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所見讓他魂飛魄散,拚盡全力想逃出去的時候,大門砰的閉合。


    蹬,蹬,蹬……


    高跟鞋的足音在他麵前停住,賈三嚇的身子抖成了篩,磕頭如搗蒜,白英問他:“想活嗎?”


    賈三上下牙關抖的厲害,連說了好幾個“想”,發音都怪異地難以分辨,再然後,他忽然覺得背上像是有蟻蟲在蠕動,橫過脖頸,慢慢爬上了臉頰,在白英麵前,他不敢伸手去拍,癢到難耐時,那遊絲一樣的玩意,忽然刺溜一下,從他的鼻孔中竄了進去。


    接下來,如同道士王乾坤一樣,賈三領教到了藤殺的威力,他痙攣著在地上爬,眼前金星亂晃,耳畔卻始終清晰地響著嘀嗒嘀嗒的滴血聲。


    白英說:“如果你聽話的話,以後就用不著受這個罪了。”


    她吩咐賈三把那具滴幹了血的屍體帶走,北方在打仗,不安全,南方兵荒馬亂的,也不穩當,大西南不讓去,要求往西北走,越是地廣人稀越好,她說:“聽說西北有異族人,異族人好,不會對漢人的事情問東問西,你到了之後,在那住下來,然後寫一封信,告訴我你的地址。”


    她說了個收信的地址,要賈三務必記住,說到收信人時,猶豫了很久,才說:“就寄給我,白英,白小姐。”


    賈三抖抖索索的:“白小姐,我不識字啊。”


    白英說:“隻是寫個地址,找個會寫字的人代筆就行了。不過……”


    她的臉上露出諱莫如深的笑:“你不能搬家,我這裏的事情都了了之後,會給你寫一封信,也許是三五年後,也許是六七年後,耐心點,一定會等到的。”


    “這封信,你不能找人念,隻能你一個人看,你自己學著認字,認會了再讀,早讀晚讀沒什麽分別。我要說的話,要你做的事,都在信裏。我也不怕你有異心,要是想一家門死絕,盡管試試。”


    又說:“那具屍首,好好安葬,葬在一般人找不到的地方,越偏僻越好。來日,我還用得到。”


    賈三抖的更厲害了。


    他在紡織廠的廢布堆裏找了布,把那具屍首包好,蜷縮著塞進自己的黃包車座,一路拉車回家,雙腿軟的沒有力氣。


    回到家,先藏好屍體,老婆搜他的錢袋子,見沒掙到幾個錢,臉色沉的像陰天,罵他黃湯又灌多了不行正事,他盯著老婆上下開合的嘴,說了句:“咱們得搬家,去大西北。”


    說完了一頭栽倒,像是先前的酒勁又上了頭,怎麽搖怎麽晃都弄不醒,第二天一早,他舊話重提,老婆這才發覺原來他說的不是胡話,登時炸了鍋,一哭二鬧三上吊,碟子碗摔了不下十個,賈三有些後悔。


    就在這個時候,兒子忽然說了句:“阿大,昨天你睡著了,有個長長的東西從你鼻子裏爬出來,我湊上去看,嗖一下鑽到我耳朵裏了,癢的很呢,不過早上起來,又不癢了,也不知我眼花,還是做夢。”


    藤殺!


    賈三先是驚懼後是發怒,揚手把灶頭的鍋蓋都給摔了:“你走不走,不走也行,兒子我帶走,你另找男人改嫁去吧!”


    ……


    一路跋涉,幾度流離,賈三一家終於在囊謙住下。


    他專門跑去一趟大縣城,給白英小姐去了信,但是囊謙不比上海灘,想認字好生艱難,周圍的住民大多連漢話都不會講,好不容易遇到一兩個舞文弄墨的,不是部隊裏的文書就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誰耐煩教他讀書寫字?磕磕巴巴,又要異地討生活,也沒空真的去學字,幾年下來,認識的字還是兩隻手數的過來。


    白英小姐先前說,也許三五年,也許六七年,但事實上,這信比想像的來的晚,信是重金委托一位到西北做生意的行腳商帶來的,唯恐用公家的郵政給寄丟了。


    信封上那兩個字倒是認識的:白英。


    這兩個字,像是把噩夢又帶到了。


    賈三邊認字邊讀信,後來參加掃盲,城裏派來了老師,他多了個心眼兒,每天拿筆依葫蘆畫瓢臨摹幾個字,打亂了順序,去問老師:“先生,這字念啥阿,什麽意思?”


    有一天,信終於全部讀懂了,整個人如被冰水,這才知道,這從天而降莫名奇妙背上的債,自己這輩子,是還不完的。


    白小姐信裏問他,藤殺是不是已經找到令郎了?


    令郎總還要生子的,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這藤殺會一脈相傳,當然,不會永無止境,有一件事,要賈三的後代去做,那一晚算起,七十年起始,八十年大限,最後還做不成的話,藤殺可就要要人命了,不止是人命,還會斷子絕孫,家門死絕。可是,做成了的話,會有回報,什麽金銀財寶,要求盡管提,哪怕是死人回生呢,都不在話下……


    賈三顫巍巍去算,十個指頭伸在眼麵前,才想起不夠數,從那一晚算起嗎?那是1937年,也就是說,有一件事,2007年可以著手去做了,但如果到2017年還沒完成……


    2007,那時候,他老早死了吧,這事,他兒子也輪不上,可能是孫子,也可能還要晚一輩……


    他心跳如鼓,一遍又一遍看信裏吩咐他做的事。


    信裏,提到了杭州近郊一個繅絲養蠶為業的鎮子,提到了鎮上的大戶,還有一個叫秦來福的人。


    ***


    一股寒意從秦放的心頭升起。


    司藤不說話了,她轉過身,長久地凝視著牆麵上白英的畫像。


    秦放的聲音有些發顫:“你提到的那個鎮子……那個鎮子上,有我家的老宅,秦來福……好像是……”


    司藤打斷他:“不是好像,秦來福,就是你太爺的名字。”


    “秦放,是不是該過來磕個頭,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白英和邵琰寬的後代。”


    刹那間,屋子裏死一樣的寂靜。


    打破這寂靜的,是顏福瑞驚訝到近乎口吃的聲音:“什……什……什麽?”


    ☆、第9章


    秦放沒有動,神情僵硬著說了句:“我家裏姓秦。”


    司藤笑笑:“一時間,確實很難接受,你不信也在情理之中,這一部分,是我推測的,你如果覺得不合理,盡可以反駁。”


    顏福瑞很是同情地看了秦放一眼,在他心裏,司藤小姐是比秦放聰明的多了,既然她這樣推測,當然就是有道理,秦放嘛……一定反駁不了。


    說了這麽久,司藤似乎有些累了,她在椅子上坐下來,看一眼雙腿大盤攥著一袋子幹糧的顏福瑞,又看了看一動不動的秦放:“你不累嗎?要不要坐下來?”


    “不累。”


    他語氣不好,司藤倒也沒有生氣,自言自語似的說了句:“千頭萬緒的,也不知道從哪說起……就從,邵琰寬的家業說起吧。你記不記得,當初看到你們家老宅子的照片,我就說,那個地方,我是去過的?”


    秦放沉默著點了點頭。


    “那是1936年,我和邵琰寬重逢已經有一陣子,他很殷勤主動,經常約我外出,當時他的廠子還沒倒閉,我在上海待著有些膩,他就說,他們廠子和不少江浙的小鎮有生意往來,那裏的景色清新自然,鎮上的人敬他是東家,招待極其周到,可以過去踏個青。”


    “當時是不是見過你太爺,我沒有印象。但是聽邵琰寬說,當時整個鎮子都和上海的紡織廠有生意往來,我姑且推測,和你太爺爺秦來福做生意的,就是華美紡織廠。”


    “1937年中,因為經營不善,華美紡織廠倒閉了,邵琰寬家大業大,倒閉了一個廠子不影響他花天酒地,後來上海淪陷,打仗的時候,也顧不上其它,但是到第二年,一係列的後續問題都會爆發出來,首當其中的,應該就是那些小作坊主的賬款問題。換言之,邵琰寬欠了很多債,而依我對他的了解,他大可以仗著廠子已經倒閉,拖欠不還。”


    她看著秦放微笑:“這段時間,在你太爺爺的那本記事裏,第一次出現了白英的名字。”


    ***


    太爺爺的記事本?


    秦放想起來了,是墊櫃角的那本線狀冊子,司藤當時看的極其仔細,還折了還幾張紙頁,第一次提到白英……


    ——接連三月,賬款難結,愁煞,一家老小,等米下鍋。妻弟數度登門求借,左右為難。幸甚白小姐代為說情,始得轉圜。


    當然,秦放記得沒有逐字逐句這麽仔細,他隻是大概記得,太爺爺提到家境窘迫,當時,是白小姐“代為說情”。


    顏福瑞忽然激動了,他噌的舉手,就跟要發言似的,沒得司藤首肯,就嚷嚷開了:“司藤小姐,這個我知道,你讓我去秦放老家打聽事情,我聽過這個白小姐的,你記得不,回來我還跟你匯報了……”


    司藤沒什麽反應,倒是秦放愣了一下:“你讓顏福瑞去過我老家探聽消息?”


    司藤笑了笑:“是啊,不然呢,我把顏福瑞千裏迢迢帶到杭州做什麽?我缺人做事情,難不成還是我喜歡他?”


    顏福瑞悻悻地縮手,司藤小姐真是太直白了,這種話何必直說呢,像他,他也不怎麽喜歡司藤小姐啊,但他表麵上,還不是很禮貌尊敬的樣子?


    司藤看顏福瑞:“當時,那個老太太都說了什麽,你複述給秦放聽聽。”


    顏福瑞複述的認真:“那個老太太說了,殺千刀的上海紡織廠,欠了她家好多錢,說倒閉就倒閉,一個銅板都沒賠。還說姓秦的抱了上海人的大腿,跟紡織廠的代表白小姐不幹不淨,隻跟秦家把賬給結了。要是跟她家也結清賬,她也是有錢人家的小姐,也會去城裏嫁有錢人,不至於讓小畜生搶了……”


    他主動住嘴了,他覺得,司藤小姐和秦放,大概也不會關心那老太太被孫子搶了棺材本兒的事。


    司藤問秦放:“明白了吧?”


    明白了。


    邵琰寬瘦死駱駝比馬大,賬款全清或許有困難,但是賠付個一家兩家還是不成問題的,那時必然是百般求告,就差給邵琰寬磕頭下跪了,這個時候,白英以紡織廠代表的身份出現,從中“代為轉圜”,總之是以錢為媒,解了秦來福燃眉之急,使得他感恩戴德。


    這是白英和秦來福之間聯係的第一步,無比自然,毫不刻意。


    秦放問了一句:“她為什麽選中我們秦家?”


    “賈三是誤打誤撞選中的,所以要以藤殺約束,但某種程度上,白英也就是我自己,我多少了解她的秉性,在選擇之前,必然仔細打聽對方的人品和為人處世,你太爺或許就是因此入了她的眼。不過,選中秦家還是別的誰,都沒什麽太大關係,她選了誰,你也就跟誰姓。”


    秦放咬牙:“這最多隻能說明,白英認識我太爺,或者,我太爺受了她的恩惠,幫她做事。你憑什麽說,我就是白英的後代?”


    “你別急啊,故事還長著呢。”


    司藤停頓了一下:“接下來從哪說呢,還要繞回邵琰寬身上,還記不記得他開餐館的曾孫子,邵慶?”


    當然記得,那個滿口上海話的中年男人,說起邵琰寬時滿臉的憤懣:我那個太爺爺,老挫氣額。


    “你還記得,他是怎麽說白英的嗎?”


    這個,秦放倒是印象深刻。


    他記得邵慶當時說,這個二太太邪門的很,來曆也古怪,跟家裏人誰都不親近,有時會莫名其妙接連幾天不見,每次不見,太爺爺也從來不叫人去找……後來聽說,二太太懷著孕,就快生了,忽然又走的不知道哪裏去了,再也沒回來過。又過了幾個月,丘山找上門來了,讓人把二太太用過的東西全找出來燒了,有她的照片也全部剪了像。


    “白英在上海或者其他地方,不大會認識其他別的什麽人,如果我沒猜錯,她偶爾的‘消失幾天’,跟去見秦來福大有關係。秦來福不是還提過,你的太奶奶生病,幸得白小姐送藥嗎,也就是說,白英和秦家,一直保持了來往。”


    秦放有些恍惚:當然是保持了來往,他們1946年的時候,不是還一起遊西湖嗎?


    果然,司藤接下來就提到這一點了。


    “我之所以說,你是白英和邵琰寬的後代,是因為白英死的那一年,時間點很奇怪。”


    “先是白英懷孕,還沒生的時候忽然離家出走,邵慶的說法是幾個月後丘山道長上門,也就是說,她離開的時間是在1946年下半年,可能是在□□月份。緊接著,1946年冬,她探望了你太爺爺一家,還一起遊了西湖,同一年12月25日聖誕夜,丘山和蒼鴻等人帶著她的屍體出城,因為遇到空難,屍體丟了,也就是說,她在12月25日之前被殺,那麽,她遊湖的時間還要推前,至少是在11月底12月初。”


    “1946年冬的時間點太過密集了,依我推測,她正常產子的時間應該在十月或者十一月,剛剛產下孩子就長途跋涉探望秦來福,還一同遊湖,之後不久丘山就找上門來殺了她,你不覺得有些怪嗎?而且,你太爺爺那張照片,攜子同遊,那孩子,也不像是剛生下來的模樣。”


    慢著慢著,太爺爺照片裏的孩子,那不是他的爺爺嗎?


    司藤無視了秦放欲言又止的激動表情:“我的推測是,那個時候,白英已經得知丘山要來的消息,她也做好了準備。她抓住這個時間差,提前離開邵家,設法早產,提前生下了孩子。她去探望你太爺爺,其實是送交孩子去的,你太爺無子,得子後心情大好,攜妻、子同遊西湖,留影紀念,還寫到了:友白英作陪。”


    秦放聽不下去了:“不是的,白英的孩子一直在自己身邊,你不記得蒼鴻觀主說的嗎,那個時候李正元道長和丘山鎮殺司藤,她身邊有個孩子的!”


    他的反應,似乎早在司藤的意料之中,她看了一眼秦放,繼續說下去。


    “我之所以說秦來福膝下無子,是因為在那個年代,家境尚可的人家,孩子早已是生了好幾個了,但是秦放,你們家一脈,一直單傳。如果你太爺的兒子是白英抱來的,那麽,你太爺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孩子,這跟你太奶奶身體不好有關係,但是我猜測,其中的根結,可能並非身子不好,而在於……白英送的藥。”


    ——內人心悸氣鬱,白英送藥,滬上醫師,的確身懷絕技。


    “白英不通藥石,婦人患病,自有鄉裏大夫操心,用得著她千裏迢迢送藥?而且,什麽藥這麽立竿見影?我猜,奏效的不是藥,是她的妖力元氣助長你太奶奶的精神,因為有了效果,所以自此長服,因為長久服用,所以會習慣性的流產或者不能生育,所以收養一個兒子,百般疼愛非親生的養子才順理成章。”


    “還有一件事,也從側麵證實了我的想法,就是你太爺的記事裏,還提過一條。”


    司藤一字一頓,居然記得一字不差。


    “野狼竄至鎮郊一說,初以為訛,昨夜劉氏失其孫,聽聞門戶大開,爪印赫然,白英提議急囑下人夜閉門戶,加高院牆。”


    “你不覺得奇怪嗎?早不丟晚不丟,在白英來探望的時候丟,我沒有再去打聽,不過,這劉氏丟失的孫子,年紀論起來,應該跟白英的孩子差不多,小一兩個月最好,那就天衣無縫了。丘山近在朝夕,白英當然要設法偷梁換柱,她怎麽會舍得自己的親生兒子去死呢?”


    秦放心頭一震:“你的意思是,丘山連她的孩子都不放過嗎?可是蒼鴻觀主說,那隻是個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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