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更年期婦女,各種神經各種病,周萬東罵罵咧咧起來關窗,窗子合上時,他聽到賈桂芝近乎呆滯般囁嚅著說了四個字。


    白英小姐。


    ***


    司藤很晚才回到旅館,秦放居然還沒睡,正坐在樓梯上等她,一見到她就緊張的站起來,司藤在他開口之前先說話:“完事了,沒什麽,回去睡吧。”


    秦放有些不敢相信,再三跟她確認:“不會再有麻煩了對吧?央波他沒能真的複活沈銀燈是吧?”


    司藤覺得他小心翼翼的緊緊張張有些好笑:“沒什麽事,回去睡吧。”


    秦放長舒一口氣,這一天有驚無險的,總算是安然度過,他轉身回房,剛走了幾步,司藤忽然又叫他:“秦放?”


    秦放應聲回頭,暈黃色的燈影下,司藤扶著樓梯的邊沿站著,表情有些奇怪,帶著安靜和疲倦的餘味。


    很少見到,不,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司藤,不咄咄逼人,不居高臨下,不冷眼諷嘲,平和的像是要和他拉家常,秦放居然覺得不習慣了。


    “家裏,還有些什麽人嗎?”


    真不像是司藤會問的問題,秦放愣了好一會才說:“沒什麽人了。”


    司藤似乎有些不相信,眉頭不經意地皺了一下。


    是沒什麽人了啊,秦放細想想,自己都覺得空落:父母都是在前幾年過世的,親戚們多半在老家,走動的本來就不多,搬到杭州之後逐漸疏遠,到了他這輩,忙東忙西自娛自樂,就更加沒聯係了,父親臨死前還囑咐他:秦家多少有點人丁不旺,就盼著他早些結婚生子,別怕交罰款,能多生就多生幾個,一大家子才熱鬧。


    秦放說:“現在想想,怪對不起我爸的,那時候忘不了陳宛,總覺得不能接受別人了,我爸的病拖了很久,到死我都沒能給他帶個兒媳婦來。有了安蔓的時候,我爸已經過世了。我還專門帶著安蔓去我爸墳上,給我爸燒紙說,下次再來,沒準就是一家三口了,運氣好點,一家四口也有可能。現在……”


    現在?還一家四口呢,又變回一個人了,不,不死不活一口氣吊著,連一個真正的“人”都算不上吧。


    司藤原意是想起個話頭,打聽一下秦放家的遠年舊事,沒想到反變成揭人瘡疤了,於是隨口勸他:“也用不著難過,以後你遇到合適的,照樣可以拖家攜口,給你爸個交代。”


    秦放搖頭:“經過這兩次,再也提不起勁了,覺得不想結婚了,一個人就挺好,反正感情這事呢,我也看透了……”


    話沒說完,後腦勺上挨了司藤一巴掌,親爹啊,他後腦早上被央波砸過一棍子,這一巴掌下去,痛的險些抽搐了。


    秦放痛地直噓氣,司藤鎮定自若說了句:“忘記你腦袋有傷了,應該照著你臉抽的。”


    這說的是人話嗎?秦放真是一肚子氣:“好好說著話,什麽意思啊?還帶動手的啊?”


    “見不得屁大點人,裝深沉,我都沒看透,你看透什麽了?”


    “你這個人,是沒受過什麽挫折,吃喝不愁,事業順利,嫌生活不夠刺激,把感情那點事祭出來反複燒紙上墳,沈銀燈窺探你的記憶,陳宛是你最念念不忘心懷愧疚的人,我想不通,她淹死了,要怪也是遊泳池旁邊的地磚太滑了,你內疚個什麽勁兒啊?”


    秦放沒想到她開門見山直指陳宛,一時有些怔愣,沉默很久才說:“如果那天我送她回家,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了。”


    “如果那天她媽把她關家裏不讓她出來,她也就不會死,歸根結底,這事怪她媽。”


    秦放哭笑不得:“司藤,你講點道理。”


    司藤笑笑:“我挺講道理的。”


    又說:“小時候,丘山對我不好,變著法兒整治我。我那時候就知道,如果沒人保護你,你就得站出來護著自己,我撿丘山愛聽的話說,他指東我絕不向西,誰還天生下賤,隻不過為了少挨一頓打多吃一頓飯。丘山用火燒過我,我就知道我最好不要碰火,看見了火塘盡量躲遠。快死的時候,我先給自己挖好墳,省得曝屍野外,有狗翻我的骨頭吃。所以我沒法同情你的陳宛,喝多了酒,頭暈,就應該找張床好好睡一覺,跑到遊泳池邊上幹什麽?失足落水死了,自己要負九成的責任,誰知道平地一聲雷炸出你這個聖人過來攬全責。”


    秦放下意識想開口分辨,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司藤似乎也沒了繼續對話的興致,轉身就往樓上走。


    秦放目送司藤回房,覺得今晚的對話真是奇怪,怎麽說到陳宛了呢?


    後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耳邊總是反複著司藤的那句話:喝多了酒,頭暈,就應該找張床好好睡一覺,跑到遊泳池邊幹什麽?


    一夜無眠,熬的眼睛裏布滿血絲,第二天一早,居然是顏福瑞過來敲門,門一開就臉色板正地通知他:“司藤小姐讓你收拾東西,說是今天要回杭州。”


    今天要回杭州?昨兒晚上司藤怎麽一句沒提?還有,什麽時候輪到顏福瑞這個外人來通知他了?秦放站在門邊看顏福瑞走遠,上了樓,司藤站在走廊裏,似乎對他交代著什麽。


    心裏怪不是滋味的,有種突然間地位被人取而代之的不適感,就在這個時候,滴滴短音,手機上有短信息進來。


    單誌剛發的:“還在榕榜苗寨?”


    秦放正想編輯回複,驀地心裏一動,退出閱讀,回到上一級頁麵。


    略數了數,這幾天單誌剛發的短信有三四條,有時候是“忙完了嗎,還在榕榜苗寨?”,有時候是“還在苗寨啊,什麽時候回來?”


    老實說,不像單誌剛的風格,一來單誌剛習慣打電話,覺得動舌頭比動手指打字來的方便,二來哪怕兩人是好朋友,單誌剛也很少查崗一樣追問“在哪啊”,第三是,自己離開時,委托他對安蔓的後事多多上心,按說這兩天正是手續、火化和儀式的時候,但是單誌剛發來的短信裏,一條都沒提到安蔓。


    不不不,應該是自己想多了,這些日子受司藤影響,難免杯弓蛇影疑神疑鬼,秦放自嘲地笑笑,順手就撳了單誌剛的電話,反正是要回杭州,跟他說一聲也好。


    ……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應答……”


    秦放的眉頭漸漸皺起來,撳斷電話之後,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另外撥通了公司業務部門經理的電話。


    那頭顯然沒想到是上司的電話,怕不是以為老板突擊查崗,很是一陣手忙腳亂:“哎秦總,我……我在上班路上,今天堵,車子動都不動……單總?哦,單總請假了,好像有點事,好像沒打電話,發短信給幾個部門負責人的,雖然兩位老板都不在,但是我們各項工作都很正常,有流程在,沒什麽大問題……”


    ☆、第6章


    周萬東的生物鍾掐的很準,趕在天亮之前醒過來,帶著賈桂芝離開落腳的那間屋子,寨子裏人多眼雜的,還得找個犄角旮旯的地方先避一避:好在苗寨建在山上,曲裏拐彎的,很容易就能找到偏地頭。


    賈桂芝一路上都恍恍惚惚的,就跟沒睡醒似的,好幾次都是周萬東拽著她走的,好不容易在個破屋後頭停下來,周萬東躁得直拿手扇風,看看時間差不多,掏手機出來給秦放發短信,顛來倒倒來顛的還是那句話:在苗寨嗎?


    昨兒他留意過,榕榜苗寨的確挺偏,估計很少有外人來,隻要秦放還在寨子裏,打聽個一日半日的總會有眉目的。


    短信發出去,長長籲一口氣,又低頭檢視自己胳膊上的傷:以前傷的比這重的都有,拿布條狠狠裹起來,撐個三五天不在話下,對近乎自虐的這一點,他是很有點自豪的,覺得自己吃得苦,下得狠,真漢子。


    布條有些鬆,他一邊胳膊夾住,另一頭牙齒咬住拉緊,一邊拉一邊含糊不清問賈桂芝:“抓到了秦放之後呢?得先回麗縣吧,你男人的屍體還在冰櫃裏凍著,你不趕著處理,指著凍他一輩子嗎?”


    賈桂芝說:“那是白英小姐。”


    什麽雞同鴨講的,那不明明是趙江龍嗎,怎麽還後綴了一個小姐?周萬東狐疑地看賈桂芝,這才發現她是在自言自語,眼神飄飄的,跟昨晚上站在窗前時一個模樣。


    這是還沒睡醒?周萬東拿手在賈桂芝眼前晃了晃。


    賈桂芝就像沒看見一樣,嘴唇微微翕動著:“後來我又開窗看了,沒有人,我一定是在做夢。”


    “白英小姐跟畫上長的一模一樣,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樣,都是旗袍。哦,不對,天冷,旗袍外麵加了件大衣。”


    “白英小姐一定是嫌我太慢了,她等的不耐煩了……”


    話還沒完,周萬東手裏的手機忽然響起來,特嗨的重金屬音樂,賈桂芝渾身一震,登時就清醒過來。


    來電顯上,“秦放”兩個字赫然在目,周萬東不耐煩地把手機翻過了麵去,罵了句:“打個屁啊。”


    又過了幾分鍾,秦放的短信回過來了。


    “嗯,這兩天頭疼,睡覺呢。不說了。”


    周萬東的嘴角現出得意的笑來:不著急,你睡吧,慢慢兒睡,這苗寨就這麽大點地方,睡醒了,老子也就找到你了。


    ***


    從顏福瑞通知秦放收拾行李到開車離開,前後不過一個半小時。


    司藤照例坐後座,顏福瑞坐副駕,顏福瑞上車的時候,秦放一連看了他好幾眼,又回頭看司藤,那意思是:他怎麽也跟我們一起啊?


    沒道理啊,瓦房的事不是已經結了嗎?你顏福瑞不回青城,反而跟著一起去杭州,不覺得說不過去嗎?


    司藤沒有跟他解釋的意思:“愣著幹嘛,開車啊。”


    山路寂寂,一路無話,中午停車吃飯時,秦放又給單誌剛的手機打了個電話,那頭照例地不接,掛了電話之後,秦放編輯了條短信發過去:“你手機是不是又跟上次似的接不了電話了?哥們,咱不缺那點錢,趕緊換台新的唄。”


    十幾分鍾之後收到的回信,寥寥幾個字:“嗯,先湊合用唄。”


    六個字,秦放盯著看了足有一分鍾,然後罵了句我擦,顏福瑞正低頭在他對麵大口扒飯,聞言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再然後,吃飯的動作都文雅了許多。


    秦放馬上給業務部門的負責人打電話:“你,現在,馬上,帶兩個同事去單總家,對,讓物業給鑰匙,就說單總都幾天沒上班了你們擔心出事,有什麽情況馬上通知我……”


    又想到有人現在還一直假冒單誌剛套聽他的消息,秦放後背隱隱有些發涼,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低調一點,先別聲張,哪怕要報警,也先問過我。”


    他隱隱覺得,這事可能跟之前安蔓的死有關,誌剛當時恰好就在現場,而殺人凶嫌也一直遲遲沒有落網,難道說……


    秦放不敢想下去了,暗自祈禱單誌剛可別真的出事才好。


    ***


    機場候機時,消息終於來了,據說是入室搶劫,屋裏被翻的亂七八糟,人被捆著鎖在洗手間裏好幾天,沒吃沒喝的,被找到的時候已經昏迷,現在送到醫院去了,依著秦放的吩咐,暫時沒有報警,物業保安那邊怕事情聲張出去引起住戶對安全保障的質疑,也沒有胡亂嚷嚷。


    也就是說,尚未打草驚蛇,表麵上看,依然風平浪靜。


    秦放覺得,警方介入還是必要的,隻是事情比較複雜,電話裏說不清楚,還是自己當麵跟警察敘述比較妥當——他吩咐業務部門的負責人盡量不要去動單誌剛家的犯罪現場,以免妨礙後續警方的調查取證,對方的反應怪怪的,吞吞吐吐了一陣子之後,說:“秦總,我覺得吧,如果要報警,也可能會有麻煩。”


    “單總家有些東西,我們也說不清楚,就跟邪教那種似的……秦總,這是單總私事,我們做下屬的就當沒看到,也不會亂說,你還是……自己去單總家看一看吧。”


    秦放心裏咯噔一聲。


    誌剛家裏他去過不止一次,從來沒見過什麽異常的東西啊,怎麽還跟邪教扯上關係了?


    ***


    終於登機,顏福瑞舉著機票費力地比對座位號,然後被空姐客氣地引向後排的時候,心事重重的秦放才想起來:辦手續換票的時候,對方說過沒有三人連號,有一個人要落單安排在最後,自己當時想都沒想,就把顏福瑞的身份證剔出去了。


    司藤的位置靠窗,她有些疲倦,入座之後就閉著眼睛小睡,不知道為什麽,秦放總覺得,兩人之間已經隔了些什麽。


    昨晚司藤去黑背山,一定發生了一些事情,這事情跟她忽然一反常態地啟用顏福瑞有直接關係,但是到底是什麽是呢?她不說,自己也無從知曉。


    飛機帶著引擎的轟鳴聲衝上天際,機艙裏安靜的近乎單調,秦放漸漸困乏,上下眼皮一直打架,迷迷糊糊間,聽到司藤說了句:“秦放,挺冷的,拿條毯子。”


    秦放頓時就清醒了,轉頭看司藤,她好像又出現了跟那一晚相同的症狀,眉頭緊蹙,嘴唇有些發白,秦放有些擔心,招手示意空乘取條毛毯過來,空乘彬彬有禮地過來道歉:“不好意思啊先生,飛機上毛毯有限,已經被先要的乘客領完了。”


    領完就領完吧,總不能要人家生造一條,秦放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司藤蓋上。


    外套上,帶了他的溫度和味道,自然跟毛毯是不一樣的,司藤第一時間就察覺了,她眼睫顫了顫,沒有睜眼,隻是疲倦地說了句:“融了沈銀燈的妖力之後,應該再休息兩天的。昨天晚上施用妖力,又有些不舒服了,到了杭州之後,要緊找個地方靜養兩天。”


    “不住我家嗎?”


    司藤沒有回答,秦放多少猜到她心思:“你不想住我那也行,西湖邊不少山上,都有私家開的客棧,裝修的都很精致,依山帶水,環境也清幽,可以給你包個院子,也不貴,你想歇多久都行。”


    說完了,屏息聽她回答,好久沒聲息,還以為她睡著了,誰知道她又開口了。


    “剛剛在機場,看到那些時裝的店麵和廣告,覺得你們現在的衣服和穿戴也很好看的,回頭再看自己,旗袍、大衣,似乎真的很老式了,也很少有人這麽穿了,忽然就覺得格格不入的。”


    格格不入嗎?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已經很快接受了七十七年後的生活和審美呢?或者是……


    秦放想起很久之前聽過的一個說法:很多時候,人的改變和對過去的決然摒棄,是從發型和穿著開始的。


    那個喜歡穿最好的絲綢裁剪而成的旗袍,長發永遠綰成鬆散發髻的司藤,說話時不時會帶出咬文嚼字調調的司藤,給她罩個框框似乎就能凝成一副舊時油畫的司藤,忽然對他說:“你們的衣服和穿戴也挺好看的,旗袍、大衣,似乎真的很老式了。”


    秦放覺得這其實是好事,畢竟,她的那個時代,是再也回不來了,你當然可以在身上穿一件旗袍,但是你永遠穿不出那個有著獨特風土明月的民國。


    秦放說:“我也覺得,你如果穿我們現代的衣服,會很好看的。到了杭州之後,我帶你去購物中心逛逛,你應該會喜歡那種收腰的風衣,高跟的皮靴,還有墨鏡。”


    司藤閉著眼睛笑起來:“秦放,你很有錢嗎?”


    “我有沒有跟你講過,我那次到上海,重新遇到邵琰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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