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難怪,哲朗同意他的看法。


    “但是當我看到她淚流滿麵地訴說,我發覺她並不是在開玩笑,而大受刺激。但是更令我震驚的是,我父親早知道這件事了。”


    “令尊明知這件事,還是和令慈結婚嗎?”


    “我母親說,她是在生下我之後才告訴我父親的。但是她猜想我父親說不定已經察覺了。據說我母親告訴他時,他並沒有露出太過驚訝的表情。”


    “因為令尊是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吧。”


    “不曉得,這我就不知道了。”中尾微微偏著頭,“我曾經認為,他可能隻是漠不關心。哎,不管怎麽樣,自從聽了我母親的告白,我的性別觀就有了重大轉變。你會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吧,畢竟我在這世上最親的女人,居然告訴我她其實是男人。”


    “嵯峨先生說,你有看穿性別的能力。”


    “沒有那麽了不起。不過,我和一般人不一樣,習慣將他人外表與內在分開看待倒是事實。大概是在不斷這麽做的過程中,稍微了解了人的本質吧。”


    “那你怎麽看待日浦呢?你沒有看穿她的內心是男人嗎?”


    對於哲朗的問題,中尾露出一種無言以對的複雜表情。既像是感到傷腦筋或害羞,又像是感到苦惱。“我知道美月不是普通女人。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愛上她。”


    “就是因為這樣?”


    “對,”中尾點點頭。“如果要用俗氣的說法,我大概是在追尋母親的影子吧。因為她身上具備了相同的氣質。”


    “你明知道她的內心是男人,還是和她交往嗎?”


    “不是。”中尾搖了搖頭。“我之前也說過了吧?美月對我而言是個女人。當時是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哲朗不太明白中尾想要說什麽。他沒有附和,隻是盯著中尾的臉。


    “你覺得很奇怪吧?為何美月和我母親具備了相同的氣質,我卻沒有看穿她的本質?可是,這正是她最大的魅力所在。我想我大概是被她這一點吸引的。同時,與性別相關的最大問題,就在於她的這項特異之處。這可以說是矛盾,也可以說是一個謎。”


    “矛盾?謎?”


    中尾皺起眉頭,揉搓後頸。他似乎在煩惱該怎麽說,才能正確地傳達自己的想法。


    不久,他籲了一口氣,看開了什麽似地看著哲朗。


    “美月是男人,同時也是女人。”


    “這我知道。”


    哲朗一說,中尾搖了搖頭。“不單隻是肉體是女人,內心是男人這麽單純。那傢夥的內心既是男人,也是女人。反過來說,也可以說她的內心兩者皆非。”


    “你的意思是,她的內心是一體兩麵嗎?”


    聽到哲朗的問題,中尾稍微想了一下之後,還是表示否定。


    “這種說法,大概不足以表現她複雜的內心世界。如果要講的淺顯易懂一點,假設男人是黑石;女人是白石,美月則是灰石。她具有兩者的要素,而且是各百分之五十,但是無法屬於其中之一。原本所有人就不是徹底的黑或白,而是居於由黑至白的漸層之中。至於她則是處於漸層的正中央。”


    “漸層啊……”


    哲朗曾經在哪裏聽過和這非常類似的話。他想起了“bloo”的老闆相川說的話。她使用梅比烏斯環這個說法,認為所有男女都身處在這條梅比烏斯環之上……


    “我想人腦應該是不穩定的。”中尾說,“我想每個人身處於漸層上的位置,會因為那一天的身體狀況或四周環境而左右挪移。就連我或你,也會因為日子的不同,有時稍微靠近女人那一端。不過,就算百分之九十五的黑變成百分之九十的黑,也不會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如果百分之五十的黑變成百分之四十五的黑,就差得遠了。如此一來,白的部分就多了百分之十。”


    “你的意思是,日浦的內心在那種微妙地帶來來去去嗎?”


    “正是。”中尾重重地點頭。“我不知道她基於何種因素左右擺盪,但是我認為這或許和生理期有關。我之所以沒有看穿她的本質,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日浦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哲朗低頭俯看睡著的美月。“或許心中女人的部分勝過了男人的部分吧。所以你才會認為她是女人。”


    “或許吧。”中尾說道。


    哲朗在心中低喃,美月和我在一起時也是如此,她的內心會偏向女人的一端。而當她和理沙子在一起時,大概會偏向男人的一端。


    他想起了在美月老家看到的成人禮照片,說不定她笑得像女人不單單隻是在演戲。


    “大概美月也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本質。”中尾接著說,“他因為沒有察覺到這點而受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她對於自己是女人感到不對勁,而得出其實自己是男人的答案,但是實際試著以男人的身份生活,又發現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她雖然嘴上沒說,但是她對於變成男人也感到猶豫。”


    “但是她在我們麵前,卻一口斷定自己是男人。”


    “她是想要讓自己深信不疑,這是企圖自我欺騙的結果。”


    哲朗點頭,總覺得自己能夠了解她的心情。“嵯峨先生說,你突然阻止了日浦的戶籍交換。這是因為你察覺到了這件事嗎?”


    “因為目前就算給美月男人的戶籍,也解決不了她的問題。和她是女人時一模一樣的不對勁感受,隻會以相反的方式折磨她。”


    “相反的方式……”嵯峨說的“單純隻是實物映在鏡中的倒影”這句話,在哲朗耳畔響起。這句話指的就是這個意思。


    “我在想,我們之前做的事情算什麽?除了美月之外,對立石卓或佐伯香裏他們所做的事,那樣真的好嗎?我總覺得我們做的事情距離真正解決問題很遠,而且沒有意義。”


    “你該不會說你要扛下這個責任吧?”


    “說什麽扛下責任,”中尾無力地笑了。“根本無從扛起。我現在能做的,就隻有守住他們的秘密。即使是賠上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我說了,別提死這個字。”哲朗向中尾走近一步。“我可是為了阻止你自殺,才特地跑到這裏來的。”


    中尾低下頭,再度將目光落在美月身上。“美月一到這裏就對我說了,她不會讓我獨自一個人死。”


    “她說要和你一起死嗎?”


    “算是吧。可是,我不能讓她做這種事。不過,就算我要她回去,她也不可能乖乖回去。我到下麵買來罐裝咖啡,摻進安眠藥讓她喝下,她才總算安靜下來。睡袋是我從別墅帶來的。”


    美月原來是因為這樣才睡著的。


    “你在服用安眠藥嗎?”


    “嗯,最近沒有安眠藥的話就睡不著。不過,最後一顆我讓美月服下了。”


    “因為痛得睡不著嗎?”


    哲朗問道,但是中尾不回答。他將雙手插進大衣的口袋中,隻呼出一口氣。


    “日浦為什麽會知道這裏呢?”哲朗改問另一個問題。


    “她好像是聽你說到箱型車可能藏在高城家的別墅時,想起這個地方的。”中尾靠近哲朗剛才爬上來的石階,俯看沿海的城鎮。“這裏是從前我和美月約會的地方。我們曾經兩人爬上石階,我摟著她的肩欣賞夜景。當時她就是女人。”


    這裏似乎是充滿兩人回憶的地方。美月大概確定中尾如果要選擇辭世之所,一定會選擇這裏吧。


    “老實說,我嚇了一跳。我昨晚還在別墅,今天早上一到這裏,竟然看到了美月。我還以為是在做夢。”


    “你打算讓日浦睡著,一個人自我了斷嗎?”


    “我原本想那麽做,但是你來了。沒辦法那麽做,我很頭痛。而且如果將美月放在這裏,等一下趕來的警察恐怕也會發現她。”


    聽到中尾這麽說,哲朗想通了一件事。“報警發現箱型車的人,果然就是你自己。”


    “我不是報警,而是打電話到門鬆鐵工廠。因為就算我像神奈川縣警報警,也不知道消息什麽時候會傳到警視廳的偵查總部。不過,我沒想到才報完案,就遇見了美月。讓她睡著之前還算好,但就在我煩惱接下來該怎麽辦的時候,就從這裏看見了你和高倉。”


    哲朗站在中尾身旁,目光望向同樣的方位。眼前的民房與餐廳的屋頂如同階梯並排。哲朗看見停在那一排屋頂前方的車輛。理沙子似乎坐在車上,而那輛發生命案的箱型車也在不遠處。


    “所以你才叫我過來嗎?你該不會是要我將日浦帶到別的地方吧?”


    “不行嗎?”


    “不是不行,但是有條件,你也要一起來。”


    中尾聳了聳肩,原本抿緊的嘴角放鬆下來。“美月說,qb現在還是在發號司令。”


    “她是誤以為我自認高高在上吧。”


    中尾搖了搖頭。“我說西脅,當時真是快樂啊。為什麽人會變呢?而且是往壞的方向改變。一旦成功就變得傲慢無禮;一旦失敗就變得卑躬屈膝。我從前也不想變成這樣的大人。我不想要汲汲營營與有錢人家千金結婚,致力於不玷汙家族名譽的人生,可是現實中我卻選擇了這條路。我基於這種自我厭惡,燃起了和嵯峨他們一同麵對性別問題的熱情。可是這或許是一種自我滿足,逃避現實罷了。我好懷念一心想著打倒眼前敵人的時代。”


    “如果你要這麽說的話,我又何嚐不是如此。”


    “是嗎?”中尾看著哲朗點點頭。“或許是吧。”


    哲朗忽然想起了早田,說不定隻有那個男人沒變。他現在還是一心隻想著打到眼前的敵人,即使對方是從前的摯友,他也毫不留情。


    “中尾,去自首吧。”哲朗說,“如果警方知道報警發現箱型車的是犯罪者本人,就會承認你是自首的。”


    中尾霎時睜大眼睛,但旋即恢復成安詳的表情。


    “就眼前的局麵看來,我大概不得不那麽做了吧。除非你不肯默默地帶美月走。”


    “我不會讓你死。我不但不會讓你現在死在這裏,也不會讓你死在醫院。你自首之後,首先去醫院徹底檢查。警方應該也會答應讓你這麽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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