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跟京城遠隔千裏。


    劉廣陵的信箋便是讓信使快馬加鞭,不惜馬力急送,也足足跑了將近一個月。


    晏景到江南日久,一開始便是跟著此次被太子指派的禦史方萬裏公差,負責官員“考滿”之事。


    所謂“考滿”便是對在任官員進行政績考核,每三年考一次,三考為滿,以此來衡量官員的功過得失,分出等次,並以此決定官員的去留升降(1)。


    光是這一項就能忙到下江南的所有人焦頭爛額,整個府衙的官的腳不沾地,來往官員絡繹不絕。


    而晏景私下還要查一些陳年舊事,還要四處尋訪涉及此事的人,自然更加忙碌。


    好在一個月的案牘勞形到底有些作用,江南地區的官員們在他這混了個眼熟。


    這些人裏大部分都把他當成來此鍍金,又能在年輕太子那邊說得上話的白麵侯爺.


    既覺著他無害,又有往來的價值,少數幾個知曉他身份的,被他私底下敲打了一通,也不敢對著同僚告密,甚至還有稱病不出的,倒是讓他行事方便許多。


    亦是讓他查到了許多他不該知道的東西……


    想到此處,晏景隻覺得肩臂傷口隱隱作痛。


    自他來江南,便遇上不下三次刺殺,第一次是在來江南的運船上,第二次是在出訪巡查的途中,第三次則是在他詢問完故人舊事之後。


    那些人下手一次比一次狠,手筆一次比一次大。


    那日晏景問完舊事,一時間心神激蕩,不慎被著了手,四麵殺手包圍,若不是他武藝不算差,又帶著精兵,估計還真要栽在那裏。


    那些殺手大部分被殺了,隻留下三個活口,如今還在私獄內受刑,一個受刑,兩個觀看,三人相對,隻等看誰先忍不住招供。


    而晏景的手臂也被帶毒的刀劃傷, 好在毒未至心肺,如今隻剩殘餘未清。


    但比毒更狠的是人心,他回想著那日聽到的話。


    金陵有一家清新淡雅的胭脂鋪子,店家是個自稱金桂姐的美豔婦人。


    據說是媚香樓曾經的花魁,一夜千金,自贖自身留在江南賃了個鋪子賣胭脂。


    晏景跟她打了個照麵,便認出來,她是當年巨富、巨貪的罪人金萬錢之女金枝。


    她跟青黛生著同一張臉,那是她的孿生姐妹。


    “金枝?小少爺怕是聽錯了,我叫金桂姐,桂花的桂,很低賤的花,不是什麽金枝玉葉。”


    自稱金桂姐的金枝笑意盈盈,但眸子裏倒映著燭光,透著恐懼,即使過了十二年,她依舊記得那個夜晚。


    火紅的光燒透京城的天,夜晚亦亮如白晝,正大光明。


    明處的火燒的是周國最富有的皇商金萬錢的府邸,那場火燒死了他自己,燒死了他的妻妾,還有繈褓之中未滿周歲的兒子。


    金萬錢勾結官員不納征稅,以致軍中無糧,引發嘩變,消息傳來京中,陛下盛怒,金萬錢畏罪自焚。


    暗處的火沒人瞧見,燒在宮內的宣德殿,沒燒著人,隻燒了幾個不值錢,又值萬錢的木箱子。


    那晚死的人太多了,金萬錢舉家皆亡,隻剩兩個如羔羊般的雙生女兒。


    負責運送軍中所需的趙國公長子,趙歸德引咎上吊身亡,舉家皆素,哭聲震天,就連皇宮中的趙貴妃亦抱著繈褓中的兒子為兄長之死哭泣不已。


    廣陽候世子重傷不治而亡,晏景披麻戴孝,康平長公主目光怔然。


    晏景的祖父死在戰場上,他的父親晏懷被兵將抬回來的時候已是沒了意識,生死不知的躺了一個月。


    致命傷來自後背飛來的帶毒箭矢,是跟晏景傷口一樣的毒。


    朝廷贏了勝仗,聖上流水似的賜下名貴藥材,輔以國手神醫給重傷的晏懷治傷,後來晏懷死後,又賜予晏景無上殊榮,宮廷教養,太子伴讀,廣陽候府。


    晏景父親死了,母親改嫁,不能參加科舉直接蔭蔽為官,除去皇室,除去太子之外毫無根基。


    金桂姐的身世很可憐,晏景毫不憐憫,他拔出了劍,劍鋒戳在她的脖頸。


    他不畏懼殺人,就像不畏懼仰躺著的父親屍體麵部出現的青紫斑紋。


    “我沒有耐心跟你廢話,要麽實話實說,要麽我送你去私獄,你以前去過不是麽,我想你大概永遠不會忘記。”


    他麵無表情,來此之前他早已查清金桂姐的經曆。


    金萬錢死後,無數人想要挖出他私藏的錢財,而被留下的兩個孩子則是他們查探消息最後的希望。


    私獄的提刑官們有無數不落痕跡,不傷及性命的刑罰。


    青黛受刑之後,即使救治及時,內裏亦是虛空到注定活不過三十五歲,想來金枝也是亦然。


    金桂姐卻笑了,胭脂之下的麵容青白:“你要問什麽,問錢麽?”


    她以為晏景跟以前拷問她的那些官員一般,想來追問金萬錢留下的所謂遺產。


    “我告訴你,就跟我告訴所有人的一樣,金萬錢沒有錢,他隻有那些官員打下來的數不清的借條,那就是一堆廢紙!沒有哪個借錢的官會還錢給一個商人。”


    她笑著反問:“你會還錢給一頭待宰的豬麽?”


    “對了,他還有一整個院子的女人,揚州的瘦馬,廣府的順妾,她們一個個被買到他的府邸,然後又一個個送給這個國公,那個尚書,禦史,還有坐在龍椅上的陛下。”


    “商人多低賤,誰都能跟他們要錢,誰也不還錢,他們一開始要疏通錢,然後要分紅,最後他們要軍餉,周國要打仗,百姓要給錢,金萬錢要給錢,整個周國的商戶都要給錢,誰不給錢,誰的腦袋就要掉,老百姓還要吐口水,罵他們是吃空了國庫的蛀蟲……隻有當官的不用給錢,他們隻有拿錢的,沒有出錢的。”


    金桂姐聲音輕飄飄的:“我娘一輩子穿不上你現在這身好衣裳,周國首富金萬錢的妻子,周身穿不著綾羅綢緞。”


    晏景劍鋒未動,相似的話他已然從青黛那裏聽過一次。


    但金桂姐知道的東西會比青黛更多,她自小天資聰穎,十歲出頭就能幫金萬錢處理商務,是金家的隆家之女。


    “所以你們沒給夠軍餉。”


    他問的很冷靜,晏景祖父與父親出征匈奴,士兵嘩變,前有匈奴騎兵,後有自家人的冰冷毒箭。


    金桂姐搖頭:“我們給夠了的,金萬錢的錢庫裏沒有錢,但周國首富的名頭價值千金,坑蒙拐騙,威逼利誘,總能得到些買命錢,但我們隻能給錢,糧餉跟軍中供給,輪不到金家這小小商戶來管,我隻知道這些,旁的你們自己去查吧。”


    她真的很聰明,一句問話便讓她明白了晏景此行目的。


    “我沒幾天好活了,金萬錢也遭了報應,他死了,他賣過好多好人家的女兒,他的女兒也被好多人賣過,她們都死了,金家燒光了,我去瞧過,隻有一樹半焦黑的桂花樹還開著,低賤的東西好養活……”


    或許這就是報應。


    金桂姐在金萬錢自焚之前,也經手過那些醃臢生意,最終她也領受了一遍那些女孩們經受的事情。


    她幽幽的歎了口氣,目光落在劍上:“看在你的劍穗的份上,我都告訴你了,別再來找我了。”


    晏景不再聽,他無意去為難一個苦命人。


    金桂姐看著他離去,劍穗隨著他的步子晃動,上麵的結繩手法熟悉,她隻教過一個人。


    一個柔弱又心善的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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