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藤連搖椅的頻率都沒變:“有話就在那說唄。”


    有話就在那說唄,這意思,連樓都不讓蒼鴻觀主上的。


    高高在上,居高臨下,今時今日,她確實有這個資本叫蒼鴻觀主難堪。


    蒼鴻觀主猶豫再三,口氣和緩地近乎迎合:“今日的事是對不住司藤小姐,沈……赤傘這妖怪太過奸猾,把我們騙的團團轉……也怪我們自己沒有帶眼識人,還請司藤小姐大人大量,不要往心裏去。說起來,這事總算也告一段落……”


    司藤咯咯笑起來,她起身走到欄杆邊,兩手懶懶一撐,姿態極好看的:“蒼鴻觀主上過小學嗎?寫過作文沒有?老師怎麽評的?”


    蒼鴻觀主莫名奇妙,他從小就進的道觀,師父教認字,也教念經,沒教過寫作文。


    司藤說:“我是沒正經念過書,也知道要中心明確,直切主題。老觀主囉哩囉嗦這麽多,又是道歉,又是罵赤傘狡猾,又是讓我大人大量,說到底,不就是為了藤殺嗎?也罷,為免老觀主牽腸掛肚,我也就給個明白話,這藤殺,我不會解的。”


    人人都以為她那句“我也就給個明白話”之後,是皆大歡喜,畢竟她自己大事得成,應該心情舒暢不是嗎?哪知道換來這晴空霹靂般一句。


    起初的驚愕死寂過後,馬丘陽道長第一個氣急敗壞:“憑什麽?”


    司藤奇道:“憑什麽?馬道長長的像丸子,這腦子裏裝的也是豬肉嗎?按照沈銀燈的安排,昨兒個這一院子的大小道士,不是都應該去喂蘑菇了嗎?現在還能好端端站在這裏,該謝謝誰啊?”


    “我無意之中救了一群要殺我的人,心裏已經很不舒服,還敢跟我提藤殺,我一個妖怪,不想做那麽多好事,我怕萬一立地成佛,生活不適應。”


    蒼鴻觀主尷尬之至,人要臉樹要皮的,他怎麽會不知道這趟過來是自討其辱?隻是與生死相比,麵子也就不那麽重要,幻想著,或許能靦著臉過來爭取一下……


    果然剛開口就被打臉了,她說,這藤殺,我是不會解的。


    一時間人人陷入僵局,也不知過了多久,丁大成梗著脖子來了一句:“走吧,不嫌丟人啊。”


    北方人,脾氣果然是直且急,他帶了個頭,其他人無可奈何的,也都遲疑地開始挪動步子:一來確實是己方理虧,大家都不是沒臉沒皮的人,二來又能把司藤怎麽樣呢?


    隻有蒼鴻觀主站著沒動,大家走到門口,回頭過來看他,他身子顫抖了兩下,忽然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司藤不動聲色的:“我歲數不算小,加起來百十歲有的,受晚輩這一跪,當的起。”


    蒼鴻觀主嘴唇哆嗦著,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哽咽,說:“司藤小姐要是心裏不痛快,一定要找人出氣,就把我這個老頭子收走吧。我活到七十多了,活不活都不重要。可是我這些道友,司藤小姐就高抬貴手吧,他們是被我召集著趟進渾水裏的,潘道長都已經死在山上了,剩下這些人,丁師傅隻是個出租車司機,家裏有老婆孩子,我那個小徒孫王乾坤,他是什麽都沒做……”


    說到後來,聲音發顫說不下去,僵了一會之後,蹬蹬蹬開始磕頭,每一下都重,忘記了磕到第幾下時,忽然像被扼住了一般姿勢怪異地磕不下去,秦放先還奇怪,下一秒忽然反應過來:是司藤做的。


    她不需要現藤身或者用藤條了,她從沈銀燈那裏奪來的妖力起作用了。


    司藤說:“妖怪沒有人心,老觀主聲淚俱下的這套,可以收起來。藤殺我絕不可能會解,但是老觀主如果配合,諸位有生之年,我可以讓它不發作。”


    蒼鴻觀主沒聽懂,半張著嘴看司藤,白金教授反應的最快,聲音近乎激動:“這就像艾滋病一樣,在人體的潛伏期一般是10年,10年之內,患者跟普通人毫無差別,除非病發才會不治。司藤小姐可以控製藤殺,如果她在你們有生之年都不會讓藤殺發作,那麽……”


    如果有生之年藤殺都不會發作,在體內潛伏一輩子,與性命又有什麽幹礙呢。


    蒼鴻觀主激動地聲音都抖了:“司藤小姐要我怎麽配合?”


    司藤看了他很久,說了句:“你上來。”


    ***


    司藤問了蒼鴻觀主一個問題。


    1946年丘山道長、李正元道長和黃玉在上海鎮殺司藤之後,屍骨埋在哪了?


    屍骨埋在哪了?


    蒼鴻觀主記得,司藤死後,丘山道長神色冷峻,說是為免有變,這妖怪的屍身是一定要燒掉的。


    點火時,特意在屍身上淋了火油,刷的一下,焰頭竄起老高,丘山道長往火裏一張張地扔符咒,說:“三十多年前一念之差,鑄成大錯,今日總算是了結了。”


    蒼鴻觀主那時還小,被李正元道長趕在邊上,字字聽的清楚,卻字字聽不懂,他隻記得,火滅的時候,丘山道長的一張臉,像死人一樣難看。


    所有助燃的木頭都燒成了灰,風一吹飄飄灑灑,像絕望中降下的大雪,除了那具燒的焦黑的屍骨。


    骨頭根根支棱,肋骨森森分明,眼洞似乎深不見底,牙床排列的弧度像譏誚的大笑,似乎下一刻就會開口說話。


    ——“我會回來的。”


    蒼鴻觀主張著嘴巴看,師父李正元道長衝上來捂住他的眼睛,眼前黑下來的瞬間,他聽見丘山說:“不行,這屍骨我要帶回青城,做法鎮壓,還有她的原身藤根,也要一起挖出來,以防來日有變。”


    那時已經是1946年的最後一個月,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數,帶著司藤屍骨離開上海的那一天,天仇地慘,大霧彌漫,可見度隻有二三十米,再遠一些的人影憧憧,都像是遊蕩的鬼影。


    他們個個走的心事重重,天漸漸黑了,周圍有低矮的房屋,又忽然開始下雨,瓢潑一般,蒼鴻觀主頂著油紙布咬著饅頭坐在板車車尾,他記得當時好像是被噎住,嘶啞著嗓子朝師父李正元道長要水喝,李正元取下腰間的水袋,正俯身給他倒,半空中一聲巨響,一個巨大的赤紅火球劃破霧靄。


    再然後眼前亮的嚇人,整個地麵都在震顫,響聲當場就震昏了黃玉,巨大的熱力迫麵而來,車子被氣浪掀翻,蒼鴻觀主哭嚎著在地上滾出很遠,緊接著黑煙滾滾,嗆的他幾乎不曾死掉。


    清醒過來的時候,四圍腳步雜遝人聲鼎沸,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嚎叫,血腥氣和油氣撲麵而來,大雨如注中,不遠處無數的火苗時起時弱,蒼鴻觀主尖叫著在地上爬躲,直到被黃玉抱了起來。


    一直到很久之後,蒼鴻觀主年屆而立,多方求索,才終於知道當日發生了什麽。


    那一天,是1946年12月25日,聖誕夜,當日的上海濃霧彌漫,黃昏時分開始下雨,漸轉瓢潑,晚上八點左右,從重慶來上海的三架飛機在濃霧大雨中同時失事,一架隸屬中央航空公司,另外兩架隸屬中國航空公司,共計81人遇難,幸免者13人,這三起空難創了當時國民航空史的記錄,被稱為轟動中外的“上海黑色聖誕之夜”空難。


    在當時的一片天愁地慘混亂驚惶之中,難免有人趁火打劫順手牽羊,丘山道長一行人聚齊之後,慶幸無人受傷的同時,才發現攜帶的大部分行李,連同裝了司藤屍骨的那口木箱子,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


    蒼鴻觀主講完之後,司藤很久都沒有再說話,這異樣的沉默一直僵持著,直到突然間,客棧的大鍾敲響。


    當……當……當……


    十二點了。


    ☆、第2章


    回去的路上,其他人還好,獨馬丘陽道長忐忑之至,跟前跟後地追問蒼鴻觀主:“真的不發作嗎?真的有生之年都不發作嗎?這司藤的話能信嗎?”


    這種人怎麽還能混到道觀的掌教呢?丁大成對他真是說不出的討厭:“不能信又能怎麽樣,就算司藤出爾反爾,你還能跟她拚命不成?”


    原本就焦頭爛額,自己人還到處添亂,蒼鴻觀主真是一個腦袋兩個大,白金教授想了想說:“我覺得還是可信的,不過司藤小姐不解藤殺,也有防著你們的意思,所謂的你不動,她不動,你一旦有異動,就是性命攸關。”


    同行以來,齊雲山的劉鶴翔基本上就不講話,這個時候也點頭附和:“說到底,隻要咱們以後不跟她過不去,她也不大會來找我們的麻煩。”


    說話間就到了旅館門口,蒼鴻觀主伸手想去摁門鈴,無意間抬頭,忽然看到隔壁沈銀燈家二樓房燈大亮窗簾大開,央波就在窗口杵著,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麵目之上都是燈的陰影。


    蒼鴻觀主頭皮發麻,涼氣瞬間就彌漫了整個胸腔。


    出事之後,他先是苦惱該怎麽去跟潘祈年的家人解釋,繼而發愁眾人所中的藤殺沒個說法,居然把沈銀燈這茬忘的幹幹淨淨了:不錯,他們現在知道了沈銀燈是赤傘,是妖怪,非男非女,死不足惜,但是央波不知道啊。


    他額頭漸漸滲汗,低聲問道:“咱們要怎麽給他解釋啊?”


    馬丘陽道長先前被丁大成搶白,心裏老早憋了氣,聞言說不出的怪裏怪氣:“這要怎麽解釋?難不成去跟他說,他老婆是個不男不女的妖怪,被另一個女妖怪給殺了?”


    張少華真人歎氣:“大家得合計個說法,畢竟沈小姐是跟我們一起走的,現在回不來,任誰都會疑心到我們身上,萬一這個央波報警,大家夥都麻煩。”


    這話沒錯,真追究起來,每個人都有幹係的,大家心下都有些惴惴,再抬頭去看,這邊都說了這麽久話了,那頭的央波還是那麽站著,丁大成下意識就罵了句髒話,又擼袖子給白金看:“這小子是有病啊還是被釘住了啊,瘮的老子,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怪異歸怪異,總不能老擱門口站著,蒼鴻觀主硬著頭皮摁了門鈴,店主開門時老大不高興的,一直叨叨他們回來的太晚了,蒼鴻觀主他們就在店主的叨叨聲中上了二樓,拿鑰匙開門時,忍不住又往央波那頭看了一眼,觸目所及,驚的險些丟了手裏的鑰匙。


    央波的臉已經轉向他們這邊了,眼睛在黑暗中亮的嚇人,見蒼鴻觀主看他,回應似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蒼鴻觀主一顆心咚咚跳的厲害,隻好尷尬地也笑:“還沒睡啊?”


    苗寨的吊腳樓之間距離都很近,二樓和二樓高度平齊,打招呼遞東西極方便的,央波說:“沒呢。”


    他神情愉悅,似乎很有繼續聊的雅興,蒼鴻觀主是實在無話可說,僵了半天之後,憋出一句:“沈小姐……還好啊?”


    他心下三分奇怪,問這話時存了幾分試探的意思:三更半夜,年輕的妻子還未歸來,央波不應該是神情焦急地詢問嗎,怎麽會有興致跟他閑扯呢?


    央波說:“你問我們阿銀啊,她好著呢。”


    蒼鴻觀主糊塗了。


    什麽叫“好著呢”?這“好著呢”到底從何說起啊?


    ***


    秦放輾轉反側的,實在睡不著,躺在床上聽了一會,外頭搖椅咯吱咯吱的聲音好像永遠也不會止歇似的,他歎了口氣,披上衣服出去,順手拖了張椅子,就在司藤邊上坐下來。


    司藤聽見聲音了,原本懶得理他,但一個大活人杵身邊的,總不能真當他是空氣,末了還是問了句:“有話說啊?”


    秦放猶豫了一下:“沒什麽話。”


    司藤冷笑:“沒什麽話?你那表情,都恨不得給沈銀燈披麻戴孝了。今天在洞裏,我對沈銀燈動手,你喊我做什麽?你覺得她不該死是嗎?”


    洞裏?秦放想起來了,那時候,他確實想阻止她,但隻喊出了她的名字,其它的話還沒出口就咽下去了,原來司藤覺得,他是在同情沈銀燈嗎?


    秦放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想了很久才說:“沈銀燈說你同類相食,罵你下流的時候,你的表現很奇怪,隻是笑笑,什麽都不分辨,我就想著,你從小就被丘山控製,丘山沒有教過你是非善惡,你是不懂,你如果懂了,是不會那麽做的,你後來被同類排擠憎恨,自己也一定痛苦掙紮過。但是這一次複活,你又迫切需要得到妖力,不得已之下,必須再次去做不想做的事……我不想讓你做為難的事,又覺得好像隻能這麽做……我也說不清楚,你明白就行了。”


    司藤聽了之後,很久都沒說話,再後來,她做了個奇怪的舉動,她伸出手,在秦放的頭上拍了一下,說:“秦放啊,真像個體貼人的小孩子。”


    秦放苦笑,她是因為今天叫蒼鴻觀主晚輩叫上癮了嗎,居然叫他小孩子。


    司藤的神情有些恍惚,咿咿呀呀的搖椅聲忽然就像她的人一樣沉默下來,過了會她說:“有點冷,秦放,拿條毯子出來。”


    秦放依言去屋裏取了毯子幫她蓋上:“從前不是不怕冷的嗎?”


    司藤有些疲倦:“到底不是同種同族,沈銀燈的妖力跟我不太合,我得花一兩天去適應。”


    說到沈銀燈,秦放忽然想起什麽:“今天在洞裏,她說過用道長的血去滋養她的子孫,後來潘祈年摔死了……那些毒蠅傘個個異形巨大,會不會真的浸了潘祈年的血之後精變?”


    司藤失笑:“你以為人的血是化肥嗎?澆下去了蘑菇就能成精了?那個洞我是要封掉的,屍身和毒蠅傘也要焚燒,等我歇過這兩天之後。”


    秦放有些擔心:“不怕夜長夢多嗎?”


    “你都說了是夢了,我不讓它成真,它就永遠隻能是夢。剛才說到哪了?”


    剛才?哦對,話題是跳開了,說到哪來著?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司藤自己想起來了:“哦,說到丘山了。”


    ***


    又是丘山,她的前一世,永遠也繞不開這個如蟻附膻的名字。


    秦放說的是沒錯的,丘山從來也沒教過她什麽,物種趨吉避凶的本性使然,讓她覺得,丘山就是天,隻要曲意討好順從,她的天就是晴的。


    然後,意識是如何漸漸蘇醒的?


    是有人狼奔豕突哭逃著叫她“妖怪”,是有些偶然趟進渾水來的小道士叫她“孽畜”,是同類臨死前掙紮著咒罵她“豬狗不如,沆瀣下流”?


    事後想想,世事何其諷刺,小孩子讀書,啟蒙讀物是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她不是,她被四麵八方咒罵痛恨,罵到暈頭轉向時自己也開始問自己:我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於是開始留心,在街頭巷尾聽人講鬼怪故事,有意無意向人打聽道士和妖怪是不是天生對立,也會故作天真去問:“會有道士養個妖怪嗎?”


    對方哈哈大笑:“道士怎麽會養妖怪,假的吧!”


    有時候想想,如果邵琰寬不教她讀書認字明理,她永遠是個唯命是從不分青紅皂白的孽畜妖怪,也許就沒後來的那麽多掙紮。


    一路向東逃亡,心中的結解不開,像所有陷於困頓的人一樣,寄希望於訪道、求佛、甚至那些從西方來傳教的神父,但他們總說一些玄妙的句子,要她自己悟。


    什麽萬法由緣生,隨緣即是福,要她逆來順受嗎?這麽說,丘山做的都是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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