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治平忙接下這個話頭:“正是這個話。蘇東坡的名言: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同是一座廬山,從左邊看或是從右邊看,從上麵看或是從下麵看,就不相同。世界上幾乎所有的事都是這樣的,從不同的角度就會看出不同的結果來。比如說廣東開禁闈賭那件事,理解的會說是為籌軍餉而迫不得已,不理解的會說是拿國家掄才大典來賭博不體麵,倘若遇到要存心為難你的,他便會說,這是褻瀆聖賢,有辱斯文。所以,對一件事情的敘述,敘述者本人的心思如何關係大著哩!”


    張之洞體會出桑治平話中的含義。看來廣東那邊是一定收到類似江寧的寄諭。粵省更不容忽視,如何對付清流黨的箭靶子的老兄呢?見桑治平看著自己,嘴角邊動了兩下卻沒有發出聲來。他明白,這位當年古北口的隱士可能有什麽秘密話要說,礙於楊銳、梁鼎芬二人在場,不便開口。正在這時,趙茂昌推門進來,對張之洞說:“大人,鐵政局會辦徐建寅先生來信說,馬鞍山煤礦有不少老百姓挖小煤窯,對煤礦幹擾很大。他請大人將此事與譚撫台商議,叫巡撫衙門向江夏縣打招呼,要江夏縣頒發一道禁令,禁止附近百姓擅自挖煤。”


    張之洞借這個機會對楊銳說:“叔嶠,你回文案室去,先給徐會辦代我回一封函,說這事馬上就和譚撫台商議,一定要製止亂挖小煤窯。”


    楊銳答應著即刻起身。張之洞又對梁鼎芬說:“節庵就也先回書院去吧,你好好想想,明後天再到我這裏來談一談。”


    待眾人都離開後院小客廳後,張之洞問桑治平:“他們都走了,你要說什麽就說吧!”


    桑治平笑道:“你怎麽知道,我有話要背著他們說?”


    張之洞笑道:“我察言觀色,知道你有隻能對我一人說的好主意。”


    “剛才節庵說的,有關王之春和趙茂昌的閑話,不瞞你說,在廣東時,我也聽說過。當然,王之春是個能幹人,大的方麵還是可信賴的,不過,若是廣東有人跟他過不去,不檢點的事兩三件堆在一起,也就很礙眼了。”


    “你是說,王之春和趙茂昌都經不起訪查?”張之洞剛剛放鬆的臉又繃了起來。


    “是的。”桑治平麵色嚴峻地點點頭。


    “怎麽辦呢?若有諭旨下來,李瀚章肯定會去辦的,他和劉峴帥不同。”張之洞心裏憂慮起來。


    “有辦法。”一個想法在桑治平的腦子裏形成了。“我們來它個針鋒相對。”


    “怎麽個對法?”


    “這件事交給王之春去辦。”桑治平指著袁昶的密信說,“這裏也提到他王爵堂,不妨讓他看看。他看後保證坐不安了,心裏急得很。”


    “讓王爵堂去上疏為自己辯護嗎?”張之洞的腦子裏充滿了懷疑。


    “不是的,本人辯有什麽用!”桑治平壓低了聲音,“這件事,你完全不出麵,由我來跟王爵堂說,叫他背地裏查一下子李瀚章督鄂時的老帳。同治七年到光緒八年,李瀚章在武昌做了十五年的鄂督,難道他十五年間就一清如水,沒有一點事?那年我在子青中堂那裏,親耳聽他說過湖北的鹽政弊端大,官方走私是公開的秘密。湖北官方走私食鹽,若沒有李瀚章的同意是絕對行不通的。我看就叫王爵堂專門細查那十五年的鹽政,就會查出大的問題。那時叫他悄悄地到廣東去一次,當麵去見李瀚章,把這事告訴他。說是你派他來的,問他此事如何了結。”


    張之洞高興地一拍大腿,霍地站起來:“仲子兄,這是個好主意!世人說李家積累的財產,可與幹隆朝的和坤相比。李瀚章


    任鄂督十五年,還真不知道他括去了多少民脂民膏。再說這事讓王爵堂去辦也合適。隻是,要他保密,不能讓譚敬甫知道了。”


    “這我知道。譚敬甫那人是擔當不了一點事情的。”桑治平稍停一會又說,“你想過沒有,此事若是太後當政的話,會不會出現?”


    張之洞思索片刻說:“至少太後不會叫人來武昌密查,會直接問我本人。”


    “皇上對你並無成見,看來是有人在影響著皇上。”


    “你說的是翁同龢?”


    “很有可能。”桑治平凝神說,“那年開禁闈賭的事,他就從中作梗。自從他執掌戶部來,處處為難,鐵廠的銀子他有意壓下大半年才批,這些年他對你的作為幹擾不少。我估計這事極有可能又是他在作怪。”


    “若是翁同穌存心跟我作對,我也真拿他沒辦法。”張之洞麵色憂鬱地嘆了一口氣,“自古權臣在內,無立功於外者。這種事不幸讓我碰上了。”


    “也不必這樣悲觀。”桑治平勸慰道,“從前曾滌生在外帶兵,皇上、太後身邊掣肘他的人還少嗎?他雖然也常有這種嘆息,畢竟還是立功於外了。”


    張之洞說:“曾滌生的家書家訓,我讀過多遍,他那種履薄臨深、戰戰兢兢的悲苦心緒躍然紙上。隻求不得罪東家好來好散,一個中興第一名臣居然抱這種心態,令人憐憫。曾滌生晚年習黃老之術,一味委曲求全,這點我做不到。我修身不到家,性子又急躁,怕難得像他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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