歡你了,卻要被你一次又一次的欺辱。”


    晏景卻輕聲問她:“那你喜歡誰?是陶陽舒,還是王聞序?”


    他帶著濃厚的殺意,認定了是那些人將她從他身邊奪走。


    尤晚秋諷刺的笑了:“你又要殺誰?又要叫我背上什麽樣的罪孽,你知不知道你越是如此心狠,我越是不可能會喜歡你。”


    “你見過有人會喜歡一條毒蛇嗎?”


    尤晚秋搖了搖頭:“沒有人,因為誰都怕他,誰都不想接近他,誰敢安然睡在一個不知什麽時候就要動手殺你的人身邊?若是真的有,那人必定是愚蠢至極!”


    就像上輩子的她一般。


    又是如此……


    隻要被她發現他的真麵目,她就要離他而去了。


    晏景頭痛欲裂,像是有人在鑿,心髒突突直跳,有一瞬間,他是真的想殺了她。


    殺了她吧,殺了她,她就會很乖巧了,就會一直是他記憶裏,那個依戀愛慕著他的模樣了。


    她再也不會對他說出那些惡毒的話語。


    再也不能忤逆他,不能逃離他。


    他記憶裏的她是會對他笑,是不會對他假意敷衍。


    晏景見識過尤晚秋真心待人的模樣,她曾經就是那般對待他,後來他被那份真心引上了鉤,她就收回了那份好,開始對他虛情假意,與他虛與委蛇。


    跟她在一起的這些日子,晏景心知肚明她的虛偽,也見識過她的惡毒,知道她有滿腹心機,又莫名其妙的恨他至深……


    或許他真的應該……


    尤晚秋看著晏景麵露驚痛猙獰的模樣,好似有兩個靈魂在不斷撕扯著他,讓他麵露痛苦,陰暗惡欲跟理智交纏,翻湧不休。


    尤晚秋又露出了晏景最喜愛的笑容,被束縛著的手抬起,纖長手指捧著他的臉。


    晏景痛苦之中還不忘盯著她,尤晚秋莞爾一笑。


    “景和,殺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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