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坤心中的不快陡然升起,目光凜厲地注視著周東進。


    周東進那雙眼睛仿佛是在紅酒中浸泡出來的,血紅的底色上漂浮著許多反差強烈的色彩,有火焰般的亢奮、燃燒著的焦灼,還有水淋淋的哀傷和灰燼一樣的頹喪。但這雙眼睛的基調卻是真誠,一如既往地真誠。魏明坤仔細打量了半天,也沒在裏麵找到絲毫挑釁和故意為難的成分。


    我從不喝沒名堂的酒,魏明坤說,指了指旁邊那個空座位道,什麽意思?


    周東進默默地望著魏明坤沒說話。


    魏明坤看到有一些憂傷的水色突然從周東進的眸子深處漫了出來,一瞬間就湮滅了燃燒著的火焰,灰燼痛苦地發出嗤嗤的聲響,掙紮冒出縷縷的青煙。周東進的目光就在濃濃的青煙中漸漸散亂了,模糊了。


    那是妮娜,周東進說。停頓了一下,他幾乎用懇求的口氣對魏明坤道,跟妮娜喝一杯吧!


    魏明坤的手一抖,杯子裏的酒一下濺了出來。酒從魏明坤的手上一滴一滴地滴落在白色的桌布上,像鮮血一樣慢慢洇開,洇成了一片片紅色的花瓣。魏明坤控製著手的顫抖,輕輕地在那個杯口上碰了一下,一口把酒喝幹了。


    我們兩人手上都有血。周東進說。


    魏明坤抓起餐巾慢慢地擦著手上的酒,突然問道,你一直愛她?


    周東進點了點頭。


    為什麽不告訴她?


    因為我太自私,因為我太自尊,因為我太不懂得珍惜,因為我這個人……太混!


    ……


    你呢?你愛過她嗎?


    ……


    你不愛她。周東進嘆了口氣說,這個世界就是這麽不講道理,你不愛她但卻得到了她,你得到了她但又不去珍惜她。為什麽?為什麽會是這樣?


    因為……她愛的是你。


    ……我知道。我以為早晚有一天她會來找我,我一直等著她親口告訴我離開我她有多麽後悔,親口告訴我她心裏隻愛我,可是……


    東進,你不要太自責了。


    你怎麽能這麽冷靜?坤子!就算妮娜不是你老婆了,但了了可是你的孩子呀!你難道就一點也不……


    東進!


    你為什麽不讓我說?你從來沒對那孩子盡過一點責任,從來沒給過那孩子哪怕一點點父愛,你敢說了了的死沒有你的責任?!你敢說妮娜的死沒有你的責任?!


    東進!


    你不敢!你和我一樣,我們誰都無法推卸責任!


    不!我和你不一樣!魏明坤說,我比你內心承受的痛苦要多得多!因為我比你在道義上應該承擔的責任要多得多!


    有白酒嗎?魏明坤突然問。


    周東進示意服務生拿瓶白酒來。


    服務生恭敬地回答,對不起先生,我們西餐廳不備白……


    買去!周東進吼道。


    請問先生,買什麽牌子的白酒?


    隻要是高度的就行,沒牌子都行!


    滿滿地斟上一杯白酒,魏明坤迫不及待地飲了進去。酒很辣,跌跌撞撞地剛從喉嚨眼處折進胃裏,火苗子立刻就躥上來了,火燒火燎地直衝頭頂,人仿佛一下子就被點著了。


    東進,魏明坤說,其實……我挺羨慕你的。


    我?周東進瞪著血紅的眼睛吃驚地盯住魏明坤,以為魏明坤在說謊,但魏明坤的眼神兒分明很真摯。


    真的,我說的是真心話。我羨慕你,因為你有愛。東進,你有讓你動真心、動真情的人,也有牽掛你、真心愛你的人。可我……我什麽都沒有。


    周東進呆呆地望著魏明坤,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種悲愴的慘笑。我有愛,周東進說,是的,我有愛。可是我……周東進突然抓起那瓶白酒,咕嘟咕嘟地往嘴裏灌起來。


    魏明坤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酒瓶子從周東進的手裏搶下來。東進,你這是幹什麽!


    我幹什麽?我喝酒!周東進說,我現在除了喝酒還能幹什麽?你說,我現在除了喝酒還能幹什麽!


    你不是要找我談談嗎?


    是,我是要找你談談。可你能跟我掏心窩子嗎?周東進盯住魏明坤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不,你不能。你們都那麽虛偽!你和周南征,你們全都是一套號的!


    魏明坤心裏的火氣直往上頂,他強壓著自己,自斟自飲一口氣連喝了三四杯酒後,才用低沉的聲音說,周東進,如果你找我來就是為了談黃妮娜,那我就跟你掏一回心窩子。實話告訴你,我不欠她的,什麽也不欠!


    周東進的目光帶著凜凜逼人的寒氣,“刷”的一聲橫掃過來。


    魏明坤毫不退縮地迎著周東進的目光,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說,我和黃妮娜的結合是對等的。我沒有愛,她也同樣沒有愛。黃妮娜不愛我,這我在結婚前就知道,但那時我不在乎。那個時候,愛情對我來說是生活的奢侈品,就像……你別見笑,就像我小時候對豬肉的那種感覺。想吃,但心裏明白如果真由著自己的性子吃一頓,這一個月的日子就沒得過了。我很清楚我奢侈不起,如果我想要愛情,恐怕我這一輩子的日子都沒得過了。這樣的感受你恐怕很難理解,因為你從來就沒為生存憂慮過。我和你不一樣,我太知道生存的艱難了,所以我最看重的就是生存,首先是生存。當然,那時我還對她懷有希望,希望結婚會使我們逐步建立起感情來。但直到離婚時我才明白,我沒法愛她,就像她也沒法愛我一樣。離婚,對我是一種解脫,對她同樣也是一種解脫。所以,我們的離婚也是對等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誰也不欠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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