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說過,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就算始終知道會有分道揚鑣的那一天,此時、此地、此刻,也未免太突然了。


    秦放想了很久:“當初,不是有五件事要做嗎?明天即便上黑背山,事成了也隻是第四件。”


    司藤覺得秦放挺煩的:“五件事不假,可是,我有說過做每一件都需要你陪著嗎?事實上,事成與否,也隻在明日。”


    明白了,五件事,一二三四五,排列並不是由易到難,一錘定乾坤的,是第四件。


    司藤真是好穩,不動聲色的,就把事情做到了這一步,可笑他自己,還覺得是剛剛開始,長路漫漫。


    見他還是站著不動,司藤又是好笑又是納悶,問他:“你跟著我還跟上癮了是嗎?讓你走你還舍不得走了,你是得了那個什麽死的哥的病嗎?”


    斯得哥爾摩綜合症,全名她說不上來,也懶得記,當初隻是看新聞的時候偶爾看到,好像是人質被綁架的時間長了,反而對綁匪產生了依賴心理,反過來幫綁匪做事。司藤是有點不明白,為什麽現代人講病,總要起一些拗口的名字,抖就是抖,非得叫帕金森,還有這個什麽死的哥的,不就是有病嗎,不是有病能想跟著她嗎,她是妖怪。


    當初在邵琰寬麵前現形,是個什麽情形來著……


    ***


    那天晚上,去見邵琰寬之前,她特意換了新衣服,手指蘸著胭脂抹勻了,兩頰輕敷,像晨曦初起,雲天上飛出的第一抹煙霞。


    往常見麵,邵琰寬會給她講話本故事,她什麽都不懂,聽什麽都新鮮,二十四孝的故事也能聽的津津有味,也會問他:臥冰求鯉孝順是孝順,可是這樣不怕生病嗎?把自己給病死了,母親再沒人照顧,到頭來,豈不是大大的不孝?


    邵琰寬還誇她:老夫子寫出來的東西,看是要看,可不能唯唯諾諾都照著做,那就是生生把自己讀成了個傻子。


    她心裏歡喜的什麽似的。


    可是那天晚上,邵琰寬臉色有些不對,慌慌的似乎有心事,她關切的問:“你怎麽了?”


    邵琰寬顧左右而言它,慌慌地給她倒水,傾出的茶流一抖一抖的,一直讓她:“喝水,喝水。”


    事後想起來,自己都納悶,是豬油蒙了心還是死心塌地信了邵琰寬,這麽明顯的慌亂和破綻,她居然沒看出來,仰頭喝下兌了觀音水的茶,還對著邵琰寬噓寒問暖:“你手怎麽這麽涼,拿東西都不穩,生病了嗎?”


    緊接著,觀音水的毒就發作了。


    她描述不出那種感覺,像是身體裏起了無數的小漩渦,把四肢百骸的妖力都往看不見的黑處吸,頭暈,腳軟,呼吸急促,臉色難看,容顏枯槁,她不想在邵琰寬麵前露出狼狽的樣子,虛弱地抬頭跟他說:“我有點事,想先回去……”


    話沒說完,她看到邵琰寬抖抖縮縮地站著,手裏頭捏著一張現形咒的朱砂符紙。


    兜頭一個霹靂,什麽都明白了,居然不恨他,隻是恨小人背後作弄,流著淚往後退縮,到最後是在爬了,求他:“別貼,別貼。”


    邵琰寬說:“司藤,你別怕,清者自清,我娘非說你是妖怪,我是不信的,我貼給她看,你怎麽會是妖怪呢,我們講自然科學,這世上怎麽會有妖怪。”


    符紙被按到額頭上的那一刻,她居然還有幻想:妖怪又能怎麽樣呢,邵琰寬一直跟她講信義、為人要正、心為立身之本,她的心是真的,情也是真的,他會懂的……


    她開始現形,由四肢開始,無數扭曲藤枝,邵琰寬一聲慘叫,手腳並用往外爬,她想伸手牽他,藤條顫巍巍曳上他衣襟,邵琰寬如見洪水猛獸,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再然後,丘山道長破門而入,像是電視電影裏的救世英雄。


    ……


    事情的最後,她幡然悔悟跪地求饒,那時她已經懂了好多,譬如“伸手不打笑臉人”,譬如“小不忍則亂大謀”,她在丘山麵前刻意自我輕賤,他終於收了立時鎮殺她的心,還給了她一句箴言。


    “司藤,你得記住,再披了張多麽好看的人皮,你始終是妖。”


    ***


    也許妖怪就是這樣的,覺得事情差不多了,沒什麽用了,就趕你走了,不像人,顧著幾分情麵,還會虛情假意的客套,心口不一地挽留。


    走就走吧,也沒什麽理由要一定跟著她,秦放把行李拎過去給她,司藤示意他放下:“你在苗寨等到明天晚上。我事情順利的話,以後你身體上不會有什麽反應。如果我死了,你是仰仗我一口氣活著的,也別太多抱怨,都是命數。”


    都是命數,他也不該有什麽抱怨,他的命數早該終結在囊謙的,現在的日子,都是老天額外給的。


    秦放沉默了一下:“明天,是不是特別……重要,反正我要在這等,有我幫的上的地方嗎?”


    “沒有。”


    說完了,她打開行李箱翻檢裏頭的衣服,又跟他確認:“這些日子,好像花了你不少錢,不過我也沒虐待你,大家算是兩清,好聚好散。”


    秦放不想說什麽,她說兩清就兩清吧,她就是讓他再貼個十萬八萬,他還能跟她爭不成?


    他把沈銀燈留下的那顆藥丸遞給她:“沈小姐說,讓我想個辦法,在你進洞之前,讓你吃了這個,你認識這個嗎?”


    認得,蠟丸裹著的觀音水,司藤接過來,下意識對著天花板上的燈去看:借著燈光,可以隱約看到裏頭黏滯的晃動……


    “還有件事,我不知道我做的對不對。你受傷以後,我曾經進過洞,看到你留下的血跡。我想你暗中進洞,總是不想被沈銀燈她們發覺的,我就幫你把痕跡給清理掩蓋了。可是你做事,總有出人意料的地方,所以我想,還是告訴你一聲的好……”


    說完了,忽然發現氣氛有點詭異,司藤轉頭看他,目光有些奇怪,秦放讓她看得毛骨悚然,囁嚅了半天,很不安地問她:“我是不是……自作聰明,反而壞事了?”


    司藤看了他一會,再然後,忽然右手輕輕一彈,把那顆藥丸子彈到高處,臉朝上一仰,嘴巴一張,不偏不倚的把藥丸吞住,用力咽了下去。


    這是……幾個意思啊?秦放覺得自己眼珠子沒掉下來真是挺不容易的。


    她咽地有些不舒服,伸手示意要水,秦放擰了桌上的礦泉水給她,她仰頭喝了好幾口送藥,又說他:“是有些太自說自話了,有點麻煩,不過好在我都解決了。”


    秦放沮喪極了,一心以為是幫到她了,原來又弄巧成拙了,也不知道司藤的腦子是怎麽轉的,這輩子他是沒指望趕上她的智商了。


    司藤又說:“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不要自作聰明,先讓我知道。”


    秦放隨口應了一聲,又看她低頭翻檢衣服,看她拎著換洗衣服去洗手間,總覺得有些不對的。


    洗手間的門關上的一刹那,他想起來了。


    不是讓他明天就走嗎?還有……下次?


    ☆、第7章


    單誌剛害怕極了。


    細想起來,事情發生之前,還是有一些端倪的,比如總接到沒人說話的電話,比如有幾次走在路上,總覺得似乎有眼睛在暗處看著他,對方敲門的時候,他還從貓眼裏看過,那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臉絡腮胡子,穿著睡衣打著嗬欠,罵說:“自己馬桶漏水不知道啊,我們樓下天花板都濕了!”


    他忘記了這是自己當初蒙混趙江龍的伎倆,趕緊過去開門,陪著笑臉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塊浸著藥水的毛巾就這樣捂了上來……


    醒過來時,眼睛被黑布罩著,嘴巴被寬膠帶封著,雙手雙腳翻轉著被綁到背後,像個龜背朝地的王八,臉偶爾觸到地,涼涼的是瓷磚,掙紮著挪動身子碰了下周圍,大致確定沒有被帶走:是在自己家的洗手間。


    心跳的厲害,後背上都開始出冷汗了:這是入室搶劫?綁架勒索?他在新聞裏看過,有些作案分子心狠手辣,洗劫了錢財還不夠,會殺人的……


    六神無主,心亂如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個男的進來,很不客氣地一把撕開他嘴上膠帶,刀刃抵著他咽喉,問:“電腦開機密碼多少?”


    電腦開機密碼?問銀行卡密碼或者網銀密碼不是應該更合理些嗎?他聲音顫抖著說了密碼,對方喉嚨裏嗬了兩聲,又把他嘴給封上了。


    既然問開機密碼,會不會是商業上的競爭對手,過來竊取公司機密?可他的公司規模還不大,遠遠談不上行業巨擘,至於的嗎?


    他費力地挪動身子,想聽外頭的動靜,但是音響的聲音開的太大了,嗨的翻天,他似乎都能看到肥墩墩的鳥叔歇斯底裏地上躥下跳,然後頭發那麽一甩:


    “歐巴……剛男……style……”


    ***


    音響吵的很,賈桂芝卻似乎渾然不覺,她一直看手裏的手機,裏頭有一條短信。


    ——“在黔東南,榕榜苗寨,聽說過嗎?”


    發送人是秦放。


    不遠處,周萬東坐在單誌剛的電腦桌前,身子隨著音樂肆意扭動,他上身穿單誌剛的阿瑪尼西服,□穿一條夏威夷風情的大花點沙灘褲,左手腕上套了兩塊表,右手腕是十八菩提子的手串,兩條腿架在電腦桌上,一隻腳上是保健拖鞋,一隻腳上是鋥亮皮鞋……


    周萬東的確是個不管不顧的土匪流氓,確認單誌剛的地盤由他掌管之後就很有點鳩占鵲巢的意思,櫥櫃一拉開,翻的亂七八糟,各色衣服一件件往身上套,也不管搭配不搭配,脫下了又抹布一樣扔在腳底,說:“有錢人怎麽了,削尖腦袋掙來的錢,最後還不是爺來花……”


    又打開冰箱,翻騰著找東西吃,開了筒薯片嘎嘎嘎地吃,吃了一半又扔沙發上,裏頭的片渣倒出來,浸的高檔沙發布上全是油漬,反正不是自己家,可著勁地造,不心疼。


    在賈桂芝麵前還算克製著規矩,但也沒有了最初的過分小心忌憚,他有句口頭禪,常掛嘴邊的。


    ——天大的事不就削個腦袋嗎?爺的腦袋,一直掛褲腰帶的。


    是啊,管你妖魔鬼怪,天大的事不就削個腦袋嗎?


    賈桂芝問他:“搜到了嗎?”


    “搜到了。”周萬東鼠標正移在一個性感女郎遊戲上,聞言懶洋洋移開了,“不是旅遊景點,地圖上也沒特別標,不過不少遊客去過了,還有寫了遊記的……有手繪地圖,這邊過去,至少……也得兩天吧。”


    又拿嘴示意了一下洗手間的方向:“拿上他手機,和那頭保持聯係,拖秦放兩天不成問題啊。別讓這個姓單的吭聲就是了。”


    說到“吭聲”兩個字時,做了個“哢嚓”的手勢。


    賈桂芝臉色很難看:“不要亂造殺孽。”


    周萬東對她的婦人之仁很是嗤之以鼻:“你的佛都不保佑你了,不是說不信了嗎?佛像法器都丟了,還把不要亂造殺孽放在嘴邊……說起來,我挺想不通的,你要是恨趙江龍在外頭包小三兒,那安蔓可是已經死了,你找秦放的麻煩不是不行,總有點……不地道吧?”


    賈桂芝冷冷瞥了他一眼:“收拾收拾,該趕路了。”


    放著這麽個舒服的窩兒這麽快就走,周萬東還真有點舍不得,見賈桂芝沒有再催,他也樂得把翻騰地像狗窩一樣地屋子再掃蕩一邊,偶爾也自說自話:


    ——“呦,看這照片,在別墅裏照的,這別墅也是他家的吧,看來有點家底,不止這一套房子……”


    ——“現在銀行都太精,把人的鈔票都忽悠到卡裏,就沒人在家藏錢了,早二十年,那鞋盒子裏、床底、櫥櫃裏,都是能搗騰出錢來的。”


    ——“我就搞不懂了,生意人家裏都供著個關老爺,這關老爺不長眼啊,不說保佑窮人,專幫有錢人,這貧富差距越來越大,媽蛋的能不窮嗎……”


    砰一聲裂響,想必是關老爺像遭了殃了,賈桂芝皺了下眉頭,她好歹算是知識分子,讀過大學,很是不屑同周萬東這樣的人為伍,見他又打又砸的,難免有些不齒,正想讓他收斂些,身後傳來周萬東倒吸涼氣的聲音。


    “我cao,我cao,這孫子,人不可貌相啊,老子這雞皮疙瘩起了一胳膊……瘮的慌……”


    怎麽了?賈桂芝愣了一下,轉頭看了過去。


    那個地方,原本是個普通的關老爺龕,不知道周萬東是拿什麽東西砸的關帝像,使的勁狠了,把後頭的薄隔板給砸通了,原來後頭不是牆,還有一塊空間,幽碧色的小燈泡閃著忽明忽暗的光,而在這飄忽不定的燈光中,置著一張女人的照片。


    走近了看,才發現有五根小銅釘,摁著照片上女人的四肢和咽喉位置釘在牆上,又有項鏈一樣的細鏈子,繞著銅釘的根一直拖到裏龕的四個角,每個角上都掛了個小銅鎖,照片前頭供著香爐,香爐裏盛著米,邊上有燒的紙灰,但是仔細看,會發現裏龕應該有些年頭沒打開過了,各處都積了灰。


    怪不得周萬東一開始倒吸涼氣,這排場,一看就有些邪門,陡地看到,是挺瘮人的。


    有一兩秒鍾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過了會,賈桂芝撂了句:“你管他,誰還沒有個見不得人的髒事什麽的。”


    也是,周萬東不是什麽正義之師,沒興趣主持公道,對偶然發現的秘密也沒什麽好奇心,隻是斜著眼睛湊上去看了看那張照片。


    不應該稱她是女人,樣子隻有十七八歲,還是個女學生模樣,直發,很漂亮,挺清純的樣子。


    周萬東腦子裏瞬間迸出七八種犯罪情節,單誌剛這孫子,看來也不是什麽好鳥嘛。


    ***


    上樓梯的時候,沈銀燈心事重重的,最後一節險些踩滑了。


    剛剛蒼鴻觀主請她過去,說是回來的路上遇見司藤了,順道就把發現赤傘巢穴的消息告訴了她。


    沈銀燈挺緊張的:“那她怎麽說啊?”


    蒼鴻觀主說:“沒怎麽說啊,話裏話外,好像還挺不滿意我們進展太慢,最後定了明早進洞。”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什麽表情?”


    這沈銀燈,怎麽還關心起司藤的表情來了,蒼鴻觀主有些納悶:“挺悠閑的,穿著當地人的衣服,不緊不慢,好像在散步……”


    悠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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