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媽媽,”小安忽地往前湊了兩步,他一臉驚恐,“秦媽媽,我進去的時候,福叔還沒死!他抓著床簷發不出聲,我衝過去想要救他,他卻一伸手把我推開了,他狠搖頭不讓我多言,他… …他!”


    “我看著他忽地脖子一偏,狠狠砸上了木床床柩。腦袋上破開了個洞,鮮血汩汩湧出。他表情痛苦,脖子扭得更大了,大到不像是人力可為,倒像是被甚未知力量生生掰折了過去,”小安趴在地上瑟瑟發抖,他表情極度痛苦,顫著身往秦媽媽身邊湊,秦媽趕忙一把把他撈進了懷裏,頓了許久,他才稍平靜了些,“我看著他脖頸上的皮肉一點點被撕開,先是對稱的四個點見血,旋即合攏,傷口扯開又撐大,露出了下麵扭曲抽動的筋肉和跳動的脈搏。”


    “福叔頭上的傷口那時候已經不大流血了,他全身的血液都好像是從脖子上那個洞裏流盡了,”小安忽地打了個冷戰,“我不該再看他最後一眼的,他那時的表情我可能一輩子都忘不掉了,”小安緊緊攥住了秦媽媽,“秦媽媽,他在笑啊,他在笑啊!他沖我做了個口型,他讓我走。”


    桌上湯鍋咕嚕嚕冒著熱泡,同那咬開的脖頸竟是出奇相似。


    門忽地被人撞開。


    小安不由又打了個冷戰,抱著他的秦媽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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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捌。借壽(中-4)


    插上了房門,梁老爺子起身點了三炷香。


    他帶了瓶桂花酒來,兩個淺口小杯,棺材前斟一杯,自己麵前斟一杯。梁老爺子抵著杯簷沾了點味便放下了,他坐在蒲團上沒吭聲,背打得筆直,活像尊泥塑。燭火明明滅滅,梁老爺子表情晦暗不明。


    夜已深,街上打更人的更聲越過層層高牆,飄進了深宅裏,天已過了三巡了。忽地,寂靜被打破了,淅淅漱漱接踵腳步聲由遠到近夾疊而至,到了近處突地頓住了,他們帶了照明用的火把,簇簇火光成團成球,印在窗戶上,透進了屋內。臨到了門口,他們頓住了,細聲交談一番後,為首之人揮了下手,下了命令,聲兒細微卻明晰,“開!”接著,門外響起了些淅漱聲響,是有人在撬門。


    梁老爺子忽地起身,轉身打開了門。大致一掃,門外來了五十來人,全是梁家本姓人。


    “… …喲叔叔,您在這兒啊?”為首站著的,是梁老爺子的親侄子,長房出的麽兒,年紀不大,但按資排輩倒也算是個老輩,同姓裏晚輩都得是尊一聲梁三爺。


    梁三爺至多不過四十歲的模樣,抹足了發膏,梳了個油光水滑的大背頭,他中年發福添了些肚子,鼓鼓囊囊塞在嘩嘰西裝裏,上衣口袋一方手帕露了個尖角,衣料是好衣料子,剪裁自也是好剪裁,但一身好西裝裹在他身上,活生現出了些輕浮調調。


    被梁老爺子撞上了,卻也不見他有半點驚慌。梁三爺好以整暇理了理衣領子,他輕咳了兩聲,依舊掛著那副笑眯眯的表情,“叔叔,夜都深了,您還在這呆著幹嘛啊?”


    “阿福自幼同我一起長大,他的最後一程我自是要送的,”梁老爺子環掃了一圈眾人,“倒是你們,大半夜不睡覺,跑這來作甚?”


    “我們,自然也是想來送送福伯啦,他老兢兢業業為這家操勞奉獻了一輩子,這下他走了,我們這些個小輩自是沒不送不祭拜的道理,您說對嗎?”梁三爺往靈堂裏裝作不經意地瞥了兩眼,屋裏燈光昏暗,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祭拜?”梁老爺子冷哼了一聲,目光從眾人手裏的傢夥什上掃過,“即是祭拜,這些子東西,就不必帶了吧。”


    “這還不是叔叔您不給我們這祭拜的機會,”梁三爺攤了攤手,他倒是委屈上了,“今兒剛辦的喪事,明兒就要入土為安了,當這夜君子,也是我們這些個人被逼無奈之下的下下之選啊。”


    “再說了,這入土前拜見拜見,總比到時候讓福伯入了土,還得搬家見光來得好些吧,您說是嗎?”梁三爺摸了摸發尾,“叔叔啊,您當上家主之後,這梁家被您管理得,那自是沒話說。但當初廢了這借壽傳統的,可也是您吧,我那可憐的小侄子可是至死也沒得您老爺子一句鬆口啊,這鐵令兒,怎麽著,到了老爺子您親兒子身上,就破了例了是嗎?”梁三爺拔高了話尾子。


    “叔嫂這次,更是犯了大忌諱了,那族譜上可是拿硃筆描了大紅字兒的,外姓人萬萬不可參合其中,”梁三爺猛拍了下手,“這次叔嫂牽扯進來的本家人可有足足二十餘口,我,就是為了梁家,也不得不同您爭這一次了!”梁三爺說得唾沫橫飛,一臉的正氣凜然。


    “上午剛完,下午福伯就去世了,您老說是喜喪,這話兒怕是難以服眾了吧,”梁三爺指了指半開的房門,“您讓我們進去看看,沒問題,我們一眾任您家法伺候,絕不半點含糊;若有問題… …梁老爺子,這事兒怕就得您給我們個交代了。”


    梁老爺子木在原地,未動也未吭聲。梁三爺也來不及等他回應,著急忙慌帶著眾人沖了進去。靈堂裏就點了三兩根白燭,燭火被風吹得發顫,照得一眾人麵如鬼魅,他們把棺材團團圍住。


    棺材上,盯死了七顆棺材釘,明明晃晃的在燭火裏反著光。


    “三爺,開嗎?”一小輩兒默默咽了口唾沫,握著起子緊張得直冒手汗。


    “媽的廢話,開,當然開!”梁三爺一把奪過了起子,一顆一顆從棺材上拗釘子。‘鐺鐺鐺!’‘鐺鐺鐺!’‘鐺!’最後一顆釘子應聲落地。


    梁三爺咽了口唾沫,聲音沙啞發幹,“起!”。眾人搓了搓手,一齊施力,棺蓋,被打開了,湧出了一股濃烈的桂花香氣。棺材裏頭,躺著穿著壽衣的福伯,耳畔放著個桂花香囊。他平躺著,長手長腳舒舒坦坦攤放著,仿若睡著了一般。額發遮著的地方,顯出塊淤疤,早已結了繭,留下扭曲盤旋的暗紅殷痕。他穿著件白綢子壽衣,盤扣高高係住,遮得脖子嚴嚴實實,看不出甚端倪。


    梁三爺咬了咬牙,“脫,把他衣領子扒開來看!”


    “三爺,這不好吧… …”一群小輩兒慫了膽,麵麵相覷,沒人敢動手。“一群慫包蛋子,”梁三爺忿忿低罵了一句,“我來!”他咬著牙大白皮鞋往棺材上又蹭搭了兩步,大肚子貼著棺材簷,阻礙了動作,一頭大汗從胖乎乎的額頭直往下滾,看著真是滑稽無比,但是現場的,卻是無一人發笑,他們的目光緊緊盯著福伯的脖子。


    緊束住的衣領子被扯開,露出了底下蒼老發皺的脖子。借著幽幽燭光,眾人看到那截脖子完好無損,丁點傷痕都沒有。梁三爺不可置信,一把抓住他又湊近細看了看,他額頭上的汗滾得更歡了,手心濡濕濕地直發潮,他不小心用了重力,福伯就著力倒在了他身上,臉直愣愣撞上了他前胸。梁三爺‘嗷!’的一嗓子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眾人更是早就鳥獸狀散盡了,福伯沒了支撐力,倒了下去,‘咚!’地砸在棺材裏,駭得梁三爺心狠得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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