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對自己說要冷靜,一定要冷靜。


    當時,黑背山上沒有別的人,一共有兩條下山的路線,他引開了沈銀燈的注意,從其中一條下山,司藤走的是另外一條,不確定她傷的有多嚴重,但是司藤永遠會為自己留後路,她不是聽任自己傷重倒地暈在野外俯仰由人的類型,她會是那種……拚了最後一口氣,也要為自己找個巢穴,關門、上鎖,確保絕對安全。


    如果她沒回來,最大的可能,還在黑背山上。


    秦放給顏福瑞打電話,在山上找人,還是多點人幫忙的好,但是奇怪的,怎麽都接不通。


    三四通電話打過,秦放煩躁的要命,已經快淩晨5點了,天亮之前,沈銀燈應該不會再上黑背山了,不管了,利用時間上這交叉的節點,自己先去吧。


    ***


    到達黑背山下,雨已經停了,濃黑的夜色開始稀釋發散,昨晚的那場大雨給尋人帶來極大的不便,一是山泥太過泥濘,留不下任何腳印,二是雨水太大,把可能存在的血腥氣衝的一幹二淨。


    秦放盡最大努力四下極目去看,但是不敢高聲去喊,黑背山說到底是沈銀燈的地盤,而沈銀燈就是傳說中的妖怪赤傘,這些日子,她一直忙著在山上布置機關,誰知道有沒有安插耳目?萬一大喊大叫驚出了不相幹的麻煩,不是自尋死路嗎。


    一直走到了山頂,找到顏福瑞說的那個洞了,都沒有尋到司藤半分蹤跡,而且滑稽似的,到洞口時,居然日出了。


    空氣清新,水汽氤氳,又正好站在方圓數裏的最高點,太陽才剛在雲層之後冒了弧線似的一點尖,半天就已經染上了或橘紅或金黃,甚至有鳥兒在啾啾的叫了。


    對比昨晚,巨大的反差。


    秦放猶豫了一會,還是心一橫進了洞。


    ***


    顏福瑞所言不虛,這個洞烏黑肮髒瀣臭,好多動物腐屍,白骨零落其中,像是森白的點綴,秦放一隻手捂住口鼻,把手機的手電功能打開,照著明往裏走。


    顏福瑞說沈銀燈帶著工匠在這裏忙活,現在看來,所有的布置似乎都完成了——地麵已經找不到工匠做工會產生的任何痕跡,沈銀燈在盡力把這個洞恢複成陰森古舊沒有人的模樣,恢複成像極了大妖怪赤傘秘密巢穴的模樣。


    終於走到了最裏麵那個據說最大的洞,鍾乳森森,石柱林立,中央處有一灘血,還有牽帶著血線向外的腳印。


    秦放的手心都出汗了,他關掉手機手電,背靠著石筍深吸了好幾口氣,穩住了心神之後,又把手電打開。


    是的,自己是從沒做過這種事,但是一定要仔細,露了任何一點線索,後果都不堪設想。


    他在洞裏仔細地查找了一回,在一處石壁上找到了另一處隱約的血跡,血痕很淺,注意看的話甚至有擦拭的痕跡,仔細看,石壁上浸血的地方,有兩個尖利的手指粗細的孔洞,洞口是斜傾往下的,像是有類似箭矢一樣的暗器,從高處斜射下來,把人牢牢釘在牆上。


    秦放幾乎可以推測出當時發生什麽事了:顏福瑞說過,沈銀燈在洞裏做了對付司藤的機關,有九成的可能,司藤也是在查找機關的原理,然後觸發了機關。


    如果所料不差,那時候,她被突如其來的箭矢釘在了牆上,受了很重的傷,掙脫之後,掙紮著向外走,也許傷勢過重,沒有聽到他的示警,而就在這個時候,沈銀燈已經到了山洞口……


    不對不對,大方向上好像說的通,但似乎還是缺了一些,是什麽呢?


    秦放緊張的額頭都出汗了,他並不擅長這種設想和推敲,他太習慣跟司藤在一起之後,心不在焉地聽她去把玩這類心智的遊戲,然後心服口服的想:嗯,妖怪就是聰明,好多心眼,是我們人比不了的。


    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司藤很可能是出事了。


    他的設想缺了什麽,是什麽呢?


    電光火石間,秦放眼前一亮:對,是箭!


    箭在哪呢?箭把她釘到了牆上,她受了重傷,掙脫之後往外走,按照常理,箭被拔出之後是會被扔在邊上的……


    但是現在,箭不見了。


    有一種可能,箭矢的機關是自動還原的,射傷人之後,又收回去了。不過可能性不大,機關以困人傷人陷人為先,打一棍子就跑不太符合邏輯。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司藤自己……把箭給還原了。


    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讓秦放的一顆心砰砰亂跳,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找到對的路子了。


    司藤要來黑背山的山洞,並不是要泄憤搗毀沈銀燈的機關,她隻是喜歡那種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感覺,她要洞悉秘密然後打沈銀燈一個措手不及,所以如果一切沒有出差錯,她查找到機關的原理之後會不動聲色還原,然後悄悄離開。


    而來日,沈銀燈告訴她已經找到了赤傘巢穴的時候,她會大吃一驚,即便到了山洞口,都會裝出一副第一次來的模樣。


    所以,她會還原,甚至更改這個機關,讓沈銀燈耗費心力設計的布置,最後反為自己所用。


    她在重傷之後,做了什麽事?


    她拔出了箭,擦拭了有血跡的地方,甚至把機關給恢複原樣,她那麽心思細密,不可能想不到還要清理地上的血跡的,但她沒有做,反而掙紮著出了山洞……


    是不是因為,她發現傷勢的嚴重性超過預想,再拖延下去會倒在這個洞裏,所以猝然停止才做到一半的事情倉促出洞?畢竟,倒在別的地方還有從頭再來的可能,倒在這個洞裏,隻會自投羅網……


    秦放站了很久,忽然反應過來,他脫掉外衣卷作一團,蹲下去拚命擦拭地麵的血跡,有些幹的血跡擦拭起來有些費力,他又折出洞去,拿衣服浸了昨夜積下的雨水又重新進來擦。


    所有的這些痕跡,司藤留下的痕跡,都要……清理幹淨。


    ***


    一大早起來,大家發現不見了顏福瑞,王乾坤在顏福瑞房裏東摸摸西摸摸,出來說:“鞋子衣服穿著呢,是自己出去的。”


    馬丘陽道長挺納悶的,問說,昨兒晚上有什麽異常的動靜嗎?


    也不知道是剛起床睡傻了還是怎的,回答都是:雨大著呢,雷聲轟轟的,電光擦擦的,馬丘陽道長聽的那叫一個臉黑。


    白金教授倒是挺擔心的:“顏道長不會為了瓦房的事情想不開吧?”


    丁大成在院子裏刷牙,咕嚕嚕漱口,嘴角邊還翻著牙膏的白沫子:“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要想不開,別人哪擋得了啊。”


    蒼鴻觀主聽的有些不悅,掛著臉說:“誰有顏福瑞的手機,打一下不就得了。”


    自家師祖的指令,還是自家徒孫最上心,王乾坤趕緊撥顏福瑞的手機,撥完了擱耳邊一直聽,過了會眉頭皺起:“沒人接呢……”


    ***


    顏福瑞感覺到自己的手機在震動了,嗡嗡嗡嗡的貼著腿,在地下聽手機的聲音很奇怪,聲音和在空氣中傳播時,音色很不同。


    那時他寫字問她了:“要把你埋了?”


    她回:“是。”


    顏福瑞瘮的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找了根趁手的粗樹枝在旁邊掘坑,心裏想著:這是活埋啊,司藤小姐這是跟赤傘鬥法輸了,趕緊為自己掘墳,怕被赤傘鞭屍嗎?


    但看她表情又不像,說實在的,顏福瑞不喜歡司藤這種女人,他覺得女人嘛,傻了叭唧的比較好,再腰榜粗圓些,更顯富態憨厚,司藤這樣的,每時每刻的表情都像在說“你想跟我玩陰的嗎,玩死你”。


    而且明明都已經傷成這個樣子了,那種眉眼表情,還是讓人不寒而栗。


    挖到一半,樹枝纏到地下的樹的雜根,顏福瑞低頭去拽,拽著拽著,心裏突然咯噔一聲,瞬時間敞亮了。


    他怎麽把這節給忘了,她是藤啊,藤是什麽,跟樹一樣,不都是土裏長出來的嗎,她現在要回到土裏,哪是什麽給自己掘墳啊,她要去汲取地底的養分去了,還有陽光、雨水,都是她需要的吧,印象中,哪怕是斷了的樹枝,插到土裏,也可能再揚枝吐芽呢,不是有句老話叫無心插柳柳成蔭嗎。


    顏福瑞挺羨慕的,不需要打針吃藥也不需要手術,挺天然的療法,還沒什麽副作用。


    挖到半人深了,他又寫字請司藤進去,司藤笑了笑,無數外延的藤條開始回縮,躺下去的她又重新是人的模樣了,隻是那根曾經扼住過他咽喉的手臂,還是藤條模樣。


    顏福瑞自作聰明地想,看來這隻手臂是受了很重的傷,回不去了。


    他手腳並用著往坑裏填土,覺得蓋的差不多時,那條藤臂突然箭一般往高處飆出,纏住了最近的一棵樹,然後猛然下拉,顏福瑞聽到哢嚓樹幹折裂的聲音,一仰頭看到冠蓋砸下,駭的頭皮發麻,正想拔腿就跑,回收的藤臂蛇一樣卷住他一條腿,硬生生把他拖進土裏。


    ***


    顏福瑞想了好久才想明白,司藤並不信任他,她那麽謹慎多疑,當然會防他出去把她的藏身之處到處亂說。


    而且,她拉倒了一棵樹,讓樹的冠蓋正砸在這裏——這裏並不是上山的主道,即便有人真的走過來了,也隻會說:前兩天的雷雨好大啊,看哪,把那麽粗的樹都劈倒了呢。


    起先以為,她是要殺他滅口了,後來發現,他在土裏居然沒有窒息,細密無數藤條在泥土裏穿梭延展至他的鼻側,他嗅到濕潤的清新空氣,甚至帶著藤汁的味道。


    顏福瑞沒讀過很多書,不過有些常識他懂的,帶瓦房出去擺攤時,很多人會來發傳單,保護環境的,提倡種樹的,那個穿一身綠的宣傳員過來買麻辣串燒,還不忘給他宣傳:“我們要保護植物,植物可以進行光合作用,把二氧化碳和水轉化成有機物,並且釋放出氧氣,而氧氣,是人類生存必不可少的……老板,你這麻辣串燒都用木頭簽簽,這是砍伐樹木,影響生態平衡……”


    手機還在持續的震動,耳畔忽然傳來悠長的一聲歎息。


    顏福瑞渾身一震:“司藤小姐,你……醒了?”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光合作用就不要太較真了,我造肯定有很多童鞋要說總總人家綠色植物有葉綠素啥啥的才能進行光合作用,在地下這種照不到陽光啥啥的。


    司藤說了:“我能,我可以,你們有意見咋滴……”


    另外快表揚我一下,我日更的奇跡一般隻能維持兩天……


    ☆、第5章


    “嗯。”


    “那可以走了嗎?”


    “不可以。”


    不可以就不可以吧,醒了總是好的,總比他一個人在寂靜的地底幹瞪眼的強,顏福瑞又待了一會,總覺得別扭的厲害:這麽安靜,兩個人就這麽躺著不說話,又不能動,彼此連呼吸聲都聽得到,不知道司藤是怎麽想的,他自己實在是……


    太尷尬了啊。


    他試圖找話題跟她說話:“司藤小姐,我們瓦房,還能被救活嗎?”


    “不能。”


    哦……不能就不能吧,自己也早猜到了,顏福瑞怔怔地瞪著眼睛看近在咫尺的黑暗,又問:“司藤小姐,我師父丘山道長,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在遭遇到一係列匪夷所思的事情之前,顏福瑞寡淡而平庸的人生中,除了瓦房,也就是丘山道長了吧。


    丘山道長,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司藤也在想這個問題。


    ***


    妖怪的精變用不著從嬰孩開始,矇昧一開,就是個三四歲的女娃娃,赤身*,也並不害羞,不會口吐人言,也聽不懂人說的話,眼珠子咕嚕嚕的,低頭看自己的腳丫子,說的第一個字是:“噫……”


    沒有實際意義,純語氣詞,就是好奇,她明明是細細長長一棵藤,怎麽就變成了白白胖胖粗粗短短的樣子呢,還有腳丫子,還分了五個叉,看到腳趾甲也好奇,怎麽還長了透明的蓋子呢?


    丘山拿衣服把她裹了,抱起來去了離的最近的小鎮,她一路上看什麽都新奇,小嘴嘖嘖的,止不住的噫噫噫。


    路上遇到一個茶寮子,丘山停下來歇腳,她坐在對麵,眼睛瞪的圓溜溜地看丘山吃飯,為什麽他吃飯的時候,要啃一個圓不拉嘰的碗呢,丘山吃了幾口,嫌惡地看了她一眼,她不懂這叫討厭,還是一驚一乍地噫噫噫。


    繼續趕路,這一次又停在一個較大些的鎮子,有個女人抱了娃娃坐在街邊乘涼,那娃娃跟她一般大,還沒她好看,戴著虎頭帽,嘴裏咿咿呀呀的,好多街坊圍上來逗弄,有個老太太手裏搖了個撥浪鼓,咣咣咣搖幾下,說:“伢兒,笑一個。”


    那個娃娃咧了嘴笑,還流口水,嘿嘿,嘿嘿嘿。


    圍著的一群人歡喜的合不攏嘴。


    原來他們喜歡這樣的娃娃,妖怪總有那麽一些天生的伶俐聰明,她噫噫噫地看著學會了,又一次在路上停下休息時,丘山疲憊地坐在田埂上扇風,她蹦蹦跳跳的去揪花、薅草、捂蚱蜢兒,玩兒累了過來找丘山,丘山正好抬頭看她,她獻寶一樣,學著那個娃娃,咧開嘴朝丘山笑。


    至今都想不明白,丘山為什麽那麽憤怒,是覺得妖怪詭詐機變沐猴而冠嗎?他蒲扇樣的一巴掌掀過來,罵她:“妖孽!”


    她被打的歪了頭,踉蹌著往邊上跌了好幾步,站定之後腦子都空了,傻愣愣的,那半邊臉火辣辣的,她拿手去摸,又摸另一邊:為什麽被打的那邊,大了那麽多呢?


    那是她混沌初開,對丘山,也是對整個世界露的第一抹笑,都還沒來得及笑完,他一個巴掌打過來,打塌了她半個天了。


    現在顏福瑞問她,我師父丘山,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呢?


    他是一個,讓她從此再也學不會笑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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