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根藤條不是司藤小姐嗎?她不是說會待在附近嗎?原來她根本不在嗎?


    他囁嚅著,腦子裏一片空白,白英說:“你不肯說嗎?那我就不客氣了。”


    她眸光一陰,眼見下一刻就要去掐秦放的脖子,顏福瑞失聲尖叫:“別,別!”


    白英對他的反應很滿意:“司藤呢?在哪?”


    在哪?他怎麽會知道呢,顏福瑞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他的目光在白英和秦放身上不住逡巡,哆嗦著不知道該用什麽話來搪塞,再然後,也不知道是逡巡到第幾次時,他做夢都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他看到,秦放,緩緩睜開了眼睛。


    ☆、第7章


    秦放,怎麽就……醒了?


    顏福瑞嚇了一跳,這一瞬間的慌張沒能躲過白英的眼睛,她下意識就想回頭,就在這將回未回的關口,顏福瑞看到秦放幾乎是刹那間就坐了起來,與此同時,伴隨著“撲”的一聲輕響,三根尖樁分別從心口和左右肋下硬生生刺穿了白英的身體。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的太快又太血腥,以至於顏福瑞每次去回想的時候,都有些不寒而栗。


    他先是聽見了白英的嘶聲慘叫,緊接著血光滿目,一副焦黑的骨架破皮而出,骨頭根根帶血,眼洞深陷的骷髏頭明明沒有表情,卻似乎比任何一張猙獰的臉都要駭人三分,顏福瑞和王乾坤兩個嚇的頭皮發麻,雙腿顫的篩子一樣邁不了步。


    但是秦放的動作更快,他幾乎是騰空而起,翻身起來的時候就勢抽出墊在身下的床單,說床單又不像床單,因為半空中抖開,像個縫製好的麻袋,兜頭就把白英的骨架罩了進去,收口處卷成一攥,臉色鐵青,毫不猶豫,掄大錘一樣,將麻袋狠狠撞向邊牆。


    一下,兩下,三下。


    撞力極其之大,整幢小樓似乎都在顫動了,顏福瑞恍惚間,甚至覺得自己聽到了骨頭散架的聲音,他呆呆地反應不過來:秦放這是怎麽了,難道之前的奄奄一息都是裝的?都是他跟司藤小姐設計好的?


    正胡思亂想,秦放已經停下動作,兩手一抖,就聽哧拉一聲,布袋應聲而裂,白英的骨架從中跌落,果不其然,有一些骨頭已經散架了,零零落落橫七豎八,但主體還在的,秦放踏住她一條腿骨,俯身下去膝蓋壓住胸腔的一圈肋骨,伸手就摁住了她頭頸處的脊柱,白英的頭顱四下掙紮,卻始終動彈不得。


    這就……結束了?


    從開始到結束,兩分鍾,還是三分鍾?顏福瑞覺得腦子的轉速都跟不上事情的發生,愣愣盯著秦放看,直到他抬頭看他,說了句:“把秦放抬出來。”


    秦放說……把秦放抬出來……


    混亂了,顏福瑞覺得自己要死過去了,這是……司藤小姐的聲音。


    ***


    顏福瑞和王乾坤打開壁櫥的大門,在裏頭找到了豎立靠邊、用毯子卷成一卷的……秦放。


    反正,隻要司藤小姐活著,秦放那一口氣就不會斷絕,不管是躺著、站著,還是……卷著,所以,司藤小姐就這樣,把秦放塞到這了?所以,這幾天以來,秦放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卷在毯子裏……


    顏福瑞有些難以置信,可是,仔細想想,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釋一切了。


    ——那天晚上,司藤小姐在牆外作畫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作完畫的第二天一早,他和王乾坤爭先恐後去看畫,然後王乾坤氣急敗壞的表示自己照鏡子根本沒有分別,如果司藤小姐的幻術,根本不是用於王乾坤,而是用於她自己呢?她讓所有人看她,都如同是看秦放,再然後心安理得地躺到了床上。


    ——再後來,有一天晚上,他聽到司藤跟他講話,但是屋裏太黑,沒看見她的樣子,打開燈之後,他仔細注意了所有外間的門,確認是鎖好的。起初,他以為是司藤小姐可以穿牆過戶,現在明白了,她隻是從臥房出來,借著夜色的遮掩和他說了話,又回到臥房去了。


    ——自始至終,她都在,看到了他試點八卦黃泥燈,也看到了他和王乾坤嚇的屁滾尿流的模樣,但她不動聲色,冷冷旁觀,隻等那個一擊即破的大好時機。


    ——白英說,屋裏有三□□氣,是因為秦放和司藤用的是同一口氣,所以司藤小姐那麽順利的取而代之……屋外的藤條隻是幌子,而他和王乾坤甚至幌子都不是,插科打諢混淆耳目的道具罷了。


    依著司藤的吩咐,他和王乾坤輕手輕腳把秦放放到了地上,和白英頭頂相對,呈一字直線。


    起身的時候,王乾坤忍不住朝床上那癱軟的血肉看過去,聲音顫抖著問了句:“司藤小姐,白英都已經被抓起來了,她變的形怎麽還不變回去呢?”


    沒人回答他,王乾坤的麵色漸漸從懷疑變成了驚懼,兩腿突然就站不住了,顏福瑞趕緊過來扶他,就在這個時候,白英忽然咯咯咯笑起來。


    她說:“那個小道士嗎?我認得他。”


    顏福瑞縱使沒念過很多書,也知道人若沒有了舌頭、沒有了聲帶,是不能講話的——這可能不適用於妖怪吧,他不知道白英的聲音是從哪裏發出來的,像是從咽喉和頜骨的位置,又像是從每根骨頭。


    她說:“我第一次見到他,他才七八歲,這麽多年,老的像樹皮了,不過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了。我過去同他說,你還認得我嗎?”


    幾乎沒有任何的遲疑和迷惑,蒼鴻觀主在那一瞬間就認出她了,或者說,認出了她的聲音。


    童年時代的噩夢有著根深蒂固的記憶,即便大半輩子不曾去想,幕布輕輕一掀,還是瞬間身臨其境,這個有著醜陋奸猾笑容的老太婆,刹那間就和那個掙紮著爬過火圈披頭散發的女人影像重合,嘴唇一翕一動,好像在對他說:“看,我說的吧,我回來了。”


    王乾坤的喉嚨裏發出野獸瀕死似的慘痛嗚咽,司藤麵不改色,右手微垂,五根手指慢慢藤化,有細弱的藤條順著指尖的方向漸漸往下抽伸,一圈一圈圍匝過白英的半個頭顱,又一圈一圈往外圍匝了秦放的半個腦袋。


    白英似乎有些不安:“你要做什麽……”


    她話到中途戛然而止,伴隨著淒厲尖叫,全身骨架過電一樣迅速打顫,與此同時,對麵的秦放也痙攣般顫抖起來,司藤顯然很顧及秦放,隻過了幾秒鍾就馬上停下:“秦放怎麽樣?”


    怎麽樣?渾身赤紅,看上去很燙,顏福瑞覺得澆上水都能哧哧冒白煙,司藤沉吟了一下,吩咐顏福瑞去接盆涼水,拿毛巾浸了擰幹幫秦放降溫,等他身體恢複到正常體溫再繼續。


    終於緩過來的白英聲音都嘶啞了,但恨意還是森冷徹骨:“你把我的妖力給他?”


    司藤不理他,凝神看顏福瑞端來了水,又一下下擰著毛巾給秦放擦拭,王乾坤原本癱坐在地上的,聽到白英說話,像是突然反應過來,怒吼一聲衝過來,司藤站起身給他讓位,麵無表情看他瘋了一樣踢打白英,隻是在他伸腳去踹白英頭顱的時候說了句:“不要碰到秦放。”


    白英嗬嗬笑著任王乾坤踢打,有一個瞬間,她似乎想奮力撐起身來,但是司藤麵色一凜,藤條內收妖力再次流轉,她的全身又不受控地痙攣起來,再停下時,幾乎連喘氣的力氣都沒了,頓了頓,她虛弱地說了句:“我當初,吩咐賈三,好好藏運你的屍體,要選好的棺木下葬,不要經雨雪,也要遠顛簸。”


    司藤冷冷看她:“所以呢?”


    “我殺你,但不曾侮辱你,也不曾放任誰侮辱你。”


    司藤沒有說話,過了會,她示意王乾坤住手。


    王乾坤也是打累了,白英的骨頭根根堅硬如鐵,他這樣又踢又打,反弄的自己手腳生疼,就坡下驢住了手之後,忽然悲從中來,一屁股坐倒哽咽地哭起來。


    白英盯著司藤看,空洞的深陷眼洞裏似乎忽然就有了悲涼的意味。


    “他恨我也就算了,我殺了他太師父,可是你為什麽恨我?我對不起你嗎?”


    白英的聲音很平靜,但咄咄逼人的暗流卻四麵洶湧,司藤覺得,自己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回首前事,沒有徹底清楚的誰對不起誰,彼此都是權衡利弊,為自己打算罷了。


    她垂下眼眸,再一次催動了手中的藤條,這一次,她沒有再中途停下了,白英的慘叫在末了變成了絕望的狂笑,甚至在妖力的傳送結束收回藤條之後,她都沒有停止上氣不接下氣的冷笑。


    “你是蠢嗎?把我的妖力拿去給一個男人?你明知道,人是承受不了妖力的,給了也是浪費。”


    “你舍不得他嗎?你對邵琰寬都沒有感情,複活之後,反而轉了性了?”


    司藤沒有出聲,反而是顏福瑞有些許驚喜:“司藤小姐,秦放的臉上有血色了!”


    豈止是有血色,他的身體某些部分,有時候會突然咯噔一聲,那是斷裂的骨頭被妖力迫使著重新接合,類似的細胞重生和器官粘合應該也發生在體內,妖力在這個時候,像是生命力的代名詞,將這副無可救藥的身體整舊如新。


    司藤看向白英:“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半妖的合體,有兩種方式。


    一種是雙方協商達成一致,摒除矛盾之後,重新合體;另一種,是武力毀滅異己的一方,收回妖骨,重新為妖。


    她失去了坐在談判桌前的資格,大勢已去,不不不,也許從一開始,司藤就根本沒想過和她一團和氣的合體。


    “在西湖水底,為什麽不跟我合體?”


    “我想做自己,不想摻了一個你。”


    白英的口氣異常怪異,聲音忽然尖細到刻薄:“自己?”


    “那時候,我分了一半妖力給你,事情本來不至於不可收拾,你是你,我是我,但你不該到處害人,還差點殺死了秦放。”


    白英嘿嘿冷笑了兩聲,她依然理解不了:“我殺了個人而已,你那麽生氣做什麽?他是誰?”


    司藤沒有立刻回答,倒是顏福瑞,既是期待又是緊張:白英如果知道,秦放是她的後代,會是什麽反應?震驚?悲痛?後悔?還是……


    “是你為我留的後路,是你寄養在秦來福家那個孩子的後代。”


    有幾秒鍾的時間,白英沒有說話,再開口時,似乎更疑惑了:“既然都已經用完他了,還救他做什麽?他跟你又沒有關係。”


    顏福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司藤看了她好久:“當初你愛邵琰寬,愛的死去活來,這份情,但凡還有分毫,都不該對秦放無動於衷。”


    白英笑起來:“你也說了是當初了。愛與不愛,差的也就是一個’不’字,一橫一撇,一豎一點,當初不會寫,誰還一生一世不會寫啊。”


    如此輕描淡寫,與司藤記憶中那個為了邵琰寬孤注一擲的白英簡直判若兩人,1937到1946,屈指九年,什麽事冷了她的心肝肚腸?


    不過也不用多問了,合體之時,骨血相融,記憶相交,自己總會知道的。


    司藤深吸一口氣,她俯下*身去,額頭慢慢貼上了白英的前額骨。


    秦放的呼吸慢慢轉作平穩,胸口的起伏漸漸有力起來。


    全身脫力的顏福瑞忽然間泄了所有的氣,他倚著牆壁坐倒在王乾坤身邊,疲憊地拍拍他的肩膀:“沒事了,都過去……”


    他想說,都過去了。


    應該是都……過去了吧。


    ☆、第8章


    合體的起初,是記憶的交融,如果記憶有溫度,那麽,白英的記憶是涼的,籠著一層陰鬱的淡灰。


    司藤覺得自己像是被拋進了一個蒼涼的大故事裏,而整個故事最初發生的地點,她並不陌生。


    華美紡織廠。


    偌大的廢棄廠房,暈黃色的光和模糊的殷紅色,當年的自己被捆住腳踝倒吊著,牆壁上映出的影子被拉的怪異而又搖晃,白英背倚著牆壁,兩隻沾了血的手不受控的哆嗦著,有一兩次,她會忽然抬頭去看,又受了驚嚇似的迅速移開目光,喃喃重複著:“我會想辦法的,我會想辦法的……”


    原來那個時候,你不是不慌的。


    她看到白英匆匆離開,回到旅館後一遍遍地洗手,燒掉那件沾了血的旗袍,疲憊地上床躺下,將那朵手絹包著的,已經有些蔫的玫瑰花放在枕邊,似乎這麽做就能安枕一樣。


    她半彎下腰,看著白英連日噩夢,冷汗涔涔,看著她吞咽一粒又一粒的安眠藥片,好像那些西醫的玩意兒,能醫治一個妖怪似的,看著她坐在沙發上,抖抖縮縮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臉上火苗泛起,麵頰被燒成焦黑,然後從坑坑窪窪慢慢恢複。


    她看到白英打扮的鮮妍,穿那年月最時興的西式衣袍,甚至歪帶了巴黎式的軟呢帽,玻璃絲襪,係帶的皮鞋,挽著邵琰寬的胳膊出入舞場,燈光打向她時,她會仰臉衝著邵琰寬溫柔地笑,而一旦燈影背過,她深漆般的眼睛裏,就寫滿了忐忑難安的焦灼。


    男人女人,既不能心心相印,疊合的就必然是大塊的空洞,要拿猜忌和揣測去填。


    她看到寂靜的小巷,白英拎了高跟鞋,偷偷攆在邵琰寬的身後,直到他進了一間簡陋破落的屋子,燈亮起,糊紙的窗格上映出他和丘山竊竊私語般的剪影,走近了去聽,不知道是不是丘山揶揄邵琰寬當年竟被個妖怪迷了心竅,她聽到邵琰寬尷尬地打著哈哈:“誰年少的時候,沒做過幾件荒唐犯蠢的事……”


    情竇初開,花前月下,死去活來,癡心不改,原來於他,隻是輕飄飄的荒唐犯蠢罷了,司藤的唇角泛起冷笑,側臉看同樣站在邊上的白英,看到她雙目含淚,嘴唇哆嗦著,一隻手的指甲死死扣入掌心。


    她看到白英加倍的溫存,蓄意的討好,然後一再的失望,冷了雙眸——原以為白英和邵琰寬之間,必然有過撕破麵皮歇斯底裏的大衝突,原來並沒有,隻不過誰的情意都不是長久幹燒的火,不添柴也就罷了,哪經得起年複一日的水打冰澆?


    白英從最初的焦灼不安,終至悔不當初的崩潰,司藤看到她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裏重回華美紡織廠,跌跌撞撞打開被鐵鏈鎖起的大門,廠房中央,那攤幹涸的血跡早已發黑,白英撲通一聲跪下,拚命磕頭,淚如雨下,嗓子哭啞了,嘶嚎著癱倒在地,指甲死死摳著地麵,指尖磨禿了,指縫裏都是泥灰。


    遠處天幕上的閃電在廠房的小窗口處一掠而過,轟然而至的雷聲似乎忽然提醒了白英,她從地上慢慢爬起來,囁嚅著重複著兩個字:“幸好……幸好……”


    幸好還留下了司藤的屍體,當日的一念之仁,今時的救命稻草。


    她坐直身子,取出了手包裏的梳妝鏡和口紅,在空洞的廠房裏用手一下下梳理著頭發,又慢慢旋出金屬管裏胭脂紅色的一截,順著豐潤飽滿的嘴唇慢慢描畫,忽然又一道閃電掠過,鏡子裏的人臉一片慘白,唯有一抹蘸了血一樣的笑,奪目而懾人。


    末了,她站起身,撣了撣旗袍的一角,身形纖細,線條窈窕,在夜色中就這樣慢慢走了出去,高跟鞋的足音蹬蹬,回蕩在廠房周遭,最後和黑暗處司藤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息融在了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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