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試探著問:“你想什麽呢,是不是又想學文徵明去歸隱?”


    “你說到哪裏去了!我是放心不下啊,不知崇厚與俄國人談到什麽程度了。崇厚那傢夥一向怕洋人,又不熟悉新疆的情況,我擔心他會栽在俄國人的手裏。”


    “四爺。”王夫人笑著說,“依我看,這國家大事你還是少操點心為好。上有皇太後、恭王、醇王各位王爺,下有軍機、六部、九卿各位大員,現在還輪不上你這個小小的洗馬費心,安安穩穩養好身體,日後做了侍郎、尚書再說吧!”


    “不能這樣說!”張之洞跟夫人認起真來,“古人雲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洗馬雖然官職低,比起匹夫來不知高了多少;何況崇厚這次跟俄國人談的是收復國家領土的大事,我怎能不關心!”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爭辯了!”宦門出身的王夫人既深知朝廷命官與公務之間的關係,又深知丈夫素以國事為身家性命的脾性,便主動退了下來。“至少這幾天不要去想這碼子事,完全康復了再說。天已黑下來了,我去把藥端過來,喝了藥,躺下睡覺吧!”


    王夫人正要起身,春蘭走進門來說:“老爺,寶老爺、張老爺和陳老爺來了。”


    “噢,是他們來了,快請!”張之洞一邊說,一邊掀開棉被。王夫人趕緊將一件玄色緞麵羊毛長袍給丈夫披上。


    剛邁出臥房門,內閣學士寶廷、翰林院侍講張佩綸、翰林院編修陳寶琛便走進了庭院。


    未待主人開口,精明靈活風度翩翩的張佩綸便先打起招呼:“香濤兄,聽春蘭說,你近來身體不適,好些了嗎?”


    張之洞答:“在床上躺了幾天,今下午開始好多了。”


    “什麽病?”矮矮胖胖長著一張娃娃臉的陳寶琛端詳著主人說,“才幾天,就瘦多了。”


    張佩綸、寶廷和陳寶琛是這裏的常客,且為人和張之洞一樣的通脫平易不拘禮節,故王夫人不迴避他們,這時走出臥房,笑著說:“黑夜來訪,必有要事,快進客廳坐吧。隻是有一點,他的傷風病還沒好,不要談久了。”


    “好厲害的嫂子,還沒說話哩,就先下逐客令了。”張佩綸笑嘻嘻地說。’


    這個出生於河北豐潤的三十一歲青年,確實不同庸常。他博學強誌,文筆犀利,尤為難得的是,他嫉惡如仇,敢作敢為。朝中的重臣,各省的督撫,凡有人做了他認為不該做的事,他都敢上折參劾,並不畏懼會遭到打擊報復。很多人怕他恨他,更多人則喜歡他敬重他。他這樣無所顧忌,居然官運亨通,通籍不過七八年,便已經是從四品的翰林院侍講了。


    光緒三年,朝廷為穆宗神主升柑的事頗為棘手。因為太廟隻有九室,而這九室分別由太祖、太宗、世祖、聖祖、世宗、高宗、仁宗、宣宗、文宗的神主給占滿了,慈禧的親生兒子、十九歲去世的同治皇帝廟號穆宗的神主擺不進去,廷臣們為此事議論紛紛:有的建議再建一個太廟,有的建議在原太廟的左右再擴建幾室。張佩綸上書提出一個辦法。他說可仿效周朝為文王、武王建世室的成法,為太宗文皇帝建一世室。大清一統江山,實際上是太宗打下來的,他理應享受這種特殊的禮遇,今後可將前代神主依次遞遷太宗世室。


    這個主意,既通過建世室崇隆太宗的做法,來頌揚皇太極入關進中原的歷史功績,又解決了眼下穆宗神主升祔的實際問題,同時也一勞永逸地解除了後顧之憂,得到兩宮太後的嘉許,予以採納。張之洞也想到了這一層,也給朝廷上了兩道內容相近的奏摺,他後來讀到張佩綸的摺子後,深覺自己講的沒有張佩綸的透徹。他感嘆說,不圖鄭小同、杜子春復生於今日!於是親自登門拜訪,與這個比自己小十來歲的年輕人訂交。


    、陳寶琛拉著張之洞的手對王夫人說:“香濤兄的手還是冷的,確實未復原,按理我們看看就該走了,但今晚有一件特別重大的事,我們要在這裏多賴一會,請嫂子原諒。”


    矮矮胖胖的陳寶琛祖籍福建,和張佩綸同年,也是個愛管閑事的人。他模樣生得敦敦厚厚,寫出的文章卻尖利苛刻,讀起來有一種痛快感。


    寶廷笑嘻嘻地望著王夫人說:“請嫂子法外施恩,這件事的確重大得不得了!”


    寶廷是清初八大鐵帽子王鄭親王哈爾朗濟的九代孫,真正的黃帶子。滿人人關二百多年了,努爾哈赤的後裔們久享榮華富貴,既不屑於以學問詩文博取功名,連老祖宗的刀槍騎射也棄之不顧,他們可以通過各種途徑輕輕巧巧地進入官場。但寶廷不這樣,他走的是一條漢族讀書人的艱難科舉之路。他由舉人而進士,由進士而翰林,是黃帶子中極為少見的正途出身的官員。


    王夫人無可奈何地說:“我知道,你們談的都是國家大事,哪一次談的事都很重要,隻是這國家又不是你們幾個人的,用得著你們這般苦苦操心嗎?我不管你們了,外麵冷,快進客廳吧!”


    張之洞擺擺手,請客人進他的客廳。客廳設在坐北朝南的正房裏。正房共有四間。東邊的一間是藏書室,四壁立著頂天接地的木架,木架上陳放著一函函書籍卷冊。房間裏擺著兩張大木桌,桌上也堆滿了書,有的正攤開著,看來這些都是主人近來正在使用的書籍。藏書室過來,便是主人夫婦的臥室。再過來一間,麵積最大,這是主人平時讀書治事之處。一張極大的書案擺在窗戶邊,上麵放著讀書人慣常使用的文房四寶和幾冊《皇朝經世文編》。另有兩個博古架很引人注目。架子上擺滿了破破爛爛的陶罐、泥碗,鏽跡斑斑的箭鏃、刀柄,殘缺不全的瓷瓶、銅盆,乍然來到麵前,如同走進了出土文物陳列室。另一壁牆上掛著一幅字,是一首七律:“心憂三戶為秦虜,身放江潭作楚囚。處處芳蘭開涕淚,年年寒橘落沙洲。嬋媛興嘆終無濟,婞直危身亦有由。宋玉景差無學術,僅傳詞賦麗千秋。”字跡筆酣墨飽,勁拔灑脫。熟悉書法的人一眼便可看出,這字學的是蘇體:結體雖不及蘇字的勻稱,而其中的舒張意氣,或有過之。這是主人的墨跡,錄的也是他自己憑弔屈原的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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