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異鄉客’是什麽啊?”梁季玄問他。


    “嘿,這‘異鄉客’嘛,就是那個咯,”船員手比在自個兒脖子上,畫了一下,就勢咧了下嘴,吐出了舌頭,“客死他鄉,總得歸家不是,天高路遠的,大多靠船拉咯。”


    “這人啊,看著也是個大少爺,西裝領帶,衣冠楚楚的,連著行李一起放在庫房裏。你可不知道,那行李箱子多的,占滿了半個倉庫囁,”船員誇張地揮了揮兩隻手臂,虛畫了一個大圓,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活像真看到似的。


    “連著行李一起放的,船長親自落的鎖,門上啊,還貼了張從龍王廟求來的符,”船員嘖嘖嘆了口氣,“本來呢,是想著到了永和鎮,讓鎮上人認認的,結果啊,你猜怎麽著?”


    “怎麽了?”


    “怎麽了?沒了!”船員狠抽了下手,“整個倉房都空了,連人帶行李,統統消失了,你可是不知道啊,門上那符卦可還好好封著呢。一群人,舉著燈,把那卦一撕,拿著鑰匙把門捅開,啥都沒了,空空如也!你說,這不是招了邪了是什麽?”


    “你說的這人,怕是國外轉國內,轉航的吧,轉航之前出的事兒?”梁季玄隻覺得巧得過分,“我之前也在那班船上,也是湊巧了,我們目的地竟是同一地方。”


    “小哥你也是迷信了吧,人都死了,不能呼吸不能動的,怎麽會自己沒呢?你也是說了,這位公子哥兒行李帶得多,怕不是誰見財眼開了吧。”梁季玄忽地想起剛剛桂樹下的事,不由失了笑容,擺了擺手,逕自走開了。


    “嘿,你這人,”船員在身後不滿嘀咕了一聲,“你知道什麽啊。我話都還沒說完呢,他們開艙的時候,還看到裏麵貓著隻貓呢,眼眸子擱暗處直發邪光。嘿,公子哥兒,瞎沒見識的。”


    可惜走遠了的梁季玄,是聽不到了。


    同坐前一班船,同至一處地,這位同他無緣見之識之之人,冥冥之間和他有諸多相似,命定樣的親切感,卻因天人相隔而將永無緣再知曉,梁季玄忽地有些傷感。


    船依舊顛簸著,梁季玄趕在頭暈想吐之前趕忙回了房間。隨身帶著的□□所剩不多了,猶豫半晌,他還是吞了幾片。把自己窩進了軟被裏,梁季玄昏昏沉沉陷入了夢鄉。


    船如搖籃,似母體,羊水樣溫溫柔柔圈護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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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不知何時停歇了。香客們紛紛告辭離開。


    梁老爺子跪在前殿,虔誠行了三堂跪拜禮。


    擺在身前的簽筒,裹著層油亮紅釉。梁老爺子舉起沉甸甸的簽筒,閉上了眼,就著腕力均勻搖了三次,‘唰!唰!唰!’


    ‘哐當!’‘哐當!’


    前後兩根簽,接連帶了出來。


    濟慈住持瓷白眉毛不由抽了一下,“放回去,再抽一次吧。”


    梁老爺子定了定神,抹掉額頭的汗珠子,閉上眼,慎重地又搖了一次。


    ‘唰!唰!唰!唰!唰!’


    ‘哐當!’‘哐當!’又是兩根簽,砸到了地上。


    梁老爺子不由白了臉色。


    tbc.


    第6章 陸。借壽(中-2)


    雨霽,天明,永和鎮總算見了晴。


    梁家老宅子裏,卻依舊被那層看不見散不去的烏雲籠罩著,空氣凝重得沉了墨。宅中人人沉鬱著臉,不敢吭聲。


    他們聚在祠堂中,按著輩分行列站滿了一屋子。當中的,是剛從西山上香歸來的梁老爺子,他背著手,麵對著祖宗牌位不發一言。偌大祠堂聚滿了人,整個卻是鴉雀無聲,掉針可聞。


    打破現場尷尬凝重氣氛的,是梁夫人。


    她原本湮沒在人群中,毫不起眼,麻黑旗袍是頂舊式的剪裁,未收腰身,齊齊整整自脖頸裹至腳踝,把那身玉樣青白的皮肉遮了個嚴實。肩極削,撐不起那衣料子,旗袍順著肩垮了下來,軟料貼著皮肉直墜到鞋麵上。麵上眉毛是許久未修過的模樣,未著半點顏色,缺了尾,因麵目愁苦而耷拉了下來;眼慌亂地抬起旋即又垂下,兩絲尾紋跳躍而出,帶出些苦相;她蒼白的唇囁喏著,因咬得過多而發幹起殼,隱隱能看到流血後結的暗紅色痂,嘴角微微下垂,連著法令紋。


    她同這老式而沉鬱的祠堂融成了一體。


    先是抽噎,咬著那方絲帕,竭力將那哭腔壓死在嗓子裏,若有若無絲絲哀腔泄出;隨之而來的,是止不住的抽氣聲,深深吸入肺腔,停頓若久,久到讓在場的人不由擔憂她是否會一口氣抽背過去,旋之,泣開。沒有個由輕到重的轉化過程,一開始便是徹頭徹尾的大爆發,梁夫人癱坐在地上,哭聲細尖而彌久。尾音絲絲渺渺,長而不絕,像是把肺腔裏的氣都給擠壓了個幹淨,卻總在一個大抽氣後,又爆發開下一輪。


    這哭聲,攪得祠堂愈發沉鬱了。


    梁老爺子猛得拍了下桌子,沉著臉一言不發往門外走,眾人不敢怠慢,忙跟了上去。梁老爺子先去了趟柴房,拿走了斧頭,接著直往院子裏趕。


    院子裏,兩株桂樹孤零零地並排而立,他們原是梁家長得最好的兩株。此時,右株依舊豐襖,左株卻還帶著些頹態。腐爛發脆的枝椏被細心修剪過了,整株桂樹小了一大圈,蜷在右株影子裏,活像株新苗。他在長新枝兒,嫩綠新葉冒了頭,葉尖帶著點妖邪的紅艷。


    “這等孽障,我怎能留他!”梁老爺子舉起斧子,朝著左株便要砍去。眾人阻攔不及,連連驚呼。


    擋在樹前的,是平日裏懦弱溫婉的梁夫人。往昔抹足了頭油,抿得齊齊整整的烏髮此時完全散開了,張揚著,飛舞著,蓬鬆而淩亂,纏繞著脖頸。她是瘦弱的,背死死抵在樹上,細弱的兩條胳膊打到最開,她狠狠盯著梁老爺子,“走開,你走開!”聲音尖銳而沙啞,她活似一隻炸起了毛死死護住幼崽的母貓。此刻,她不過是位母親。


    梁老爺子怒目圓瞪,他舉著斧子同梁夫人對峙。長久而壓抑的沉寂後,先投降的,卻也是梁老爺子,他顫顫巍巍鬆了手,斧頭砸了地上,濺起一地塵埃。越過了左株桂樹,避開了一臉防備的梁夫人,他蹣跚走到了右邊那株桂樹的底下,梁老爺子顫著手撫了撫粗壯的枝幹,突然用力,幹枯的手腕上青筋暴起,他狠狠搖了兩把那棵樹。


    右邊那棵看似豐茂的桂樹,桂葉紛紛揚揚直往下墜。細闊蠟綠葉子表麵依舊光鮮著,背底一麵,卻在不知不覺之間,兀自漚爛了,新進腐壞的甜膩腥氣逕自散開,之前被左株桂樹掩了味,竟是丁點未讓人察覺。


    梁夫人脊梁骨都踏軟了,那點子勇氣全散了個幹淨,她目光呆滯,癱坐地上,嘴唇不自覺抖動著。梁老爺子向來挺直的背忽地也佝僂了,顯出了種無比陌生的老態,他半眯著眼,眼尾有些發潮,從口袋裏掏出了兩根長簽,‘啪嗒’‘啪嗒’一前一後砸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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