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熾思而後言:「梁王陛下所言不無道理,卻還需審時度勢。試問陛下,若於戰時、災時,糧帛孰貴孰賤,孰輕孰重?竊所言之互通有無,指耕犁之造,繅絲之技等根本要術而非尋常走商,梁王陛下心存國本,體恤百姓,當自有聖斷。」


    梁帝未曾置否,叩指沉思,收笑:「思慮見地,親使壓朕一籌,朕該惜才了,朕欲為太子擇配坤儀,有姻親之意,親使以為如何?」


    永嘉帝無女,若兩國結姻,唯有長公主宋翊菁適齡,非為懼戰,汴國征伐多年,累及子民,新帝在朝中根基尚淺,亦不全然信他,朝中無陛下之心腹大將,此時不宜再戰:「梁王陛下的美意,外臣回朝定奏稟君上,力諫姻親之好,方不辱此行。」


    梁帝遙遙以茶代酒敬他,看向殿中禮部尚書:「待禮部明日議定姻親條陳,送至親使下榻之府邸。」


    永嘉五年九月,竹青熾自梁歸京。


    帝於內朝召見竹青熾:「愛卿此行功不可沒,欲求何封賞?」


    竹青熾俯身一禮:「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臣不敢討賞。」


    竹氏於朝中根基深厚,職侍五朝君王,遠先汴公立國,宋翊宸不願與之為敵,可若不能收為己用,也斷不可放虎歸山,總要有些權柄捏在他的手中,才好叫他乖乖聽話:「哪裏,該賞,但凡朕能應允的,愛卿直言便是。」


    君心叵測,先是貶謫改用,再是提拔加恩,要他棄武從文,為他所用,不如就將軟肋指給他看,也好叫他安心,竹青熾俯身大拜:「那便懇請陛下,赦免梅君。」


    宋卿凰伏誅後,沈縉雲便被流放蜀地,宋卿凰犯的是謀逆之罪,沈縉雲身在公主府,他是不能救,也救不得。


    宋翊宸遙想昔日,他不過是庶子,見了竹青熾亦要敬稱一聲將軍。


    公父之婿,王姬之夫,汴國上將,諸公子首,那是何等風姿,便是在阿姊心中,也有一席之地。


    造化弄人,今日也跪伏在他膝下,求他赦免沈縉雲,果真是君子,竟這般不計前嫌:「愛卿有如此度量,朕亦有成人之美。」沈縉雲是竹青熾一手帶大,到底有別於旁人,能得他如此用心眷顧。


    竹青熾一顆心塵埃落定:「謝陛下。」


    第30章 武曲(五)


    竹青熾回府修了一封家書叫人送往巴郡,過幾日得了回音,沈縉雲不願歸京。


    書房中點著檀香,裊裊娜娜氤氳一室,將軍眉眼間的鋒芒,仍是一把未入鞘的寶劍,不肯在書香中失了利刃,竹青熾提筆寫下:「治國齊家平天下。」


    君父皆辭世,竹青熾本該為父守孝三年,奈何世事纏身,連最後的孝道,都沒能盡全:「啟平,收拾一下,我們明日啟程去巴郡。」


    啟平聽了,滿心歡喜的說:「公子是要去接小公子吧,我這就去備一些小公子喜歡的吃食。」


    巴郡山高地險,難為公子,如此磨難,不知沈縉雲鑄就幾分。


    此地濕寒,邪風入骨,竹青熾翻身下馬,隻覺寒風裹雨直沁人肺腑,跨入府門,推門入室,見沈縉雲歪倒在案,長發未束,眉目積鬱,案上酒壺傾倒,洇濕書冊。


    沈縉雲後知後覺的撮嘴呼去水澤,癡癡笑起,公主遠嫁,與他何幹?吊眼看頂上蛛網,搜攪胸腹,掏出一封書信來,似並未注意到門前來客,幾近呢喃:「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


    竹青熾見他如此,怒由心生,忿恨道:「枉我奔走勞命,竟全為你這小子下酒。」


    沈縉雲側首看去,還以為是在夢中,撐身起榻,一路磕磕絆絆的向著他走過去,虛撫人心口,探得是真,磕人懷中,悶聲笑道:「朝中餘孽未除,公主遠嫁梁國,如此多事之秋,你堂堂禮部侍郎不在京中,來我這邊寒之地,可謂瀆職。」


    出指虛點人心口:「該當何罪啊?」


    竹青熾鉗製住他的手腕,沉聲斥問:「滿朝風雨飄搖,你倒高枕無憂。好啊,需為兄喚歌引舞,解你酲困?」來時明明是滿腹憐惜,真見到了,竹青熾卻說不出一句心疼他的話來。


    沈縉雲聽了反倒笑起,他的兄長向來如此:「朝局與我有何幹係,哥哥莫不是糊塗了。」


    竹青熾深鎖眉眼,字字鏗鏘:「沈縉雲,大丈夫誌在縱橫捭闔,經世治國,若汴國不容你施展,我便送你入梁去朝,唯獨不該在這巴郡險壑中醉生夢死。」


    竹青熾怒極甩手將他撂到在榻,跨步傾身鉗拿其頷:「我容你數載取寵邀歡,是教你看清聲色犬馬害人心智。我舍武從文,巧舌如簧遊說君王,而今玩忽職守,遠赴巴郡請你回京,依你看,該當何罪?」說到最後,斂容收聲,若有所失一般。


    沈縉雲屈指攥人衣襟,與之相對隻差毫釐,恨咬牙根,咄咄逼人:「是你教我經綸詩書,公子德馨,卻將我當成棋子布偶,擺弄來去!而今有何顏麵跟我說什麽害人心智,我這半生,便是為你所誤!」


    沈縉雲愴悢勾笑:「請我回京,此棋未廢?」


    竹青熾不知沈縉雲竟這般恨他惱他,不敢言富貴如雲煙,功名如糟粕,卻道殫精竭慮,機關算盡,不過為竹氏豐碑長立,為竹府闔家安樂,痛惜:「我捨本逐末,為你這顆棋子?」


    竹青熾於榻上悵然起身:「你為我兄弟手足,我待你親如同母。」


    沈縉雲徐徐支肘起身,顧他後言:「半生事王庭,各自起蹉跎,我肖我父,不堪教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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