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的時候,秦放半是揶揄地說了句:“夠酸的啊。”


    九成是看到那條微信了,安蔓早有準備,一仰頭回了句:“我故意的,就是要膈應那些見不得我好的賤人。”


    秦放沒說什麽,衝她豎了個拇指,看他臉色淡淡的,安蔓就知道打聽的事沒著落:“還是找不到?”


    “比這糟糕。人家說了,2010年玉樹地震,囊謙也是災區,附近的山塌了幾座,有村寨被整個兒吞掉,估計是找不著了。”


    當然是找不到了,這是秦放的家事,據說是要還家裏老一輩的心願,安蔓沒有多打聽,不過出發前她就做好了心理準備:這都七八十年了,世界局勢風雲變幻的,十年就是乾坤倒轉,七十年時間,山可平水可幹,要找個肯定已經死了的人,也太難了。


    更何況其間還多了一場始料未及的7.1級地震。


    安蔓試探性地提了句:“那……我們回去?”


    人多少是有點犯賤的,明明不報什麽希望的事,忽然告訴你百分百沒戲了,心裏會突然擰巴地不爽,這一點上,秦放是個典型,上車之後,他邊打方向盤邊說了句:“再找找,好不容易來一趟,也是全老太太一個心願,多少要在恩人墳前磕個頭。”


    又說:“就當玩兒了,這邊景色好,你不是挺喜歡的嗎,你那心都滌蕩地跟水晶似的了吧?”


    又在損她了,安蔓白了秦放一眼,這些日子,她是老發微信微博,這不是沒來過嗎,看雪山藏民喇嘛廟什麽都新鮮,經常報備行程,一時衝動也會發幾條類似“心靈都淨化了,人就該活的如此純粹”的感想,這不就是那麽一說嗎,還真當她喜歡這啊,別的不說,光那加劇皮膚老化的高原紫外線就夠她受的了。


    她笑嘻嘻回了句:“我你還不知道,不就是在裝嗎。”


    秦放嗯了一聲:“誠實。”


    她知道秦放愛聽什麽,也知道他膩味什麽,和秦放的相識相處,安蔓承認自己是有些投其所好耍了心機的——但那又怎麽樣呢,男人給女人送花、安排浪漫約會就不是在耍手段嗎?重要的是結果,不管秦放最初的愛是誰,最愛的是誰,現在是她以女友的身份陪他來囊謙處理家事,未來也隻有她。


    兩人關係確定的時候,秦放說過一句話:“安蔓,我就喜歡你是個明白人。”


    於是安蔓知道,跟秦放相處,不需要太多想法,做個明白人就行。


    安蔓,我就喜歡你是個明白人。


    這句話非常重要。


    ***


    兩人又在附近待了兩天,那條關於婚紗的微信下頭點讚無數,也有人建議她務必不要錯過青海的旅遊景點,比如四大神山之一的阿尼瑪卿,比如巴顏喀拉主峰,比如天下黃河貴德清。


    於是她除了貼圖片曬行程,做的最多的就是翻地圖冊看路線,這才知道原來囊謙再往下就是西藏的昌都地區,再往東有全藏都有名的德格印經院,安蔓極力攛掇秦放往那走,秦放一口回絕她。


    “不去,聽說全藏的佛經都是德格印發的,那麽神聖的地方,你是想全身心都被滌蕩成鑽石嗎?”


    安蔓藏住了失望,車子掉頭終於離開白紮的時候,她想著秦放關於她水晶和鑽石的說法,忽然有點難過,心裏想著,再怎麽滌蕩,我也就是塊煤疙瘩罷了。


    ***


    第三天晚上,兩人在囊謙縣城的一個藏餐館吃飯,回到囊謙,算是走上回程,秦放大致把走這一趟的緣由跟安蔓說了。


    秦放的曾祖母,是四川靖化縣人,靖化縣在中國近代史上很是留下了一筆,因為1936年到1937年的川甘大*饑*荒,靖化縣人吃人的慘案太多,活活嚇瘋了斷案的縣長於竹君。


    他的曾祖母也就是在這場大*饑*荒中和家人一同外出逃荒,那時候,大部分人是往東走的,江南自古富庶地,想來會有飯吃,但也有一小部分人把寶押在了西部藏區——往西的路險,環境惡劣,人來的少也就意味著搶飯吃的嘴少。


    流徙到青海囊謙一帶時,家裏人死的死散的散,隻剩下她一個人,萬幸喪命的關頭遇到了好心人收容,全了一條命。


    恩人的家裏,有個長她一歲的姑娘,染了時疫暴亡,恩人家裏把她當女兒養,後來還讓她頂了自己女兒自小結下的婚約。


    當地的習俗,未出嫁的女人死了,身後淒涼,將來連個上墳磕頭的人都沒有,是一定要出錢認個活親養個兒子的,秦放的曾祖母便把這事應承下來,說:但凡我有後人上墳磕頭,阿姐墳前就少不了掃墓的人,我的兒子就是阿姐的兒子,把阿姐的事當親娘的事一樣辦。


    世上事,向來立誓容易踐諾難,後來她隨夫到東邊跑生活做生意,兵荒馬亂的,回去的路,居然就此渺渺,一直到死,都再也未見鄉土。


    秦放說:“原本指著我爺爺,我爺爺那時候,趕上打仗、建國、轟轟烈烈大運動,原本成分就不好,誰往藏區跑?那年頭,還不被當成特務抓起來啊。”


    “我爸爸結婚的時候是八幾年,你也知道,那時候窮,紮一個廠子就是鐵飯碗一輩子,一分錢都省著花,哪有閑錢出去?又不是火燒火燎的事,磕個頭,什麽時候不行?就這麽一年拖一年,一直到我爸沒了,這事也沒成行。”


    話題有點沉重,安蔓歎了口氣,給秦放斟了一杯酥油茶。


    “我爸死前告訴我這事,我才知道我家裏還承著這麽個女人的恩,我說行啊,我就跑這一趟唄,一次性幫我爺爺、我爸都把頭給磕了,我爸說別,你找著老婆再去吧,成雙成對的,也給地下那女人一些念想,你一個人去算什麽事兒呢。”


    安蔓笑:“所以找著我就來了?”


    想了想又加一句:“其實人也真挺怪的,換了別人,這麽點事,七八十年的,隔了好幾代,偷懶也就不來了,但也總有些人吧,把這當回事,關山萬裏的踐諾。”


    秦放挺認同這話:“這兩天我一直找人,但是有時候自己也搞不清,覺得自己怪沒勁的,隻是瞎折騰,真找著了又怎麽樣,磕不磕這頭,日子不還是照過嗎?”


    有好一會兒,兩人都沒說話,安蔓說:“喝酒嗎,陪你喝點青稞。”


    秦放笑了笑,正想說什麽,門外響起了好大動靜的刹車聲。


    ***


    好幾輛車,清一色的路虎攬勝,下來的都是大老爺們,領頭的謝頂發福,但那一身裝備可真不差,上下都是始祖鳥的標,目測就得好幾萬。


    應該是停車吃飯,進來七嘴八舌大聲嚷嚷,然後喜出望外地跟秦放他們打招呼:“漢人吧?過來旅遊的?剛看到停外頭的車,內地牌照,我們就說肯定也有遊客在這。”


    如果是在東南沿海,大抵是不會這麽自來熟的,囊謙這頭漢人少,路上遇到了多少會寒暄一陣子,秦放欠了欠身算是打招呼,領頭的那個特熱絡,看看離上菜還有些時候,也不管秦放他們樂不樂意,硬湊過來跟他們聊天。


    他自我介紹姓馬,在江西景德鎮做瓷器生意,和朋友過來自駕,秦放問他是不是要登山,這位馬老板瞪大眼睛說:“登啥山?凍死我那個球!”


    穿的是專業戶外裏號稱領導型的始祖鳥,衣標sv,專業向導級別,全程抖抖索索縮車裏讓司機開車“自駕”,又是個噱頭大於實質的,不是一路人,秦放不想跟他多說,他卻越聊越嗨,天馬行空,談自己的生意,抱怨這一路吃的不好,誇秦放和安蔓養眼般配,又很關切地問安蔓:“妹妹,臉色不好,暈車啊還是高反啊?”


    好不容易熬到他那桌子上菜,一道的人喊他回桌,這馬老板猶自念念不舍,對秦放說:“兄弟,晚上去我那聊聊吧,我跟你投緣,一見如故,說不完的話。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馬大酒店,188號房,你一定來啊,咱們聊聊。”


    這馬老板,也忒逗了,晚上臨睡覺的時候秦放還止不住好笑,同安蔓說真是莫名其妙,自己話都沒跟他說兩句,到了姓馬的嘴裏,居然就“一見如故”了。


    安蔓勉強笑了笑,臉色很疲倦,秦放過來摟住她,在她鬢角親了親,說:“姓馬的隻有一句說對了,你臉色真不好,是這兩天太累了暈車嗎?”


    安蔓點頭,又指指自己的眼圈:“進藏之後就睡不大好,晚上吃片安定行麽?”


    “你體質本來就弱,別吃太多,一片就行了。”


    安蔓淘氣:“體質好的就能吃的多嗎,要是你得幾片?”


    秦放故作深沉:“要放倒我這樣的猛男,至少兩片……三片才保險。”


    安蔓格格笑起來,她掙脫秦放的懷抱,去到一邊打開行李箱取藥,擰開盒子蓋,先倒出一片,怔愣了兩秒之後,又倒了兩片。


    三片安定,握在手心,汗出的厲害,安蔓心跳的很快,回頭看秦放,他正在開電視調音量,調著調著忽然噗一聲笑出來,說了句,這王導也太找樂了。


    好像是爸爸去哪兒,雪鄉,畫麵上白蒙蒙的,幾家人爭先恐後的搶房子,安蔓的嘴唇幹的厲害,她不安地舔了一下,說:“秦放,我給你倒杯水吧。”


    ☆、第2章


    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馬大酒店,188號房,你一定來啊,咱們聊聊。


    這話,不是說給秦放聽的。


    安蔓站在188號房門口,掌心止不住出汗,她從小就有這個毛病,一緊張掌心就會出汗,這個晚上,從她把安定放進秦放的杯子裏開始,掌心的汗就沒有停過。


    終於下定了決心伸手敲門,才發現門是沒關嚴的,輕輕一推就開了。


    空調打的很足,暖氣撲麵過來,屋裏的光很暗,客廳開著電視,歡快的調子,又是爸爸去哪兒,午夜場重播,那個白天見過的馬老板,裹著浴袍窩在沙發裏,兩條長滿汗毛的小腿架在電視前頭的茶幾上,笑的前仰後合的。


    “艾瑪笑死我了,這缺心眼的大老爺們,搶個房子把閨女都扔了……”


    安蔓走過來,腿一直打戰,她停在沙發旁邊,叫了聲:“趙哥。”


    他當然不姓馬,也不做什麽扯淡的景德鎮瓷器生意,那都是信口說給秦放聽的——其實,自己是不是該感謝他,沒有當麵揭她的底。


    趙江龍順手就關了電視,茶幾上摸了煙,打火機卡嗒一聲,在忽然安靜下來的房間裏聽來分外刺耳,火苗竄起的時候,隔著火瞥了她一眼。


    “安……小……婷,改名字了?”


    安蔓沒說話,趙江龍笑嗬嗬的,仰頭朝她臉的方向噴了一口煙,拿起手機點了幾下,清清嗓子咳嗽兩聲,陰陽怪氣地開始讀一段話。


    “這世上終有注定的一個人在等你,那時你才明白,為什麽跟那些錯的人都沒有結果。”


    安蔓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


    先前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倒黴,天下這麽大,馬路這麽多,偏偏在這種地方狹路相逢,這不是老天要她好看麽?現在才知道,沒那麽多巧合偶遇,有人做一,就有人做二。


    “安小婷啊安小婷,包你那三年,你趙哥不算摳啊,在你身上砸了五六十萬不止吧?你這小娘皮不地道啊,那陣子公安查我,你尋思我要栽,招呼都不打一個卷了東西就走,噯呦後來我回去看了,你卷的那叫一個幹淨,鍋碗瓢盆都沒留下啊安小婷,把你趙哥的心都傷透了。”


    安蔓直挺挺站著,任他說,頭皮一直發炸,姓趙的是個笑麵虎,話說的越輕巧手下的越重,今兒這事善終不了,她得求他,哪怕膝蓋軟成了麵條呢,也得往死裏求他。


    “你不會做人啊,換了你趙哥,這輩子都得低調,低調你懂不懂,俗稱夾著尾巴做人。你知道這消息哪來的?人截圖發給我的,還是匿名,你得多得罪人人家才會在背後給你使絆子下刀啊?”


    原來是犯了小人了,安蔓恍恍惚惚的,腦子裏閃過朋友圈裏一個個名字,是誰呢,誰都像,又誰都不像。


    “本來啊,□□無情戲子無義的,走都走了,你趙哥大度,也不想追究,隻是一來這次碰了巧,跟你離的還真近,二是你這小娘皮太傷人了,還‘跟那些錯的人都沒結果’,你趙哥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銀,那也是辛苦錢,不是天上掉的,扔水裏還打個響,存銀行還有利息呢,到你這就成了‘錯的人’,你給解釋解釋,你趙哥錯哪了啊?”


    他帶著笑說,說到後來臉色漸漸猙獰,把手邊酒店免費供客人閱讀的雜誌卷成了一筒,像著以往脾氣不好衝她發泄一樣,一下下抽著她的頭和腮邊,一字一頓的:“解釋解釋,給解釋解釋,錯哪了啊?”


    安蔓嘴唇哆嗦著,撲通一聲就給他跪下了,趙江龍倒是沒料到這一茬,下意識後退了兩步。


    剛一開口,安蔓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她給趙江龍磕頭,語無倫次說了很多很多,她說趙哥你放過我吧我一輩子都感謝你大恩大德,我知道我花了你的錢我一定拚命去掙了還你,我好不容易遇到秦放,我跟他婚紗照都拍了,趙哥隻要你抬抬手我一輩子都是好日子,求你了你千萬別跟秦放提這事……


    她哭的特別慘,趙江龍抽了張紙巾給她擦臉,又換了副和氣的臉來跟她說話,安蔓怔怔地,看著趙江龍一張嘴開開合合的,愣是什麽都聽不進去,腦子裏都是秦放秦放。


    秦放長的帥,能力也強,和朋友合夥辦的公司風生水起的,更重要的是他真專情,初戀女友陳宛意外溺亡之後六年,他身邊都沒別的女人,秦放主動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安蔓唯一的感覺是天上掉個金元寶,不偏不倚正正好好砸她腦袋上了。


    這是她這輩子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了,多想抓住啊,她比所有的演員都用心,白天黑夜地琢磨演技,把見不得光的安小婷塞在箱底,打造出一個秦放喜歡的安蔓來,累是真累,但是甘之如飴——累點怎麽了,古代女人後宮爭寵比她複雜多了,那還隻能分到零點零幾的皇帝,她得到的,可是完完整整一個秦放。


    當然有人嫉妒她,惦記秦放的女人不少啊,秦放端看她怎麽做,她笑嘻嘻的來一句,我就是要膈應那些見不得我好的賤人。


    秦放喜歡這調調,他不喜歡女人太軟弱太逆來順受,有人摑你的臉嗎,加倍打回去。


    千裏長堤,她一點一滴築起來的,隻是臨到頭得意了那麽一點點,老天就派了個姓趙的讓她潰堤,太不公平,叫人怎麽甘心,死都不能瞑目。


    趙江龍涎著臉看安蔓,腦子裏那股邪念跟身下那股邪火一樣燒的突突的,安小婷這女人,當初隻是他包的幾個外室裏的一個,除了年輕漂亮,真沒覺得怎麽特別。今天不同,不曉得這三年她吃的什麽米,身上那股子不一樣的調調,還真的就像安蔓之於安小婷這個名字的差別,再說了,她現在是秦放的女人,從別人嘴裏奪食的快感真是撩撥的人心癢癢的。


    他伸手去扶安蔓,另一隻手肆意地順著她的腰線往上摩,幹笑著說了句:“想哪去了你,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你趙哥是逼人走絕路的人嗎?”


    安蔓僵了一下,腦子裏一片空白。


    其實她老早做好心理準備了,趙江龍和她之間,又哪有別的什麽可以“聊”的?遠在敲門之前,遠在他白天笑著說出“你一定要來”的時候,她就知道會發生什麽吧,她滿心以為自己可以應付,又不是沒跟他做過,就當被鬼壓了一次吧,此後一了百了。


    事到臨頭才知道真不行,她費了那麽多力氣,把自己脫胎換骨成安蔓,實在做不到像以前那樣,對著趙江龍這樣的人承歡——安蔓像是被電觸到,兩手死死把住趙江龍的手,嘴唇囁嚅著說了句:“趙哥,除了這個,除了這個我們都好談,真的,都好談……”


    趙江龍火了,一巴掌下來把安蔓打的眼前發黑:“特麽安小婷你是什麽玩意兒你自己不知道嗎,怎麽給臉不要臉呢?”


    連罵帶打,又是啪啪啪幾下,男人手重,又盡是招呼在頭臉這種脆弱地方,安蔓的血都充了腦袋,可她也真有那麽點邪性,讓趙江龍這麽一打,原先還猶豫著的,真變成抵死不從了,掙紮著踢打撕咬,拚死也不讓他得逞。


    撕扯間,趙江龍突然慘呼一聲,捂著肚子騰騰騰倒退幾步。


    安蔓鼻子下頭都是血,呼吸間滿滿的腥味,她顫抖著抬頭,正對上趙江龍難以置信的目光。


    他的小腹上插著一把刀,而鮮血,正迅速泅上白色的浴袍。


    安蔓完全懵了,自己動了刀嗎?哪拿的?過去的幾分鍾像是大塊大塊空白壘砌起來的,毫無印象。


    哆嗦著低頭看自己的手,白皙纖長的十根手指,左手中指上帶著訂婚戒指,那是她和秦放的訂婚戒指,圓潤流暢的環,熨帖地繞指一周,店員介紹是最暢銷款,卻合適地像是為她專人定製。


    眼前瞬間模糊,帶著血色的淚光混著戒指邊緣處瑩潤的銀白色澤,居然奇異地幻化出五彩的光暈來,而就在這曆來總是被作為吉祥意兆的光暈之中,趙江龍重重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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