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在寺廟留宿一晚,次日,淚沾枕巾。


    他什麽都沒說,打了瓢清水,洗淨臉上淚痕。


    方丈問他,確定要削了嗎?


    木梳從頭頂輕輕梳下來,方丈撫著戲子的長髮,道,這三千丈的青絲,皆是你的愁吧。


    飽經滄桑的手摸到戲子鬢角,嘆息,你年紀輕輕,卻連白髮都有了。


    戲子的淚悄無聲息地落下來,他閉著眼,說,都已不重要了。


    戲子沒有出家,卻要方丈為自己削髮。


    朦朧間他聽見身後一聲輕嘆。方丈執起了刀片。


    青絲一縷一縷落下的時候,戲子看著鏡中清臒的自己,想起了曾經常常流連在他發上的,將軍的手。


    身後響起蒼茫的清平聲音:施主,夢中之情,何必非真。


    最後一束青絲落地,方丈問,這頭髮,你還要嗎。


    戲子閉了眼,輕嗬一句,燒了吧。


    戲子再也無力浪跡天涯。他在寺廟中居下,每日勤勤懇懇地砍柴挑水、念經拜佛,與和尚沒什麽兩樣。


    戲子很少說話,說起話來態度也極為謙卑,主動要求住在最破敝的廢棄禪房內。


    可是,方丈說,他不是個和尚。他還是凡塵之人。


    又是一年桂月。


    今年的桂花,沒有去年的香。


    五更天,方丈來到戲子的禪房。戲子坐在門檻看月,素淨禪衣已沾夜露。


    方丈說,我便知道,今夜於你,是個不眠之夜。


    戲子抬頭望向方丈,眼裏有盈盈水色,道,方丈,去年今日,我削了我的發。


    方丈說,此年今日,你卻又念起了它。


    輕輕一聲嘆息,方丈目中多了分憐憫:孩子,心裏苦就哭出來。一年了。


    戲子低頭,抑製不住淚水,一片片潤澤衣襟。


    他說,我忘不了他。


    他說,可他現在,連我唱過的戲都記不得了吧。


    方丈說,我便知你忘不了俗塵中的人。若是忘不了,又何苦強求。


    戲子哽咽,他已不要我了。


    月色靜默,戲子抹了淚水,張口吟唱了一句戲文,卻停下,道,方丈,回屋吧,我沒事。


    語罷,站起身來,已是長衫曳地心平氣和的修禪之人,再不見那脆弱的影子。


    他說,這會是我最後一次放任自己為他流淚。


    戲子早已不是那個賣唱的戲子。


    方丈說,好。總有一日,你會找到你的歸宿。


    戲子背對著方丈,聲音很涼,我這樣的人,還會有歸宿嗎。


    就這樣,七度春秋年華。


    七年,如花美眷敗給似水流年。


    戲子說,那年的桂花酒,已能喝了。


    那麽甘醇,那麽纏綿的桂花酒。


    不知道他喝了沒有。


    有沒有,想起我。


    [戲子篇//落幕]


    作者有話要說:  戲子篇就這麽結束了,明天是將軍篇


    感謝所有看過我文的人


    必不負。


    第6章 陸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將軍篇開始了!不一樣的角度不一樣的虐!


    哦我這個日更小天使(doge臉)


    [將軍篇//烈風自由恨天殤]


    那個男子,本該一生在西北草原上馳騁威武。


    隻可惜他此生再回不到草原。


    他說從前西北有一場萬馬奔騰的年少張揚。


    他說有個人獨行天涯無所畏懼。


    他說他狂名十五年不敵朝廷壓迫。


    他說他這一世從未活得盡意。


    在他最力不從心的時代裏,偏偏遇到那個最好的人。


    當他終於可隨心所欲,那個人卻已杳無音信。


    他想要的烈風自由,終是無人允他。


    ——生我何用,不能歡笑。滅我何用,不減狂驕。


    將軍出生在西北草原,從小蔑視朝廷。


    十歲,騎射之技已令人稱奇。


    十五歲,已在江湖上雄踞狂名。


    二十歲,所向披靡,無人能敵,卻不屑女色。


    三十歲,被朝廷陰謀算計,被逼無奈,領軍招安。


    為了追隨他的弟兄們的性命,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下跪。好像不可一世的山中虎驟然被人拔去了尖利的牙,從此,歸順朝廷。


    三十六歲,他已是戰功赫赫威名遠揚受百姓愛戴的大將軍,卻在征戰中被自己軍中一卒毒箭誤傷。卒請罪自刎,卻讓他疑慮。名醫說此毒非凡,卻又從未見過,為他清了初毒,命他回鄉靜休。


    仲春之月,將軍歸京,儀仗傾城。


    將軍想,此生,大抵如此。


    直到他踏入一家戲院,季夏六月,一片荒蕪之中,遇見天籟。


    從此,相思入骨,萬劫不復。


    京中百姓說,那戲子,極美。


    不知是戲還是人。


    將軍從未聽過那樣靈氣的戲曲,如此年輕的戲子,卻唱出天涯浪子的味道。


    幹淨剔透,飽含滄桑。


    以至於幾年之後,將軍獨身一人煎熬苦痛,也常想起那年那月那美好的初遇。


    縱然那戲子是個美艷驚人的男子。在世人眼中,他與他,本不該有任何糾葛。


    卻偏偏,六月雨下,生根發芽。


    戲子被請入將府唱戲之時,將軍已徹底著迷。


    不知是戲還是人。


    那一晚將軍為自己斟滿了酒,自言自語,至今日,我已招安了六年。


    一杯一杯,祭他十五年張揚歲月。


    眼前恍若又浮現那些美得驚心動魄的戲曲,他大笑著灌酒,道,我好歹也在西北狂名一時,此刻卻連愛也不敢。


    將軍醉了,找到戲子暫住的客房,緊緊握住那男子纖細的腕,認認真真盯住他絕色傾城的臉,喘息,酒氣噴灑在那個人白皙的耳邊,問著他從不敢想的話語。


    戲子慌了神,將軍醉了,小人乃是男子。


    他的唇角揚起頑劣的弧度,好像從未如此放縱過,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那又如何?


    不知是誰的半醉半醒,又讓誰掙紮著順從。


    就那樣,一夜迷失。


    第7章 柒


    將軍撫摸懷中男子的長髮,說,我頭一次這樣想寵一個人。


    艷冠京城的男子羞紅了臉,卻悄悄向他懷裏縮了縮。


    他似乎明白了那麽多年從未沉醉於女色的緣由。這世間哪裏有像那個人一樣的女子?


    盡管他身邊沒有一個人認為他們兩人能夠或者應該廝守,盡管他們身份的差距那麽大。


    可是,一輩子就那麽一次,動心了,又能如何。


    將軍說那時他滿心隻想著如何嗬護懷裏這風雨多年的四海遊子,給他一個安定的歸宿。


    將軍說他們就那樣在一起,沒有一絲顧慮。


    將軍說路這麽長他卻未曾高遠。


    戲子就那樣不假思索地允了將軍寵之一世的諾言。


    以後的以後,他們都沒想過。


    可不可能,將軍負了戲子。


    可不可能,將軍不得不負了戲子。


    將軍說,我為自己活了十五年,為兄弟們活了十五年,為朝廷活了六年。


    那麽接下來,就讓我為他而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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